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文人是以手执笔老老实实地填词,苏东坡是以性情填词,辛弃疾是以理想填词,而纳兰性德则是以心、以血、以泪填词。他的那些不假雕饰的杰作,无不流露出灵魂深处最真挚的情感。对于人生,纳兰多愁善感;对于朋友,纳兰肝胆相照;对于亡妻,纳兰更是至死不忘,铭心刻骨。纳兰二十三岁时,妻子卢氏的亡故,给他造成极大痛苦。纳兰在卢氏亡后七年时间里连续写下50多首悼亡词作,沉重的精神打击使他在这些悼亡词中一再流露出哀婉凄楚的相思之情和怅然若失的迷离之感。最终,他把中国古代悼亡词推向巅峰之后,怅恨而逝,年仅31岁。他的人生境遇,使多少人慨叹唏嘘不已。
他人写词,往往忍不住逞才使气,以图成名,而纳兰的悼亡词无一不是发自肺腑,情深一往的。词人在写词的时候,似乎是在向亡妻深情地诉说,那么亲切,亲切得让人不以为是在创作;又像是在向读者剖开自己的灵魂,展露自己内心的一切,那么真诚,真诚得教人想落泪。顾贞观说:“容若词有一种凄婉处,令人不忍卒读,人言愁,我始欲愁。”顾氏如此评价,可谓纳兰的知音了。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词人对亡妻念念不忘,以至于经常做梦梦见她,这本是情理之中的事。平时不得相见,胸中自然蓄满千言万语,直待见面一吐相思之意。然而,一旦真的梦见亡妻,词人只能痴痴地望着她,满心的话语却一句也说不出口,恰如苏东坡所云:“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等到词人终于鼓起勇气,准备打破沉寂、叙说激动的心情时,无奈梦醒了。梦醒后的词人又转入对梦境的追忆,可是梦境太朦胧了。词人依稀记得爱妻照镜时如远山一样弯弯的黛眉,“远山”掩映着秋水一般的双眸……妻子是如此美丽动人,自己生前竟没有好好珍惜,只作“等闲看”;待至梦中相会,依然轻易错过,没有仔细端详。“当时只道是寻常”,词人自悔之意何其深也。其实,纳兰自始自终对待妻子卢氏都是一往情深的,何尝没有珍惜过两人的幸福生活?可是,他认为自己做得远远不够,愧悔不已。试问天下男子几人得似纳兰情怀?“但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纳兰与荀凤倩可谓异代同心。
下阕作者连用两典,“环佩”句出自杜甫《咏怀古迹》:“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与王昭君有关,这里词人想象妻子的魂魄月夜归来时环佩叮咚,令人心摇意醉的情景;“钿钗”句出自白居易《长恨歌》:“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与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有关,此处描写词人目睹妻子的遗物时黯然神伤的状态。月下魂归,是那么渺茫;人间遗物,却历历在目。“我是人间惆怅客”,此时的纳兰只有潸然落泪,那不尽的泪水,便如滴残的红蜡一点一滴,一点一滴,恐怕滴得人心都碎了。北宋聂胜琼曾用“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形容自己离别情人后泪流不断的情景,妙则妙矣,只是语句过于明朗,不是太耐咀嚼,倒不如纳兰这一问,问得委婉巧妙,把词人的伤心之状徐徐道来,令人回味。当然纳兰这一句也是从杜牧“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化用而来,但用典不着痕迹,很好地表达了自己的心境。
众所周知,纳兰词善白描。上一首词,虽有生动的比喻,精于用典,却能一洗纤华,不改白描本色,体现了纳兰驾驭语言的高超技巧。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釭。忆生来、小胆怯空房。 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 《青衫湿遍》
《青衫湿遍》乃纳兰自度曲,词牌名取开头四字,典故出自白居易《琵琶行》中“江州司马青衫湿”之句。作者思念亡妻,不禁泪湿青衫,这时有谁能安慰他呢?亡妻在时,自己但凡有什么不顺遂的事,都可以向她诉说,而她也总能用温婉的语调劝解、安慰“我”。现在她永远地离“我”而去了,“我”又如何能不伤感落泪呢?“不思量,自难忘”,这种铭心刻骨的思念早已深深镌刻在“我”的心头,又何须刻意去追忆方能想起她呢?可是半月前妻子还在灯下勉强支撑病体,为“我”裁剪、缝制衣物呢。转瞬之间,却已天人永隔,当时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思前想后,真觉人生就像一场大梦呵。想当初妻子在世,一个人独守空闺尚且胆怯,现在却孤零零地奔赴黄泉,忍受夜台无尽的黑暗、凄凉,这教“我”情何以堪!“我”真希望为妻子的魂魄指点归来的路径,好让她沿着小院的回廊走入“我”的梦境。面对妻子的逝去,纳兰不能承受精神的痛苦,惟有寄希望于梦境。然而,梦是没有凭据的,谁又能保证自己总能梦到妻子呢?
词人之妻卢氏的灵柩当时放置在双林禅院,这与明代埋葬千百宫女的“静乐堂”(即词中所谓“玉钩斜”)相距甚近。亡妻之灵便与这千百宫女之墓淹没在蔓草丛中,映照着一抹夕阳的余晖。词人希望借一杯清酒,搅着清泪洒在亡妻灵前,滴醒亡妻的长眠,使她能够重新活过来,却又担心亡妻醒来后反而会为自己担心。自古文人薄命,倘若妻子醒过来看到“我”如此儿女情长,憔悴不堪,一定又要温言劝“我”好自珍重,再不要无谓伤感了。从这几句词,我们可以看出词人心思之细腻。纳兰对于死去的妻子,尚能如此设身处地为她着想,天下男子真要汗颜无地了。“人固有一死”,词人坚信死后定然能与妻子相守,重圆往日的誓约;可是等到再次聚首之前,词人还要在人世间苟活着,不知忍受多少伤感、凄凉的日日夜夜!想到这里,词人怎能不肝肠寸断,悲痛不已呢?“心折此时无一寸”,老杜之言,可谓说到了纳兰的心坎里。
“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有谁知?”与其说纳兰性德是词人,倒不如说他是个痴人。蒲松龄说:“性痴,则其志凝,故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那情痴者呢?蒲松龄没说。纳兰是痴于情的。一个对爱情太过痴迷、执着的人,往往寿命不永。当他在追逐爱情的时候,自然会表现出极度的坚强;然而,当他所追逐的爱情被彻底摧残、毁灭时,他又会表现出极度的脆弱。——梁山伯是这样,纳兰性德也是这样。可是,纳兰善词。一旦他把这种“痴”的精神从灵魂深处挖掘出来,经过指尖传递到纸上,融入参差错落的长短句时,他的词便具有了长盛不衰的魅力。王国维评价他:“北宋以来,一人而已。”不为过誉。可以说,纳兰的短命以及他的成就,都缘于这个“痴”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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