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露
“有软弱的地方就有谎言”——黑泽明将芥川龙之介的《竹林中》和《罗生门》这两个短篇改编成电影时,在里面添上了这句台词。
如果说黑泽明意在展现以谎言逃避软弱之“逃”,那HBO新剧《阶梯之间》则意在“找寻”,而它所找寻的最浅白的标的,就是血液喷溅下的杀妻真相。
故事来自“9·11”过后不到三个月的一桩真实案件:2001年12月9日凌晨2点40分,美国达拉谟市警局接到了一通报警电话。电话的另一头,58岁的迈克哭着求救,声称自己的妻子凯瑟琳从楼梯滚落下去,虽然目前还有微弱的呼吸,但是情况却非常糟糕。糟糕到随着法医检验出凯瑟琳的七处头皮撕裂伤和喉软骨骨折,迈克被卷入了杀妻调查。
寻找真相是每个悬念参与者的本能,然而在我看来:人人都是杀妻者。因为《阶梯之间》不过是《罗生门》的一个忧郁而粗率的拟作。
谎言是人类的自缚之茧,真与假是一场终极悖论。而迈克杀妻也就此和《罗生门》形成一场互文和变奏。到底是什么在摆布着人性,诱惑出它的软弱,以至把我们推进了最深的虚空?问题也由此延伸到:软弱的反面又是什么?
——是压迫。
《阶梯之间》确实在寻找压迫着我们的某些力量,试图带我们重返谎言的诞生地。
我们因社会标签的压迫而撒谎
在《罗生门》里,那个妻子被辱、自己被杀的武士,嘴里叙述的“真相”里有一个英勇的强盗、一个负心的妻子,还有一个为尊严剖腹的自己。当然,这并非客观事实,然而主观本身依然是一种真实,只要有一点超脱的心态,这甚至是更大的人性真实。因而这段故事的真实,就是武士在承受“武士”这个社会身份对他的压迫,他需要一个英勇的对手、一个背叛的妻子,于是就下意识地捏造了他们,目的是维护社会属性下“武士”身份的自矜。
而妻子也一样被“妻子”和“女人”这两层社会身份所压迫,所以她叙述故事时把自己描绘成一个弃妇、一个试图自杀未遂的烈妇,但总有什么在替她不甘心似的,哪怕只是一双不甘的手。
那同样是黑泽明添进去的一双手。他在《罗生门》里把人性的天机泄露为女人被强盗多襄丸凌辱时,渐渐攀住对方强健后背的一双手——如果说妻子的主观叙述是涂抹的,那么镜头里的这双手是袒露的。
是这双雪白的手在表达人性的勇猛,也唯有这双手在剥脱压迫,讲述真相。而真相之一就是无论武士还是妻子,都并非在用谎言维护他们真实的自我,而是在维护“武士”“妻子”“女人”这一系列的社会符号,它们提供了“勇猛”“忠贞”“软弱”这本字典,便于人们去裁剪拼贴他们自己的谎言。
自我的终结绝非自我的爆炸,而是自我在社会中的消融。现实中的我们也并无二致:我们被一个个社会标签抽象化了,成为了“他者”。当社会用一个个角色符号之舌将我们哄得晕头转向、舔舐得一干二净的时候,我们脑中和口中剩下的也就只有谎言。我们正是用这些人云亦云的谎言宣告我们向这些压迫削足适履、缴械投降。
《阶梯之间》里的迈克同样踏中这个机关也就毫不奇怪了。人们对他杀妻的很大推断就是他在竞选市长时撒谎说得过越战中的紫荆勋章。勋章是得到过的,只不过并非在战争中。但在我看来这点并不增加其杀妻的概率,他只不过受到了“市长候选人”这个社会身份的迷惑,不得已填塞以“勇敢”“担当”“硬汉”这些人设素材而已。
许多撒谎者并非出于恶意而撒谎,只是对社会希求的一种降伏和称臣。要知道,说真话一样可能是受不了压迫使然,可能是为了息事宁人。从这个角度来看,真与假的界限是消弭的——皆因顺从而已。
有趣的是,人们却偏对迈克的这类谎言痛打落水狗。因为真正触了众人痛脚的与其说是被紫荆勋章欺骗之恨,不如说它刺激了自身的隐秘和不安:此类谎言是如此亲切,亲切到我们分不清是迈克说的还是我们说的。正是这种对罪恶的亲切感,让我们产生了极大的恐惧。
其实,只要人们追求自己尽可能地符合社会标签,歹徒和圣徒的差别可能并不大。《巴黎圣母院》里的主教大人,没错,上帝之子一样会把匕首扎进情敌的心窝。
更值得关注的事实恐怕是:我们不自觉地在意标签,迎合标签,于是我们内化了标签,美化了标签。那些生产着武士、妻子、女人、丈夫、作家、市长候选人的流水线,那些生产着你我他身上的社会“身份”的流水线,正是生产着谎言的流水线,更可悲的是,它甚至一并粉碎掉了真话的意义——只要人性被社会性压迫着,那真话与假话都等价于“自我”的消失,而我们也必将堕入软弱的无边漩涡。
“自我之语”与“非我之语”,或许是比“谎言与真话”更实在的二分法。倘若不把人从标签之下解放出来,“真”的可能性就永远是奢谈。所以一切的前提都在于让我们看到我们是什么,我们可能做出什么来,否则我们只是一群群穿着社会角色睡衣的梦游者,而在梦游状态下做出什么都不足为怪。
我们因无法正视欲望而撒谎
再没有比个人电脑被警局搬走调查更不堪一击的事了,于是我们看到,两度娶妻生子的迈克的“犯罪动机”是一沓从他电脑里打印出来的男同色照。然而这真能坐实迈克杀妻?还是仅仅揭开了迈克数十年的疮疤,让他像个在聚光灯下的可怜小丑?
一个和内心真实渴求搏斗到苦不堪言的人,必然会走向杀妻的一天——这才是人们相信的逻辑。比如《罗生门》里的樵夫的谎言可以来自于更加廉价的欲望:仅仅想拿走一柄死者的短刀,就足够让他对目击的杀人现场撒谎了。
无法正视自身欲望,不敢抚摸这只狮子鬃毛的人,最后只能献身于无穷无尽的谎言。因为欲望的狮子是不会变成猫的,它必然对钻过人性这个火圈跃跃欲试。
我想这也是为什么最后迈克坐了86个月牢出狱后,终于鼓起勇气拒绝新女友的原因——他受够了对自己的性取向欲盖弥彰,不想再为软弱买单了。
直至结尾,迈克到底是否杀妻也不得而知,但在妻子死去当晚,他看着她的侧影,对着游泳池自语的那几句却意味深长:“曾经有一刻,我知道自己是谁,然后事情接踵而至,让我离那刻越来越远。”
没人能接受那挡在自己和“那一刻”之间的任何东西,这是确定无疑的,虽然《阶梯之间》所取材的真实案件也并没有确定的真相。假如说杀妻是可怕的,那么我们无法确定迈克到底是否杀妻更是无法忍受的,但好在我们可以确定的是,有压迫处即有软弱,有软弱处即有谎言。
我们因为害怕失落而撒谎
于是《罗生门》以及它的一个个变体,包括《阶梯之间》无不在向我们展示:人人都是杀妻犯,人人也可以都不是——如果我们跳脱软弱与谎言的话。
至于如何跳脱?
归根到底,谎言来自于害怕失落,只是如果连自我都已然失落了,那我们还在害怕失落掉的还能是什么?
过去心不可得。我们却仿佛逆水行船,不断被冲刷回了过去,以至失掉了本就微茫的一点前途和芬芳。即便如此,那将我们不断冲退到过往的水浪不是别的,正是我们自己。
在这个荒谬的进程中,我想我们更需要的不是真相,而是一声放松的叹息,一种隐退,将精神与心灵从以往意图与这世界、与自己,与不再能被证明的一种价值、一种重量、一种涵义保持一致的桎梏中解脱出来。
因为诚实这个东西绝无仅有,倘若真有,也只有一种,那就是对自己的诚实。也唯有此路,通向自由、通向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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