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洪基的一曲《滚滚长江东逝水》唱红了《三国演义》的开篇词,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感慨、“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的洒 脱更加深入人心。
但是,可能很多观众和读者并不知道这首题为《临江仙》的词并非出自《三国演义》作者罗贯中先生笔下,而是由清朝初年的文学评论家毛宗岗毛伦父子在批改《三国演义》时加在篇首的,作者则是明朝中后期的大才子杨慎。
杨慎之所以能写出这样一首看破红尘、参透世事的词作,是因为他有着一般人难以体味的、独特而痛苦的人生经历。
用现在的话说,杨慎是一个典型的“官二代”,他的老爸杨廷和历仕宪宗、孝宗、武宗、世宗四朝,武宗、世宗时期更是名列总理级的宰辅之位。靠着出众才华和家庭背景,杨慎的前半生可谓要雨得雨,要风得风, 心想事成,一路绿灯。
最风光的日子则是明武宗正德六年,二十三岁的他获得辛未科殿试一甲第一名,也就是传说中的状元。当时的情景,正如唐人孟郊诗中所写——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中国历史上的状元并不在少数,但跻身文学家之列的状元却凤毛麟角、寥若晨星,好像除了文天祥,就只有本文的主人公、明代三大才子之 _的杨慎了。
杨慎的确是个才子,他少年时就能出口成章,十二岁即写成了令文人 雅士们大跌眼镜的《古战场文》,后又凭借一首《黄叶诗》得到当时的文坛一哥李东阳的青睐,从而在北京文艺界一举成名。
遗憾的是,大才子杨慎竟然做了一件我们现代人看来十足的傻事,并由此走上了一条充满凄风苦雨、泥泞坎坷的人生路,更糟的是,这还是一条不归路。
公元1521年,历史上最有名的花花皇帝,以梅龙镇上游龙戏凤这块招牌驰名古今的明武宗朱厚照驾崩了。朱厚照的年号叫正德,但他做起事来身既不正,德也不休,结果年纪轻轻就纵欲而死,不但坑了自己,还坑了他爹,因为他是独子,而且没有留下子嗣,这就等于他爹这支皇脉断子绝孙了。
于是,由谁来继承帝位就成了一个问题。
杨慎的老爸、身为宰辅的杨廷和引《皇明祖训》“兄终弟及”为据, 上书皇太后请求立兴献王朱佑机长子、武宗从弟(即堂弟)朱厚熜继承大统。
皇太后没有更好的选择,表示准许。于是,远离京城的野百合朱厚炮迎来了他意料之外的春天,从两千里外的湖北安陆(今湖北钟祥)来到京城,摇身一变成了大明帝国的第一把手。
朱厚熜是在正德十六年登上皇位的,按照惯例,他在第二年有了自己的年号一嘉靖,他也因此被人称为嘉靖皇帝。
前文说过,新继位的嘉靖皇帝不是前任皇帝的儿子,也不是前任皇帝的亲兄弟,而是堂兄弟,这种特殊的继承关系导致了历史上有名的“大礼 议”事件。
嘉靖皇帝想让自己已经去世的父亲兴献王朱佑杭在身后获得皇帝的谥号,但是,迎接他进京继位的宰辅杨廷和等人坚决不同意,而且要求新皇帝按照历史惯例皇家礼仪称伯父弘治皇帝朱祐槿为父皇,称亲身父亲兴献王朱佑杭为叔父。
嘉靖皇帝虽然只有十五岁,却非常强硬,不肯妥协并以退位相威胁。在这种情况之下,杨廷和被迫辞官回乡。
嘉靖皇帝逼走杨廷和后,便不顾绝大多数朝臣的反对,正式下诏给他的生父兴献王朱佑杭上谥号为恭穆皇帝。
这时,杨慎已经义不容辞地接过了他父亲手中的“护礼派”大旗,他和同年进士王元化召集了两百多名朝廷官员,激动地对大家说道:“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于是,他们群情激奋,赶到金水桥、左顺门一带齐声大哭,对嘉靖皇帝僭越礼仪、一意孤行表示强烈抗议。
嘉靖皇帝眼见杨家的老子刚走,儿子又带头反对他,龙颜震怒,下令锦衣卫廷杖这些闹事的官员。所谓廷杖,就是在朝堂之上用刑杖打屁股, 乃明朝皇帝教训惩罚臣子的主要方式。于是,一时间棍棒齐下,血肉横飞,当场就打死十六人,惨烈可想而知。
事情至此远远没有结束。
十天后,身体和精神都足够坚强的杨慎联合六位朝臣再次在朝堂上当众痛哭,表示更强烈的抗议。嘉靖皇帝则给予了更猛烈的还击——不但再次处以廷杖之刑,而且将为首的杨慎、王元正、刘济流放到动荡不安的边疆地区。
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杨慎在经历了几个月的千辛万苦、五千里的心惊胆战之后终于满面风尘地到达了目的地,一直紧绷的神经一旦松弛下来,就一发而不可收,杨慎大病一场,数月后身体才逐渐恢复元气。
其实,对于遭受政治打击,流放老少边穷的杨慎来说,肉体的劳苦伤 痛抚平起来固然需要一些时日,但真正难以抚平的则是精神上的创伤。
杨慎本就是个乐于读书、勤于著述的人,而且兴趣广泛,经史子集、 诗词曲赋、金石书画、天文地理,无所不通,无所不晓。流放生涯虽然对他治国平天下的远大理想是个沉重的打击,却也让他有了足够多的闲暇时间来读书写作、一展其才。
好像一切都正在朝着恢复正轨的方向发展,杨慎也一直在期待着回到朝廷,重新开始他的政治生涯,但是,嘉靖皇帝对他的仇恨却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化减轻,一丁点儿也没有。
嘉靖皇帝经常向有关官员打听杨慎在云南的近况,如果回答是正面的,他的表情就会立刻多云转阴;如果回答是负面的,比如“老病”,他脸上则马上多云转晴。嘉靖皇帝在位四十二年,曾经六次大赦天下,可每次都会加上这么一句:杨慎除外。
杨慎得知皇帝如此“牵挂”于他,回京复起的念头便慢慢地淡了,游戏世间、快意人生的意态却越来越浓。读书写作之余,杨慎时常纵酒自娱,醉后便尽情地放浪形骸。
杨慎的痛苦不仅来自政治理想的破灭,还来自身为罪臣有家难回的生离死别。父亲去世时,他没能见上最后一眼;孩子的成长,他尽不到父亲的责任;对于忍辱负重、矢志不移的妻子黄娥,他内心更是充满了内疚之情。
杨慎和黄娥伉俪情深、举案齐眉,虽然远隔千山万水,却时常诗词唱和,互诉衷情,其中最感人的莫过于杨慎的《临江仙•戍江南江陵别内》 和黄娥的《寄外》。
后者是一首七律:
雁飞曾不度衡阳,锦字何由寄永昌?
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诏风烟君断肠。
曰归曰归愁岁暮,其雨其雨怨朝阳,
相闻空有刀环约,何日金鸡下夜郎?
嘉靖二十八年,即公元1548年,在云南边地已经度过二十四年风雨洗礼的杨慎步入了花甲之年。按照《大明律》,年满六十岁的服刑人员可以赎身返家,但是却没有哪个官员敢于受理杨慎的诉求,因为恨他恨到骨头 里的嘉靖皇帝还高高在上地坐在北京的龙椅宝座上。
杨慎年近七旬时,在云南当地官员的默许下,到离故乡四川新都较近的泸州友人处小住,不料这个事情被巡抚知道了,巡抚怕嘉靖皇帝降罪于他,赶忙派人将杨慎押回了服刑地永昌。杨慎悲从中来,长歌当哭,写下了那首痛人心肺的《六月十四日病中感怀》:
七十余生已白头,明明律例许归休。归休已作巴山叟,重到翻为滇海囚。
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有叶落归根的信仰,大才子杨慎却最终也没有回到他日思夜想的故乡。
公元1559年,即嘉靖三十九年,七十一岁的杨慎在他流放三十五年的云南永昌病逝,离世前不久的一个日子,杨慎回首自己荣辱浮沉、风风雨雨、颠沛流离的人生经历,挥笔写下那首流传至今的《临江仙》: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春月秋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尽付笑谈中。
两百年后的曹雪芹曾以这样一首短诗为其心血巨著《红楼梦》做结: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
早他两百年的杨慎则是:一阙临江仙,两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癫,谁解其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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