作者|冷研作者团队-玄铁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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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影响骑兵出现与发展的原因有很多种,在中原农耕王朝驯服战马的过程中,完备的马具是相当重要的。以往存在着马镫在中国骑兵由辅助地位转向独立兵种的过程中起决定性作用的观点。冷研之前在《马镫真是中国发明的吗?它是如何改变世界历史,让骑兵最终称王》说过,实际上在马镫未被应用之前,骑兵在骑射之外的作战尝试就已经开始了。
在复杂作战环境中,由无镫骑兵代替战车的尝试在一直进行着,为适应战争中愈发苛刻的作战条件,以突击敌阵为主要功能的骑兵,也就是“突骑”自先秦至两汉渐进的发展着。马镫的发明与依靠骑兵冲撞的战法出现,实际上并非是一种因果关系。马镫对骑兵的发展有着极重要的推动作用不假,但并非是决定作用。在马镫被应用之前,实际上中国的骑兵战法就已经有了长足发展。今天就来说说对于中国骑兵,最为关键的技术转型时期,也就是两汉时代的中国骑兵是如何发展的。
汉初至文景时期的骑兵装备及战术
骑兵在中国的历史相当悠久,远在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前的公元前七世纪,骑兵便在春秋争霸中开始被应用。在大约成书于战国的《六韬·犬韬·武锋》有“凡用兵之要,必有武车骁骑,驰阵选锋,见可则击之”的战车与骑兵并力陷阵的战法。
同书《六韬·犬韬·战骑》中有“凡以骑陷敌,而不能破陈”的记载,都表明了当时的确存在以骑兵冲阵的战法。不过直到秦统一六国,实际上骑兵对战争的影响依旧弱于战车与步兵,即便在秦兵马俑二号坑中所发现的骑兵,不但位置殿后、数量稀少且并未持有长兵。
▲秦着甲骑兵俑
此时的骑兵的主要的功能依旧如同书《六韬·犬韬·均兵》中所描述的那样,“骑者,军之伺候也,所以踵败军,绝粮道,击便寇也”,说明了骑兵突击在当时确实存在,但并非主流。也清楚说明了此时战车的主要作用才是“军之羽翼也,所以陷坚阵,要强敌,遮走北也”,骑兵陷阵依旧是不多见的。因此,这时以骑射为主的骑兵,在战争中主要负责辅助战车与步兵。
但到了秦末以及楚汉之争时期,随着战争规模的扩大以及烈度的增加,骑兵的作用除了以骑射来截击、袭扰等辅助作战,出现了更多有具体明确记载的近战方式:“项王大怒,乃自被甲持戟,挑战楼烦”。此时项羽披甲持戟的造型,正是日后西汉专门冲锋陷阵骑兵的标准配置。
比如在七国之乱时:“灌夫披甲持戟,募军中壮士所善愿从者数十人。及出壁门,莫敢前。独二人及从奴十馀骑驰入吴军,至吴将麾下,所杀伤数十人”。
楚汉时期的骑兵继承并发扬了战国时期骑兵陷阵的战法,另一处证明是垓下之战时率领骑兵的项羽曾说:“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此时若是单纯的骑射骑兵是决然没有“溃围”、“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这样的突击功能。
而当项羽逐渐陷入绝境时,“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可以看出此时的骑兵在特定情况下需要下马进行步战,这样的战法即使到了西汉中期以前依旧存在着。在文帝时期,晁错于《言兵事疏》中提及汉军骑兵在必要时甚至会“下马地斗,剑戟相接,去就相薄”,下马近战兼任骑马步兵的角色。
在这一时期,统帅骑兵的各级将领被划分地更为明确有序。不过虽说此时骑兵在战法中已经出现了“披甲持戟”的战法,但从宏观上来说,骑兵在战场中依旧无法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汉初的骑兵装备与骑兵兵种的分化根据杨家湾汉墓出土的、下葬时代为文景时期的583件骑兵俑来看,以六个完整的骑兵方阵呈现,其中披甲者仅占8%,其中着甲的骑兵俑身后没有背负箙(箭袋),左手呈横握缰绳状,右手微垂呈握持武器状(白建钢先生认为这些骑兵俑使用的是戟一类的长兵)。
▲西汉杨家湾汉墓出土的着甲骑兵俑复原图
而大多数的俑虽握持长兵但却基本上不披甲,同时他们背负着箙。虽不见实用远射武器,但却说明了当时这部分骑兵除了握持的长兵以外,还会装备擘张弩或弓。虽说专任突击的骑兵占骑兵的极少数,但以上都表明了,在文景时期,骑兵兵种正在渐进性的分化,较秦以前更加的明晰。
▲杨家湾汉墓骑兵俑摹本
结合秦始皇兵马俑二号坑与杨家湾汉墓出土的骑兵俑形象来看,此时的骑兵甲在形制上已不同于步兵甲,骑兵甲更着重于对前胸后背的保护,而将阻碍手臂活动的披膊去掉,这明显是为马上作战而特化过的。
但同时,根据山东临淄齐王墓出土的兵马俑来看,此时战场上的骑兵还存在戴鞮瞀、着重甲的高覆盖率样式,而并非全部都类似于杨家湾骑兵俑的轻甲样式。这或许是根据战术执行情况而做出的改变。
▲类似于杨家湾兵马俑身上箭箙的马王堆出土实物
同时我们也能够看到,此时的中原骑兵除马镫以外的基本马具都已齐全。更加值得说明的是,西汉骑兵的座下并非是以往印象之中的简单毯子或软垫,而是自春秋战国时期便不断发展至西汉的软马鞍。
软马鞍由两个鞍垫经三条皮带相连组合而成,下部由腹带固定,已具备马鞍基本的形制。软马鞍中部留出的沟槽能够将两侧鞍垫传给马脊的压力分散到马肋骨上,减少了战马负担的同时也防止了病变。
▲约公元前 5-3 世纪的软马鞍
同时软马鞍以动物毛发或芦苇、蒲草等作为填充内容物,一定程度上也避免了疲惫或作战冲击力造成的风险,为西汉骑兵实现长途奔袭以及进行长兵的刺击创造了条件。
晁错在分析匈奴骑兵时曾提及“险道倾仄,且驰且射,中国之骑弗与也”。而为了在马术与骑射弱于对手的情况下取胜,就必须发挥农耕王朝的优势。西汉前期在战略上对匈奴采取守势,战术一般是车骑混编,或与步兵协同作战。
▲秦骑兵软马鞍
例如汉高帝刘邦北击匈奴被围白登之前,曾派遣车骑混编部队击破匈奴。“孝文十四年以中尉周舍为将军,发车千乘、十万骑,军长安旁”,骑就辅助车共同担任防卫任务,而并非是骑兵独立出击。不过在当时限于马匹数量,这样的车骑混编的建制规模估计不大。
武帝时期骑兵地位的提高文帝时,面对汉初马匹不足的情况,曾“修马复令以补缺”,意在通过鼓励民间养马的方式来增加马的数量。景帝时,“始造苑马以广用”,在文帝时期的基础上继续增马匹的数量。
根据《汉官仪》的记载,到了大约武帝中期以后,养马规模已经达到了“牧师诸菀三十六所,分置北边,西边,分养马三十万头”。这说明文景时期的马政到了武帝时期已开花结果。战马的数量充足,也为骑兵的发展与地位提高创造了条件。
武帝时期,面对匈奴不分四季的长期侵逼,西汉朝廷对外改变了过去和亲开市的姑息政策,将原本依托于边地长城、烽燧的防御性战略,转变为了主动的逐次对匈奴展开大规模的惩戒性讨伐。
▲山东嘉祥宋山祠堂侧壁的胡汉交战、戏蛇画像
这一时期是中原骑兵的大变革时期,对内武帝改革宿卫系统,在其近身宿卫选募三辅、六郡“善骑射者”;为削弱北军而设置的八校尉之中,仅虎贲校尉的职责是掌握轻车。而八校尉之中的骑兵部队居半数,屯骑、胡骑、长水、越骑四校尉都是会参与到频繁战争之中的骑兵部队。
关于骑兵所负责的职责,常彧先生在其文章《汉画像石中“胡汉交战”图与两汉的突骑》中,将此时的中国骑兵划分为了“骑射”与“突骑”两种类型,我认为这是很有见地的。中国各地墓葬祠堂侧壁上的胡汉交战图,为我们呈现出了胡汉之战的宏大场面。
▲嘉祥画像石
信立祥先生认为,这些祠堂画像石的内容大多模仿自西汉的官方宗庙。根据胡汉交战图并非位于祠堂后壁,代表着大多墓主人或许未曾真正亲历汉匈大战,但西汉宗庙中的图像所反映的,却明显是官方对当时战争的实录。
汉匈交战图中所描绘的战争场面,以山东长清孝堂山以及嘉祥宋山等处的画像石为例,其中不但有马术娴熟的汉军骑射骑兵开弓射箭的场面;同时画面中还有汉军骑兵持矟、矛、戟刺杀头戴尖帽的匈奴骑兵的场面,在画面之中最引人注目。
这恰巧能够与杨家湾骑兵俑中,披甲持有长兵的骑兵相印证——西汉时期在仅有软马鞍而缺少马镫时,骑兵依旧可以在马上完成长兵刺击。
▲内容相似的汶上画像石
此时突骑骑兵主要使用的武器是矛、矟与戟,突骑的攻击动作是左手在长兵的柲后、右手在前。因缺少具体的动作描述,这样的握持方式在攻击选择上比较灵活。既可以实现策马突刺亦可上下刺击。
鉴于当时马镫还未出现、马鞍尚不成熟,无论是马镫强化的稳定性,还是鞍桥带来的力量控制都无法被保证。马矟与矛若突刺时,只能依靠双腿夹紧战马腹部,使自己不至坠马,驾马不当会使骑兵失去平衡而向两侧歪斜。
同时结合骑兵用长戟的格斗方法,以及戟的小枝也会对突刺入敌人的身体造成阻碍,因此骑兵突刺要冒着被反作用力拖下战马的风险。因此这时西汉骑兵的战法或许是持长兵上下挥动刺击。
▲西汉铁戟
骑射骑兵在春秋开始至西汉已发展数百年,而此时在官方的记录的实战中,又出现了在如此苛刻的条件下,持长兵杀敌的突骑骑兵。不过限于汉史料对于突骑骑兵的记载相当稀少,所以此时突骑虽然逐渐从骑兵中分化出来,原本骑兵为辅的情况开始转变。
在武帝北击匈奴时,由于战斗场地更加的复杂以及对标匈奴骑兵令,汉军战略战术发生了巨大变化。这一时期的车兵的地位开始被骑兵动摇,为对抗匈奴专擅骑射的骑兵,以及配合出其不意突击匈奴的战术,突骑骑兵成为了汉匈之战的重要兵种之一。
▲东汉时期的一部分戟此时小枝已较西汉更加前翘成了钩刺,更加有利于骑兵突刺
这种变化在汉匈交战中最为典型的是北上漠北一战,卫青遭遇了以逸待劳的单于本部人马:“于是青令武刚车自环为营,而纵五千骑往当匈奴,匈奴亦纵万骑。会日且人,而大风起,沙砾击面,两军不相见,汉益纵左右翼绕单于。单于视汉兵多,而士马尚强,战而匈奴不利,薄莫,单于遂乘六骡,壮骑可数百,直冒汉围西北驰去。”
此时汉军的武刚强弩车在面对复杂地形时,反而成了镇守大本营的辅助。而骑兵则代替轻等战车成为了对抗匈奴大军的主力,为数五千且能够与匈奴单于主力对阵鏖战的主力骑兵取代了辅助性的骑射骑兵。最终除了右翼迷路以外,都很好地执行了包抄并追击单于的战术。
▲卫青大军调度示意图
这是在面对早已列阵的匈奴骑兵时,汉军以同样的方式反制,而非被动依坚城防守或依靠平原战车取得胜利的经典战争实例。
西汉末骑兵装备的变革及对东汉骑兵的影响在西汉末年,为摆脱两块鞍垫的夹角易侧滑导致不稳定的问题,于是原本的软马鞍的鞍垫逐渐变成了鞍座板,并在鞍座的基础上于前后两侧出现了鞍桥。
两处鞍座板依旧避开了中部的马脊,为了保护骑兵腰臀,并使其更好地借力维持平衡与完成突刺,鞍桥在不断升高。同时为了保护增加了高桥马鞍的马背,鞍下的鞯作用开始显现。为了适应战场环境,马鞍上还安置了以布帛制作的障泥,用以阻滞沙尘以及防止骑兵因夹紧马腹而令甲片擦伤马腹部。
▲汉末开始兴起的高桥马鞍结构图
此时前后桥垂直的高桥马鞍以及其他辅助马具的出现,使骑兵的战斗力产生了质变,突骑骑兵彻底成为独立于骑射骑兵、战车之外的明确兵种。这是相当有变革意义的。
高桥马鞍的出现,可以让骑兵一定程度上解决马上的稳定性,以及突刺带来的反作用力,在突刺时反可以借助鞍桥为自己增加杀伤力。对于骑兵战术的变革也具有相当重大的意义。而马镫的出现则提高了骑兵的稳定性,并降低了培养成本。
同时,为了配合骑兵战术的变革,原本只适用战车马的马甲,此时也被应用于骑兵之上。根据《后汉书·鲍永传》记载,“兴遂驾往,永乃拔佩刀截马当匈,乃止”。这是王莽当政时期的记载,杨泓先生认为当匈是一种马甲,由皮革包围在马匹前胸,它实际上是为了配合突骑彻底的独立地位而被应用的。
▲战马的马甲
在此后,马甲的覆盖面积不断增大,逐渐向汉末的马铠靠拢。到了汉末灵帝将死之前的阅兵时,已有“帝躬擐甲介马”的记载。到了汉末军阀混战时期,《太平御览·魏武军策令》中记载“袁本初铠万领,吾大铠二十领,本初马铠三百具,吾不能有十具”,兵甲与马甲被严格区分。以上这些史料都已明确说明当时的战马已装备了马铠。
在马具接近完全成熟的西汉末年,原本在武帝时期得到长足发展的突骑骑兵,在这时已经成为了真正的精锐。此时,幽州的保塞乌桓与幽燕土著成为了突骑的主体。作为先锋在西汉末的乱世,跟随光武帝东征西讨,突骑已频繁出现在此时的史料之中。如“丹还,世祖谓曰:‘吾闻突骑天下精兵,今乃见其战,乐可言邪?’”
早在乱世之前的西汉末年,实际上突骑就已经成形,连居于南阳的刘秀都有所耳闻。此时的突骑因为有了高桥马鞍的加持,已经可以十分从容地实现“纵突骑击”,这样的进攻方式。例如“弇先出淄水上,与重异遏,突骑欲纵”。
其更为具体的作战方式在《后汉书》有记载:“述兵败走,高午奔陈刺述,杀之。”结合华阳国志中,“汉骑士高午以戟刺述,中头,即坠马”的细节,可以看出此时成建制的突骑骑兵在战法上,已形成了不同于西汉时,以高机动专门与游牧族骑射骑兵作战的方式。此时在对阵骑兵之外,还增加了冲击敌方指挥中枢或未成形的军阵等作战内容。
此后,由于东汉朝廷对南北匈奴“安南定北”的策略取得了成功,缘边属国的建立也暂时缓和了与乌桓之间的矛盾。因此东汉朝廷在边疆,除边郡营兵与边地骑士等骑兵之外,将一部分骑兵内迁。
原为匈奴、羌混杂的长水校尉被替换为了乌桓骑兵,在部分要冲营兵中也驻扎着突骑部队。若遭逢战事,精锐骑兵得以就近迅速驰援来保证皇权稳定。而到了东汉末年,突骑骑兵的作战案例则更加详尽,其中最为精彩的是白马一役,关羽在跟随曹操自徐州返回时,面对着“来逆战”的敌方主将颜良:
羽望见良麾盖,策马刺良于万众之中,斩其首还,绍诸将莫能当者,遂解白马围。
关羽作为突骑骑兵,冲击孤悬于黄河以南的上万颜良大军,将敌方主将突刺而死,颜良就此有去无回。其间关羽甚至还能从容地割下颜良首级使得颜良军大乱,最终解救了被围困坚守的白马守军。最为卓越的突骑骑兵在战争中对指挥中枢的威慑,以及对敌方军阵的破坏不可谓不强。
▲关羽
综上所述,我们有理由认为,在马镫没有被发明之前的时代,骑兵依旧形成了专门以突击军阵为主要功能的独立兵种,即突骑骑兵。骑兵的发展并非停滞不前,也并非一蹴而就、一朝一夕便完全成型的。
而是经过了数百年的渐进式发展,出现了不断完备的马具、成熟的战法、卓越的突骑指挥官等诸多内容。当这一切水到渠成之后,马镫的出现才能够令拥有着雄厚战斗力的骑兵如虎添翼,而并非从东晋南北朝时期,突然机械降神般出现了这些踏着马镫改变战争模式的重装兄贵。
参考文献:
《国学研究》第二十八卷·《汉画像石中“胡汉交战”图与两汉的突骑》 常彧
《汉骑兵主战之例证——咸阳杨家湾汉墓骑兵俑》 张民德
《<六韬>军事用语研究》 马思敏
《马镫、中古骑兵战术转型与游牧族的中原化》 李硕 林鹄
《试谈杨家湾汉墓骑兵俑——对西汉前期骑兵问题的探讨》 展力
《秦汉骑兵起源及其发展新探》 张涛
《汉代画像石综合研究》 信立祥
《骑兵和甲骑具装——中国古代军事装备札记之二》 杨泓
《秦陵石马甲与秦汉骑兵装具研究》 王关成
《项羽骑兵军团的兴衰》 李勉
《略论六世纪前中原骑兵之渊源及其演进》 凌文超
《“车骑”非“车马”辨》 李志兵
《中国古代“软马鞍”及相关问题》 李云河
《早期高桥鞍的结构复原及其发展脉络》 李云河
《中国古代突骑研究》 宋鲁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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