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遇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可以追求的就不再是艳遇,而是“艳欲”了。
每个人都期待艳遇,可是真正有艳遇的人却比较少,有了艳遇还能够记录下来的人则少之又少(像今天用相机留存小视频的不在范围之内),不仅能用文字记录,而且还文采飞扬、妙笔生花的,就更加凤毛麟角了。千年以来,唐朝张鷟是首屈一指的一位。
晋人尚旷好醉,唐人尚文好狎。有唐一代是文人狎邪之游的美好年代,世风开放,绮丽多姿,“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可以极尽人生快意。
尤其是刚中了进士的读书人、初入仕宦的年轻人,还有失意的“公务员”,平康里、曲江宴,都是他们欢畅的好场所。对这些文人而言,妓女不仅是男性情欲的对象,也是文化心理上的伴侣。
就在这个时候,青年张鷟闪亮登场了。他字文成,自号浮休子。小时候曾经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只紫色大鸟从天空中飞下来,落在他们家门前不愿离去。他把这个梦告诉了祖父,祖父认为是吉祥之兆,就给他取了“张鷟”这个名字。
唐高宗李治调露年间,张鷟考取了进士,当时的著名文人,就连曾经担任宰相的蹇味道读了他的试卷,都不禁连声赞叹:“天下无双!”
之后,张鷟又连续参加了"下笔成章"、"才高位下"、"词标文苑"等八科考试,每次都被列入甲等。他还参加了四次书判考选,所拟的判辞每次都被评为第一名,简直就是公务员考试的专业户了。他的判词收在《龙筋凤髓判》中,真可谓绚丽多姿,美不胜收。
当时有名的文章高手、水部员外郎员半千说,张鷟的文章像成色好的青铜钱,选一万次中一万次,他又因此赢得了一个"青钱学士"的雅称。这个雅号到后代甚至成为才学高超、屡试屡中者的代名词。当时新罗(今朝鲜半岛)和日本的使者都在长安,出重金购买他的著作,由此可见他的文学影响力了。
张鷟不仅才华横溢,而且风流自赏、行为放荡、洒脱不羁。后来,他用自己的香艳浪漫之笔,采用自叙体的形式,记录了自己一次放荡、轻佻的狎妓生活,文笔细腻逼真,纤毫毕现,比起当代人所谓的“美女作家”卫慧、“性爱日记”木子美不知要强上多少倍。
只不过,这篇文章写好不久就被日本人买了过去,导致中国宋元明清失传,后人不知其真面目,却在日本疯狂流传1000多年,直到晚清之际才又重新回到国内,连鲁迅先生都亲自为它作序。
且说张鷟奉命当差途中,天色已晚,马疲人乏,便遇得一山,“向上则有青壁万寻,直下则有碧潭千仞”,于是洁斋三日,身体若飞,精灵似梦,须臾之间来到一所“神仙窟”。所谓“洁斋三日”云云,不过是在为后来的艳遇做铺垫而已。在唐代,仙女其实就是妓女的文学变形,“遇仙”其实就是“遇艳”。这所“神仙窟”,说白了就是一座隐藏在深山深处的妓院。
这时,忽见松柏岩桃华涧边一个女子正在浣衣,端的是“华容婀娜,天上无俦,玉体逶迤,人间少匹。辉辉面子,荏苒畏弹穿,细细腰支,参差疑勒断。韩娥宋玉,见则愁生,绛树青琴,对之羞死。千娇百媚,造次无可比方。弱体轻身,谈之不能备尽”。
“下官”(作者自称)情难自已,便上前搭讪问话,女子说:“我是博陵王之苗裔,清河公之旧族。”自称崔十娘,乃是唐朝顶级贵族崔家的少女。二人自报家门,草亭初见,听琴赠诗,互申怀抱,一番挑拨和撩妹的经典之作:
“下官”说:“向见称扬,谓言虚假,谁知对面,却是神仙。此是神仙窟也!”十娘说:“向见诗篇,谓言凡俗,今逢玉貌,更胜文章。此是文章窟也!”由此可以知道,“下官”原本就是慕名而来,特意安排的风月之游,十娘也对“下官”有所了解,心领神会,于是郎情妾意,渐入佳境。
接着由十娘引入中堂,登堂宴饮。这中堂可不是一般的奢华:梅梁桂栋,反宇雕甍,水精浮柱,云母饰窗,长廊四注,高阁三重,白银为壁,碧玉缘阶。五娘也加入,宴饮咏诗,互传心曲;闻乐起舞,巧语相谑:
仆乃咏曰:“心虚不可测,眼细强关情。回身已入抱,不见有娇声。”十娘应声即咏曰:“怜肠忽欲断,忆眼已先开。渠未相撩拨,娇从何处来?”
……
仆答曰:“下官不能赌酒,共娘子赌宿。”十娘问曰:“若为赌宿?”余答曰:“十娘输筹,则共下官卧一宿;下官输筹,则共十娘卧一宿。”五嫂曰:“新妇报娘子,亦不须赌来赌去,今夜定知娘子不免。”
……
下官咏刀子曰:“自怜胶漆重,相思意不穷。可惜尖头物,终日在皮中。”
十娘咏鞘曰:“数捺皮应缓,频磨快转多。渠今拔出后,空鞘欲如何!”
……
于时砚在床头,下官咏笔砚曰:“摧毛任便点,爱色转须磨。所以研难竟,良由水太多。”
十娘忽见鸭头铛子,因咏曰:“嘴长非为嗍,项曲不由攀。但令脚直上,他自眼双翻。”
五嫂曰:“向来大大不逊,渐渐深入也。”
一个明明心怀鬼胎,却是欲言又止。一个早已暗通款曲,却依然佯装矜持。接着又由五嫂导引,游园校射,只见“杂果万株,含青吐绿;丛花四照,散紫翻红。激石鸣泉,疏岩凿磴”,“水明鱼影静,林翠鸟歌喧”。
树上忽有一李子落下官怀中,下官咏曰:“问李树:如何意不同,应来主手里,翻入客怀中?”
五嫂即报诗曰:“李树子,元来不是偏,巧知娘子意,掷果到渠边。”
于时忽有一蜂子飞上十娘面上,十娘咏曰:“问蜂子:蜂子太无情,飞来蹈人面,欲似意相轻?”
“下官”善射,园中有一雉鸡,应声而倒,射长垛也是三发皆中:
十娘咏弓曰:“平生好须弩,得挽即低头。闻君把提快,更乞五三筹。”
下官答曰:“缩干全不到,抬头则大过。若令脐下入,百放故筹多。”
其时已经太阳西沉,月亮当头,二人走向十娘卧处,但见“屏风十二扇,画障五三张”,“槟榔豆蔻子,苏合绿沉香”。两人对坐,依然未敢相触,可见唐朝时虽然开放,张鷟虽然放浪,男女之事依然事关重大,莽撞不得,不像现在的小青年,动不动就野合开房,不当一回事。不过二人也是夜深情急,透死忘生。于是“下官”继续深入:
仆乃咏曰:“千看千意密,一见一怜深。但当把手子,寸斩亦甘心。”
……
又咏曰:“千思千肠热,一念一心焦。若为求守得,暂借可怜腰。”
……
又咏曰:“腰支一遇勒,心中百处伤。若为得口子,余事不承望。”
得以摩挲玉手已然心动不已,然后十娘婉转投入怀中,再到四唇相对,但觉口子郁郁,鼻似薰穿,舌子芬芳,颊疑钻破,不禁内心瘙痒,得陇望蜀:
余因咏曰:“药草俱尝遍,并悉不相宜。惟须一个物,不道亦应知。”
十娘答咏曰:“素手曾经捉,纤腰又被将。即今输口子,余事可平章。”
似乎一切都水到渠成了,四面鱼灯映照,两根蜡烛挑动着春心,更觉得情急意密。于是与十娘施绫被,解罗裙,脱红衫,去绿袜(普及一下,此处“袜”指的是抹胸,不是鞋袜的“袜”),花容满面,香风裂鼻。心去无人制,情来不自禁,不禁眼花耳热,脉胀筋舒,终于水到渠成,进入正题(原文描述细致,此处从略)。可惜春宵苦短,二人意犹未尽,却被鸟雀和鸡鸣叫醒了,好梦只得按下暂停键。
次日起床之后,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候,二人“执手相看泪眼”,不禁情意绵绵,悲从中来,恋恋不舍。一夜缠绵,“下官”知道十娘名叫“琼英”,因咏曰:“卞和山未斫,羊雍地不耕。自怜无玉子,何日见琼英?”十娘也知道了“下官”名叫“文成”,应声咏曰:“凤锦行须赠,龙梭久绝声。自恨无机杼,何日见文成?”
然后就是互相赠送礼物了:“下官”向十娘赠送“相思枕”,说:“聊将代左腕,长夜枕渠头。”又赠送“扬州青铜镜”,说:“若道人心变,从渠照胆看。”
十娘则赠送“下官”一双绣花鞋,说:“聊以当儿心,竟日承君足。”又赠送一把扇子,说:“希君掌中握,勿使恩情歇!”
五娘也殷勤相送,“下官”咏曰:“人去悠悠隔两天,未审迢迢度几年?纵使身游万里外,终归意在十娘边。”十娘咏曰:“天涯地角知何处,玉体红颜难再遇!但令翅羽为人生,会些高飞共君去。”此后,“下官”相思难忘,不禁口上唇裂,胸间气满,泪脸千行,愁肠寸断。
由此看来,“青钱学士”张鷟,似乎表面浮浪,对这短短的“一夜情”,却也柔肠寸断,长夜难眠,比后来那位对“崔莺莺”始乱终弃的元稹要强出太多太多,比起当代的所谓“身体写作”更是天壤之别。今天的作家常常爱写性,陈忠实的《白鹿原》删除大量描写后方才可以出版,贾平凹的“此处删去**字”更是登峰造极,还有王小波也是此中高手,就连王安忆,也有很多写性的文字。但是张鷟《游仙窟》全篇文字大多停留在调情,依然不失优雅,性爱描写也相对干净,而专攻下三路的明清艳俗小说以及十余年前的“性爱日记”,相比之下则粗俗猥琐不堪描述了。
张鷟的《游仙窟》、元稹的《会真记》(又名《莺莺传》,后世改为《西厢记》)都是唐人小说的名篇,描述的也都是其本人亲身经历。这里的“仙”和“真”,不过是“妓”的代名词,无论“游仙”还是“会真”,其实都是一个意思,文人狎妓的文学修饰而已。只不过这两位所求的“仙”与“真”,都无巧不巧、不约而同地姓“崔”,这也不是偶然的。唐代文人有三大愿望,其中之一就是“娶五姓女”,而崔姓,无论是“博陵崔”还是“清河崔”,都是首屈一指的望族,女儿一般是不外嫁的,文人士子想从望族娶妻,恐怕只能在文学里做做美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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