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臣娇宠【月下飞花】

夕暮中,一轮红日渐渐消退。

几辆烟青色马车在郊野小道踽踽而行,为首的马车里,身着藕粉色纱衣的少女手捧医书,双眼失焦,形容憔悴。

自收到那封信起,苏婉婉就没睡过一个完整觉,她眼底满是血丝,昨日吃了两个白水蛋后,她再吃不下任何东西。

姐姐苏颜只当她水土不服,加之她自己就是大夫,是以并未太过注意。

她又摸出那封信。

信上这么写着:“苏姑娘,或许你不相信,但我说的都是事实,有玉佩为证。

你的未婚夫表哥云鹤与我已有肌肤之亲,三年之久的夫妻之实,却因为你,迟迟不愿娶我。写这封信是想告诉苏姑娘,我不做小,只为正妻。苏姑娘要么做小为妾,要么与你表哥退亲。此乃终身大事,忘苏姑娘三思,勿要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

信是叫人转交托付的,苏颜不知情。

事实上,没弄清事情真伪,苏婉婉也不敢让她知情。

苏家本是边陲小镇的商户,靠着祖上传下的酿酒配方经营苏记酒楼,眼看日子蒸蒸日上,苏父苏母却相继病逝。苏颜还未及笄便起早贪黑打理生意,而她则是拜了医圣世家告老还乡的林太医为师,一心沉醉药理。

待她三年学成回家时,家中换了大宅子,奴仆成群,暗格堆满银钱,苏颜的生意遍布小镇内外,苏记酒楼声名鹊起,苏家在苏颜的经营下成为小镇名副其实的富绅。

期间不知苏颜经过怎样的辛酸,付出多大的努力。待她及笄,苏颜便斩断小镇一切,变卖苏记酒楼,带着全部家当送她入京高嫁。

——她是来京城成亲的。

如果云鹤真如信中所写,苏颜必不会让她做小,甚至不会让那个女人做小,两人恐怕要闹到退亲收场。

可她和苏颜已经没有退路了,初到京城,举目无亲,再被退亲,无疑雪上加霜。

苏婉婉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京城,丁香苑。

下了朝,云鹤向往常一样来此三进小院排解寂寞。

室内烛火摇曳,空气升温,酣畅淋漓后,云鹤得到了放松和满足。

他心情极好的揽着楚楚,爱抚她,欣赏她发亮的饱含爱意的眼神,那眸子里都是他的倒影。

“想要什么,明儿都给你买?”

楚楚是清云馆的歌姬,才跟了他三个月却是这三年里他最满意的女人,眉眼干净很像他表妹婉婉。

待婉婉来了,楚楚也就失去了价值。

楚楚攥着被子,指骨发白,她虽年幼懵懂,却也懂得谋个正经身份才是出路,而她身份卑微,只能母凭子贵。

所幸老天眷顾。

她捂着小腹,扬起洁净的小脸,正要开口,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切的叩门声,“大人。”

是赵四的声音。

云鹤披衣出去,声音在深夜里低沉微哑,“何事慌张?”

赵四一路打马过来,喘着粗气,汗如雨下,“大人属下派去旬阳的人没接到两位表小姐,一打听才知道她们提前一月上了路,按脚程,这会儿都该入城了。”

云鹤一瞬间捏紧了拳头,他转身进屋,床上的楚楚撩开帐子,茫然中带着羞怯,“怎么了?”

云鹤目光艰难,“一会儿我让赵四将你卖身契拿来,明日午时之前搬离这里,去哪儿都行。”

灯光骤然刺目。

楚楚脑子空白了一下,手脚茫然的没有感觉,直到云鹤转身离开,她才拢了衣裳追出去,慌乱中鞋子都跑掉一只,“大人,你不能丢下奴婢,奴婢已经怀了你的身孕了!”

室内一片死寂。

云鹤背脊绷直,脸上的表情没有半分喜悦,倒像是酷刑,“你没有按时服药?”

恐惧席卷四肢百骸。

楚楚咬着嘴唇,“服了药,可——可还是——”

云鹤居高临下的盯着她,目光冰冷得让人不寒而栗。

“大人?”

云鹤甩袖而去,楚楚眼前一黑,像是跌入万丈深渊,凄惨万分的哭嚎起来。

赵四在跟着云鹤前是赌场里的打手,当打手之前是街头混子,心黑手狠。云鹤看上他的身手,也欣赏他的胆识,于是留在身边办些见不得光的事。

云鹤出门便问,“知道怎么做吧?”

赵四谨慎点头,“奴才晓得。”

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毁尸毁容便是,并不难办。

赵四推门进去,先是告诉楚楚云鹤未婚妻提前到京城了,那新夫人是个妒妇,恐怕会下毒手害她和孩子,为今之计便是去城郊的尼姑庵躲一躲,待生下孩子,云鹤就接两人回府。

楚楚当时惊吓过度,着急慌忙的就随了赵四上路,一路忐忑不安。

马车至荒郊野岭时,赵四谎称去打水,实则换了套行头蒙面提着砍刀去马车杀人。

这时苏婉婉的车队正好路过此地,听到挣扎呼救,立刻撩开车帘,大喝一声,“谁?”

苏婉婉让随行的护卫前去查看。

苏颜本想阻止,但苏婉婉已经跳下了马车。

赵四回个头的功夫,楚楚夺路狂逃,顾不得摔跤疼痛,哭喊着,“救命,救命啊!有人要杀我!”

赵四一看事情败露,人也跑了,不敢逗留,转身冲进草丛里,朝着山下飞奔而去。

楚楚受了些伤,惊魂未定,连滚带爬跑向苏婉婉的马车,“求妹妹搭救。”

苏婉婉是大夫,见她捂着肚子,痛苦不堪,裙摆隐约有血迹,忙问,“可是怀有身孕?”

楚楚连连点头,没说上两句话,人就晕了过去。

苏颜语气责备,“让你别管闲事,这么个人,你打算弄去哪里?”

苏婉婉难得打起精神,朝她吐了吐舌头,“救人乃行善积德,我给姐姐造福呢。”

苏颜无语,“林太医怎么就没帮你把脑子治治。”

马车紧赶慢赶终于在宵禁前入了城。

苏颜派了护卫前去云府通传,马车在云府门前停下时,云鹤带着全府的人都候在了那里。

撩开帘子,苏婉婉轻轻一瞥便看到了廊檐下那抹清秀俊逸的人影。

她像是从未看过他,目光寸寸扫视打量,将脑海中模糊的身影一一与他重叠,镌刻。

“表哥。”

三年未见,本该羞涩激动的心,泛起的却是一阵紧张和无边苦涩。

云鹤被她惊人的蜕变怔住,一时没有察觉她眼中的伤感与低落。

他离开麟州时,苏婉婉才十二岁,初具少女模样,已然是个极品,如今时隔三年,青涩羞赧退却,是含苞待放诱人采撷的最好时候,光是看着就让人遐想不已。

他克制住火热的视线,过来扶她,脸上不是风月老场戏谑风流的笑,而是澄澈眉,素白衣,隐隐带着她熟悉的少年意气,“怎的提前一月来了?”

听语气不像惊喜倒有些紧绷。莫非做贼心虚?

苏颜先接口,“还不是你好表妹,听说这会儿路上的桃花开的正艳,上赶着催我启程。”

苏婉婉不动声色看着他,其实她提早一月上路是为了赶在这个季节去路过的山头采药,怕表哥担心她,故而隐瞒行程。

“舟车劳顿,饿坏了吧,快些进屋用膳。”

若非提前两日看到那封信,失望和郁结排遣无几,变得麻木,苏婉婉此刻根本不能控制住自己快要崩溃的情绪,她想大声质问他定情玉佩在哪里,这几年来往书信里的那些甜言蜜语,刻骨相思,可曾有一分真心?

苏婉婉深吸一口气,转身逼退泛红的眼角,声音平缓,“不急。”

“这里有位姑娘是我在路上救的,当时有人要害她。表哥,你不介意收留她一晚吧?”

“不……”云鹤刚要点头突然整个僵住,连呼吸都没了。

苏婉婉指挥着抬楚楚的人,并未看到他一瞬间慌乱的神色,“你们小心点,她有身孕。”

“表哥,表哥?”

苏婉婉在他眼前晃了晃手,云鹤猛然惊醒。

“表哥你怎么了,脸色好难看。”

云鹤声音不急不缓,“忽然想到一点公务,走神了,哦——先进屋。”

苏婉婉看着他清隽的背影,手心发汗。

用膳时,云鹤陪在一旁如坐针毡,几次想要离席,都被苏婉婉打岔坐了回去,言谈间了解到苏婉婉对楚楚还一无所知,心下微松。

这时,秦管家匆匆上前低声道,“大人,赵四在外面。”

云鹤立刻起身,谎称有重要公务便大步走了出去。

赵四是跟着苏婉婉的马车一路跑回城的,路上虽没找到机会再下手,却也没有暴露自己。

云鹤阴沉个脸,一反常态的没有责怪赵四,还夸他办事周密。

“剩下的事交给我,这两日你别在楚楚面前出现。”

赵四领命退下,云鹤刚想去找楚楚,就见苏婉婉的婢女百菊疾步过来嚷道:“小姐,那姑娘醒了。”

苏婉婉一碗饭还没吃完,正要起身,云鹤便进去安抚道:“先吃饭,也不急这会儿。为了个不认识的人,自个身子都不要了?”

苏婉婉被他强制按了下去。

苏颜闷笑,“总算有个能治住你的人了。”

苏婉婉抬头去瞄云鹤,发现他正看着自己笑,这笑一点没变,像雨前的月光,毫无破绽。

饭后,云鹤坚持陪她一起去看楚楚。

楚楚脸色不好,整个身体没有半点力气,躺在床头十分虚弱,听到脚步声,她撩开挡住视线的帷幔,看到男人那一刻,她脸色煞白,耳朵里嗡嗡的响。

云鹤眼神凌厉的看着她,朝她做了个嘘的手势。

苏婉婉坐过去给她把脉,许久才道:“有些滑胎的迹象,不过还好,好生养着,孩子保得住。”

楚楚脑子已经不会转了,愣愣的看着苏婉婉,“你是?”

“她叫婉婉,是我未婚妻。”

云鹤的话宛如晴天霹雳,让楚楚晕头转向。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楚楚看着她的眉眼,心中又是警惕又是荒唐。

她的样貌竟有三分神似这苏氏!

不知内情的婉婉还在安慰她,“你别怕,我表哥在朝为官,你若有什么冤屈大可以说出来。你一个女子怎的半夜出现在城郊又被人谋害?”

“我……我。”楚楚像受惊过度的小兔子惊惶不安,视线触及云鹤那连血带肉吃人的表情,更是话都说不利索了。

“先让她休息吧,怕是吓着了。”

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死里逃生,又差点滑胎,受了这么大的刺激,确实需要给她时间静养。

苏婉婉叮嘱两句,便回了自己房间。

刚进去就被云鹤抵在了门上,欺身压下来,下巴落在他掌心,男人粗粝的手指碾着她的唇瓣,微微有些疼,苏婉婉瞧着将她灼灼盯着的男人,下意识的反抗,“表哥。”

“想我吗?”

他凑近她问。

心口猛然刺痛,她咬紧下唇,呼吸绵长,说不出一句话。

云鹤只当她害羞,想到她害羞全身都会呈现一种瑰丽的粉红色,他就遗憾屋里没有点灯。

也正是因为没有点灯,苏婉婉可以肆无忌惮的流露真实情绪,获得片刻不必遮掩的轻松。

“婉婉,你呼吸好重,心也跳的好快。”

苏婉婉哽咽着,痛苦的扬唇,这些年他就是这么在外面同那写信女子调情的吗?

“婉婉,让我亲一下?”

男子阳刚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慌乱避开,他的吻落在了她的鬓边,他辗转着闷笑一声,“调皮。”

声音依旧干净爽朗,身上却是她不再熟悉的熏香。

她怀念他身上那股墨香味,她给他绣了香囊他都不戴,说墨香提神醒脑,是读书人的气味。

清风明月,少春衫薄,他眼里闪着璀璨光芒,说: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

乾坤未定,生如蝼蚁又怎样?

三更睡,五更起,不知疲倦,书恢弘华章。

她记得河畔吹来的风,记得他闪耀如星辰的眸子,记得阳光落在他眉眼看着很温暖的样子,记得灼灼桃树下的白头之约。

记得他努力奋进的初衷,他对着山河大地呐喊,要着圆领官袍,予她凤冠霞帔,以盛世之仪,同她鸳鸯比翼。

为这一日,她等了三年,盼了三年。

她指尖发颤,垂眸掩下脆弱迷茫,在他吻上唇瓣的瞬间,问道:“表哥,你的定情玉佩呢?”

面前的人僵住,呼吸停在她齿间,她一动不动,努力压抑鼻音。

理智在沉默里分崩离析。

她绝望的闭上眼。

内心疯狂叫嚣,说话啊!

解释啊!

说玉佩丢了,当掉了,亦或是曾被哪个女子所救,为了报恩将玉佩送人了,那姑娘对他一见倾心,寻思着用这么拙劣的法子让她放弃,一切都是误会。

只要他说,她就相信。

心里像被火烤一样煎熬。

云鹤缓缓将她松开,在他拿出玉佩的一瞬间,她脑子嗡的一声,手脚都凉了。

“玉佩我一直贴身戴着呢,看它如看你,你的话我怎敢不记在心里,我这么乖——让不让我亲?”

他吻她额头,苏婉婉仿佛灼伤一般,微微抖了一下。

“婉婉,你怎么不说话?哭了?”

摸到她脸上冰冷的液体,云鹤慌得一瞬间话都说不利索,“婉婉?”

“没事,太高兴了。”

“你——”云鹤猛然松口气,紧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你吓到我了。”

“这几年,你没有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吧?”

云鹤张了张口,半晌才颤抖着道:“有。”

苏婉婉心猛地被提起来,心如死灰的问,“什么?”

“看着你的画,自渎。算么?”

他声音恢复惯有的笑意。

苏婉婉先是一愣,随即脸爆红,“你再胡说,我就拿针扎你!”

这话比什么都管用。专治王八气的混不吝。

云鹤语气哀怨戏谑,“也不知当初是谁先破了禁忌。”

三年前,云鹤上京赴考,分别那日,苏婉婉壮着胆子亲了他一口,云鹤那时候已经十五,大户人家的公子都已经有通房了,被她这么一撩,当场流了鼻血。

三年来,两人书信联系,云鹤也常说些让她脸红心跳的话。

如今想来当时有多美好甜蜜,现在就有多难过讽刺。

“婉婉,真不让我亲一下,解解这相思之苦吗?”

他又想哄她。

苏婉婉心中苦闷难言,哪有心思与他纠缠,几拳将他砸了出去,“表哥实在难受的话,我开副药,保管一个月都不会有这方面的冲动。”

男人小腹受拳,龇牙咧嘴,还被关在门外,任他使用以前那些不入流的手段鬼哭狼嚎,她只当没听见。

装了一会儿没意思,云鹤很气馁,咬牙切齿的喊,“苏婉婉,记得洗澡!”

苏婉婉靠在门边,有些无力,不知该如何打破对云鹤升起的心里屏障。

他毫无察觉,但她却无法再心无芥蒂。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生根发芽。

云鹤确定苏婉婉睡下之后,才去楚楚房间。

楚楚没睡,整个人都像浸泡在冰凉的海水里,冰寒彻骨。

想要害她的人偏巧救了她,等那苏氏知道她的身份……楚楚不敢想了,巨大的恐惧席卷了她。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楚楚嗓子眼一紧,猛然望去,看到是云鹤,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大人,楚楚害怕。”

她的哭声带着深深的虚弱和恐惧。

当初云鹤买下楚楚,是瞧她眉眼与苏婉婉有几分相似,因这份相似,他不愿她再笑脸迎人,才在城西买了个小院将她安置进去,这事儿做的隐秘,楚楚也不红,除了他那几个狐朋狗友,没人知道。

云鹤眼底显出寒冷的光,“别怕,明日我安排人送你出城。”

楚楚不想出城,再说她的身子也不适合受到颠簸,但她不敢违逆他,她仰慕这个男人,爱他的才华,爱他的眉眼,爱他的风流温柔,爱到骨子里。

“你今晚别走,留在这里陪我好不好?”

云鹤扣住她摸上脸庞的手,他身上火气旺盛,经不得半点抚摸,“别闹,你又不能伺候我。”

楚楚委屈极了。

翌日,苏婉婉去楚楚房里看诊,却只看到一封信。

楚楚认识的字不多,只有短短两行,感谢她救命之恩,她已自行回家。对于昨晚的事,只字不提,连名字都没留下。

云鹤上朝去了,苏颜也去外面看铺子了。

苏婉婉闲得发慌,管家派来伺候的两个丫鬟见苏婉婉坐着发呆,便道:“不如奴婢带小姐在院中转转?”

苏婉婉苦涩一笑。

心道这院子和她在麟州的布局一模一样,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她也没想到云鹤体贴她的思乡之情,为她做到这个份上,竟偷偷仿制了个一模一样的香闺。

“可以出府转转吗?”

两个丫鬟能说不吗?

大人早打了招呼,这位远道而来的娇表妹是她们未来的大夫人,不得违逆她的命令,不得不尊敬。

苏婉婉去了墨韵斋,她将信纸漏出一截,问伙计,“这是什么纸?”

伙计晃眼一看就笑了,十分得意道:“姑娘真是来对地方了,这是本店才有的锦笺,纸品是最上乘的,专供写信用,吸水性强,墨色亮,带着特有的纸香,姑娘要多少?”

苏婉婉皱眉,“贵么?”

“一两银子三张。”

好贵!

普通熟宣纸一两银子可以买一沓了。

“通常哪些人比较喜欢买这类纸啊?”

伙计狐疑的看她一眼,犹豫了下,还是说道,“官宦之家,或者富商。寻常人也买不起啊。”

果然不能指望从一张纸就获得明朗的线索。

但至少可以肯定写信的女子家境优渥。

在伙计审视的目光中,迫于压力,苏婉婉咬牙买了三张。

之后她又去了陌上香坊,她将信纸有字迹的一面折叠起来,让掌柜的嗅,“能闻出是什么熏香吗?我想配一样的。”

掌柜的是个徐娘半老的妇人,陌上香坊是全京城最大的香料坊,百年老字号,一代代的传承,在制香方面,得天独厚,深谙此道。

据说宫里好些娘娘都差人来此定制熏香。

信纸上的香经久不散,馥郁典雅,可见用香之人品位超凡脱俗,她虽不熏香,却因为学医对香料有所涉猎,但香料杂糅过多,气味较淡,她有两味无法确定。

掌柜的嗅了好一会儿,才舒展眉头,有些歉意的道,“抱歉姑娘,味道消散得差不多了,有两味香料不太清楚,恐怕无法配制一模一样的。”

苏婉婉大失所望,离开陌上香坊后,她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了许久。

表哥为什么要仿制一块一样的玉佩?

会不会是无意间弄丢了,怕她难过才刻意去仿制了一块?

那封信,到底是真相,还是一个针对她和表哥的阴谋?

一封信而已,却让她方寸大乱,不再相信表哥。

如果这是那个人的目的,不管她是不是冲着正妻之位来的,那么她都达到了挑拨离间的效果。

兵不血刃。

好高明的手段。

或许是习惯使然,她脚不自觉的停在了一家大药堂门口,斟酌良久还是进去了,再出来时,百菊和云府的婢女霜儿便看到她药材,药炉,碾子乱七八糟买了一堆。

眼看入夏,她又买了金银花和薄荷。

她做的驱蚊水,在小镇的时候远近驰名,无人不爱。

就在几人上马车回府时,苏婉婉忽然瞥见对面香云纺的阁楼上走过一抹清秀俊逸的人影。

那男人长的实在出色,萧萧如月下松,濯濯如春月柳。让人见之忘俗。

这样好看的男子,她只见过一个——“表哥!”

苏婉婉冲上香云纺的二楼,表哥没看到,倒是看到了一位惊为天人的美人。

那美人云髻粉妆,如芙蓉珠翠,亭亭玉立,熠熠生辉。

所有好看的辞藻堆砌在她身上似乎都不为过。

苏婉婉一时都看痴了。

这时两个丫鬟追了上来,霜儿扶着门喘气,暗叹这边陲小镇来的女子,果然粗野,跑这么快,跟一阵风似的。

“表小姐,大人在督查院办职,不会出现在这里的。”

苏婉婉不相信自己看错,找了一圈,别说表哥了,连个男人都没瞧见。

苏婉婉穿过人群木讷的下楼,上马车前,她再次抬头看向香云纺,又是那个美人。

美人临窗而立,视线落在她身上,极具打量的意味,被人这么盯着,虽不至于像被针刺一般,却也有些失礼。

苏婉婉心里一咯噔,“那人是谁?”

“那是上京集才华美貌于一身的顾夫人。”

苏婉婉像是没料到,有些怔忡,“嫁人了啊。”

既已嫁做人妇,定然不是那写信之人,再则,表哥虽有些才学,外貌出众些,倒也不至于让这样金尊玉贵的美人青睐。

“她夫君可了不得,当朝第一红人,官居二品的尚书大人,也是本朝最年轻的国舅爷。”

这样的才情美貌配这样地位显赫的夫婿,倒是登对,苏婉婉为刚才龌龊的想法羞赧。

马车刚走了不到一炷香时间,前面的路就让人堵了,苏婉婉撩开帘子问,“怎么了?”

霜儿匆忙跑去看,回来有些冷淡的道,“有个老妇人晕倒了,谁也不认得。躺路中间呢。”

百菊是知晓苏婉婉性子的,就是路边的猫狗受伤了,也要照拂一二,“小姐慢些。”

老妇人满头白发,衣着朴素,一只布鞋掉在一旁,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苏婉婉慌忙挤开人群,掐了老妇人的人中,又给她扎了两针,很快老妇人转醒,人群一片喝彩之声,老妇人还有些虚弱,浑浊的眼球许久才聚焦,好半天才缓出一口气说,“能不能麻烦姑娘将我送到附近的顾氏药堂,我……我去拿药。”

“顾氏药堂?”这地苏婉婉才刚去过。

“听姑娘口音不是京城人吧?”

苏婉婉把老人扶进马车,两人在车上攀谈起来。

“原来是寻亲成婚?”老妇人半掩着掉光牙齿的嘴,她眼神不太好,看许久都没将苏婉婉面貌记下来,语气充满感激,“娶你的公子是个有福的。”

苏婉婉不置可否的笑笑。

萍水相逢,两人都没自报家门,浅谈则止。

到了顾氏药堂,苏婉婉见老妇人虚得厉害,便将她搀扶进去,这一进去便愣住了,只见柜台后面站着个圆领锦服白袍的男子,挺直的背脊上黑发如乌润的华缎,侧身在光影交接处,神色专注的看着手中的药方挑拣药材,高挺的鼻梁陷在阴影里。

仅仅只是一个侧身,便有着说不尽的高贵清雅。

苏婉婉想窥个全貌。

她表哥自诩龙章凤姿,不知比起这位出尘干净,气质绝佳的男子会如何?

不等男人转过身,看诊的后堂就传来一阵喧哗,老妇人声音高昂,“我要柳大夫给我瞧,以前柳大夫开三日药才二两银子,你怎么就要十五两?”

“你冲我嚷什么嚷?都说柳大夫有事回乡了。我也跟你解释了,有几味药材缺了,现在只能用好一些的替补,所以价格就贵了。”

苏婉婉之前观那老妇人举止得体,料想是哪个大院退休出来养老的嬷嬷,年纪大了,有些耳聋,所以嗓门大些,那大夫也是暴脾气,重复两次,也就急了,面红耳赤哄她走,“嫌贵就去别处。”

老妇人被吼得呆了一下,摸了摸钱袋,没吭声,扶着桌子慢慢站起来。

那大夫还不依不饶,“把诊费结了,一两银子。”

老妇人脸色白了白,像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顾虑,许久才怯懦道,“我是顾府的……”

“管你哪个府的都要给钱。”

苏婉婉听后,忽然出声询问,“缺哪几味药材?”

大夫口吻不耐烦,“防风,茯苓,萆薢,生地……”

老妇人的病她看过,是比较严重的风湿病,关节痛的同时引发了其他病症导致昏厥,这大夫说的几味药确实是寻常廉价药物,她看向标注药材的一排排抽屉,并未注意到那白衣黑缎的公子何时去了屏风后。

“这几味药没了,也不是非名贵药材替代不可。”

苏婉婉目光如炬,明亮清澈。

“羌活三钱……”

屏风后的白衣公子与她一同出声,两人皆是一怔。

苏婉婉望向屏风,那男子站在光影交接处,隔着屏风更看不清人了,只能瞧见个极其挺拔的身姿轮廓。

苏婉婉接着开口,“川乌六钱。”

说完顿住。屏风后的男人很快反应过来,接口道,“防已一钱。”

苏婉婉,“丹皮七钱。”

公子道,“松节五钱。”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将那几味昂贵药材替换了下来。

屏风后的大夫一改之前的嚣张态度,声音唯唯诺诺,带着几分紧张,“没想到姑娘也是杏林高手。”

苏婉婉难得真心夸人,“你家公子的医术也不赖。”

白衣公子没有出声,反手拨了一串算盘,噼噼啪啪的声响算是回答。

老妇人重新接过药方。

那白衣公子道:“二两银子。”

声音温润如山泉潺潺,“慢走。”

不知是对老妇人说的,还是对苏婉婉,那声音夹杂珠玉声响,听不大真切。

入夜用晚膳时,云鹤给她夹菜,问苏婉婉还有没有需要添置的物件,苏婉婉看着他筷子上的鱼肉,浅浅一笑,“表哥,我今日路过香云纺时,看到一个身影挺像你的。”

空气陡然凝滞。

她看过去,只见云鹤面不改色的挑着鱼刺,神情专注,动作流畅,连个停顿都没有,挺无辜的

轻笑一声:“今日我一直都在都察院办差,忙到入夜才出来,都察院的同僚皆可为我作证,表妹到底是将谁错认成我了?”

若他一直在督察院,何须解释这么多?

“表哥,你不好奇我有没有追上去吗?”

云鹤歪在椅子上,惬意慵懒的笑,“那你追了吗?”

苏婉婉目光闪了下,“没追。”

云鹤倒是有些意外,“为何?”

苏婉婉审视解读着他每一个细微表情,“因为我知道那肯定不是你。”

云鹤将挑干净鱼刺的肉放在她碗里,眼里是足以让万千闺阁女子脸红心跳的笑,“婉婉还是这么了解我。”

苏颜脑子里思考的事情太多,一晚上都在走神,丝毫没注意两人之间的相互试探,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云鹤——你什么时候娶婉婉过门?”

苏颜从小到大都不叫云鹤表哥,直呼其名。

苏婉婉的心瞬间揪紧,一眨不眨的看着云鹤。

云鹤喜欢苏婉婉,这种喜欢是从不加以掩饰的,全府上下包括看门的阿黄,只要眼睛没瞎的都看得出来,毋庸置疑。

苏婉婉像一块天然璞玉,不谙世事,未经尘世污染的干净眸子,任谁看了都终身难忘。

更何况她还是个动辄害羞,羞得全身粉红的尤物。

这样干净,没有任何杂质,眼里只有他的小姑娘,他早就想娶了关在房里,只他一人欣赏。

即便很急,云鹤还是抑制住兴奋道,“采办须得花些时日,一月后吧,如何?”

苏颜合着一月后她的苏记酒楼也开张了,新买的府邸也装潢好了,便痛快点头,“我苏家嫁女,不说十里红妆,但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凤冠霞帔,这些一样不能少。”

云鹤笑着应下,“这是自然。”

“时辰不早了,明日再仔细商议嫁娶事宜以及聘礼单子吧。”

云鹤从善如流的点头,“一切听长姐安排。”

云鹤一旦与苏婉婉成亲,便成了妹夫,叫声长姐理所当然。

苏婉婉这才知道,苏颜直呼云鹤大名,是因为迟早有这么一天。

想到苏颜只比她大了两岁,便要担起‘母亲’的角色,为她操持一切,心里的酸涩无法言喻。

“姐——”

苏婉婉推开苏颜的房门,苏颜没睡,伏在案头算盘拨得噼啪响,一双白皙纤细的手指因常年拨动算盘有了薄茧。

案上乱七八糟的铺满记录的数字,旁边一本账册写了三页,上面粗略记着新店装潢所需物料,购买宅子,酿造酒坊一应人员的预算,数额庞大令人咋舌。

以至她开口声音都有些颤抖,“姐。”

苏颜没看她,抬手随意一指,“妆柩那儿放着些散钱,新店开业,宅子购置,丫鬟仆人,酒坊工钱,会是一笔巨大的开支,酒楼营业前三个月不亏就是赚,这两天,你省着点花钱。”

“放心嫁妆早备好了,否则手头也不会这么紧。”

苏颜每月都会给她一百两银子花销,正经大户人家一所宅院也不过三百到五百两。她就百菊一人,花钱的地方都买了药材,炼制的药丸也都七七八八卖了出去,总归没有亏本。

是以她不缺钱。

她声音低到尘埃里,“姐,如果我不嫁给云鹤表哥了,你还会留在京城吗?”

苏颜拨算盘的手短暂停了一下,脑子有些转不过弯,“酒楼已经买了,酒坊也交了一年的租金,人工卖身契也签字画押了,嫁妆也在添置了,喜服是浣纱阁天价云锦,你跟我说,你不嫁了?”

苏颜的眼神像要吃人。

房里的气压低得像冰窖,苏婉婉忍住跪算盘的冲动,手帕都要搅烂了,“我……我和云鹤表哥三年未见,虽然感情一如既往,但是——”

“但是?”

苏婉婉豁出去了,“万一表哥背着我有别的女人,我怎么办?”

苏颜眯眼,久经商场的老练让她威严十足,“你发现什么了?”

“没有。”苏婉婉不敢说,她怕苏颜撕了云鹤,更怕这是个误会,而她没有选择相信云鹤,会让云鹤痛苦失望。“你知道的,表哥他一个人在京城,若是成婚后,忽然有个女子跑来说有了他的身孕,死活要嫁给他。亦或,他又有喜欢的人了,想要纳妾,届时我该怎么办?”

男人三妻四妾实属正常,云鹤又一表人才,年纪轻轻便官居五品,以后前途不可限量。不知多少小门小户的女子巴望着想给他做妾,云鹤若想,她又如何拦得住?

苏颜古怪的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你不如说,你与他成亲后,皇帝非要给他指个妾室,你当如何?”

苏婉婉脸色惨白,一时失语。

寻常女子她可以使用手段打发掉,但若是赐婚——苏颜这是连最坏的情况都考虑到了。

或许是苏颜当家得早,她眉宇间隐有凌厉,平日多数也是冰霜脸,让人亲近不起来,今日却对苏婉婉露出几分少见的温情,她粲然一笑,冷艳不可方物。

“婉婉,你可知何为当家主母?”

苏婉婉一知半解,替人看诊时接触过大宅里的妇孺,内里的弯弯道道却不甚懂,只觉规矩森严,令人压抑。

她从小长在恩爱和睦的家庭,父母感情笃定,一生一世一双人,家里庶务又有长姐操持,她童年天真烂漫,读书识字,稍大些又拜得名师指点,寄居药炉,身边都是慕名前去学医的师兄妹,高谈论阔,醉心药理。岂知内宅凶险?

没有干净的环境底子,哪来干净纯粹的人?

“当家主母,说白了就是,要与小妾谈笑风生,要爱护哺育非你所出的子嗣,要一个人受得了冷被窝,要对外敌亮出屠刀。要防患妾室阴谋,要应对子嗣长大后的叛逆,要掌握全局,要将每一个人死死捏在手心,让他们不得逾矩。

只掌权是不够的,还得要豁达的心胸、睿智的头脑。

通常做到这个份上的女人,早已练就了铜皮铁骨,懂得牺牲。她们将责任凌驾情爱之上。待百年之后,落得后人一声称赞,供奉香火。

但鲜少人能做到这样。所以历朝历代内宅都会上演许多悲剧。”

这些话太过残忍。

但苏婉婉应该知道。

苏婉婉僵着脸,“必须这样吗?”

苏颜起身推开窗,让夜风吹进来,忽明忽暗的烛火中,她说,“你若觉得内宅复杂,想追求小门小户的一夫一妻也不是不行,但你能保证,那样的男人对你就一定忠诚吗?”

苏婉婉望着她,哑口无言。

她来自小镇,镇上男人多平庸之辈,没有经历学识礼教熏陶,行为粗鄙,还自以为是,酗酒殴打妇人的不在少数,沾染赌瘾卖妻子女儿的也有,好吃懒做调戏良家的屡见不鲜。

“你知道为什么大多女人宁可妥协男人三妻四妾,也要想方设法高嫁吗?”

“为什么?”

“为了后半生。”

“后半生?”

苏颜点头,“前半生你可以依仗夫君,后半生,却是由子嗣决定。你的初始地位越高,你子嗣也就越高,相应的,他们接受的礼遇,名师,结交的权贵人脉也更广泛。这些都是寻常男人给不了的。

人活一辈子,都是在为将来谋划,追求名利权势。很多文人对此嗤之以鼻,但婉婉你记着,只有成为强者,才会相对自由,命运才不会掌握在他人手里。”

“云鹤前途无量,对你也算珍视。是个有手段的人,他若不想在你面前发生的事,就一定不会发生。”

苏婉婉看着她,半响没动,这话简而言之就是,云鹤不想让她知道的事,她也一定不会知道。

“水至清则无鱼。”苏颜冷笑,“不要为了一些没有证据,子虚乌有的事情焦虑。”

“哪怕捉奸在床了,要与你争宠,还得经过你的同意,不是么?”

苏颜这些话兜兜转转在心里憋了很多年,若非世道险恶,她宁愿一辈子烂在肚子里,让婉婉一直这么干净纯粹下去。

可单纯有时候也是害死一个人的元凶。

这晚两人谈了很久,苏婉婉离开时,苏颜拢着她耳侧的发,说了最后一句,“婉婉,我们苏家的女儿,没什么好怕的,我们过得好不好,不在于男人,而在于本心。只要不迷失自己,就谁都伤不了你。”

苏婉婉闪着明亮的眸子,不再迷惘,“我记下了。”

出去时,苏婉婉一扫之前的阴霾,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如果写信的人是想拆散她和表哥,没到达目的之前,她肯定还会有所动作。

她甚至都不用做什么,对方就会找她摊牌。

只是,她尽可能的希望对方再拿不出什么证据,就这么不了了之。

云鹤在书房听完霜儿汇报苏婉婉今日的行程后,面露疑惑。

她去墨韵斋和陌上香坊做什么?还不让霜儿跟进去。

这时赵四敲响房门,“大人。”

“何事?”云鹤声音很沉。

“那……那楚楚姑娘不愿离京,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一日了,属下带人破门,她就以死要挟。”

云鹤猛然开门,一脚踹在赵四胸口,当即将人踹出好几米。

赵四抽了口气,慌忙爬起来跪着,胸口传来的钝痛让他脸色扭曲了一下,“大人,大人息怒。”

云鹤一眨不眨的盯着赵四,声音奇异的冷静,“活人带不出城,死人还不行吗?”

赵四汗毛倒立,身体瞬间像通了电,“属下明白了。”

“这次再办砸——”

赵四脸色苍白,嘴唇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半晌才颤抖着声音:“属下一定办好,这次绝不再失手!”

赵四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正要退下,廊檐转角处忽然传来“嘭!”的一声巨响,是花盆掉到地上发出的声音。

“谁!”

赵四和云鹤大惊,立刻追了过去,那人跑得很快,云鹤冲在前面也只来得及看到一片白色的裙角。

“大人?”赵四手脚发软。

云鹤隐匿在夜色里,看不清表情,但声音还算镇定,“给你三日时间把事情办妥。”

“是。”

这一晚云鹤没睡,来来回回的在府里穿梭,审视的盯着每一处可疑的动静。但那人就像消失了一样,一点蛛丝马迹都寻不到。

为着这事,连着三日云鹤都在观察府里女眷的神态,衣衫,就连后院晾晒衣服的地方都去探查过却一无所获。

他心里满腹疑问,那晚的事若是叫人听了去,那人是如何做到在他面前不露一点破绽的?若是没听到,又跑什么?

那个点那么晚了,谁会路过书房?

“表哥,想什么呢?”苏婉婉端来一碗参汤,“难得今日休沐,陪我出去走走吧?”

苏婉婉一身的药味,云鹤恍然一瞥,看到她白色的裙角,他猛然一僵,随即一想又立刻否决了,苏婉婉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是个藏不住事的人。

转念想到她藏着的那封信以及那晚的试探,他眸色又沉下来。

若非去墨韵斋和陌上香坊查了下,他都不知婉婉藏着一封信。

马车里他状似无意的问道,“这两日都没看到长姐呢。”

“姐姐忙着酒楼的事,这几天都是很晚回来,别说你,我都见不着她。”

难得独处,苏婉婉不腻歪着他,却挑着帘子,视线落在外面。

“很晚回府吗?”云鹤不动声色的问,“晚上要不要我派人接她?”

“她身边有四个苏家的护卫,个个身手了得,你不用担心。”

云鹤声音紧绷,“也是。”

如果那晚的人是苏颜,似乎更说得通。

她来书房必然是谈婉婉的嫁娶事宜,也只有她足够沉稳,便是当场抓包也能面不改色。这几日不知是真忙还是为了躲着他。

那晚的话她又听到了多少?

种种疑团困扰心底,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连带着脑仁上的青筋都一抽一抽的。

云鹤不爱闻药味,到了顾氏药堂,苏婉婉便一个人下去了。

为了尽快振作起来,摆脱那封信的影响,她七七八八的买了一堆药材,磨蹭到最后,苏婉婉也没瞧见上次那圆领白袍的公子。

上了马车,她将药材一堆,马车顿时狭窄逼仄起来。

她兴致勃勃的问,“表哥,你觉得这顾氏药堂如何?”

“老字号,追其历史上百年了,有口皆碑……”侃侃而谈的话戛然而止,然后风向突变,“当然也出过人命官司,若非这顾氏沾着皇亲国戚,必然信誉受损,难以收场,损失更是无法估计。”

苏婉婉怀疑他看透了自己的小算盘,脸色难看,“可是表哥——”

云鹤眉心微微蹙着:“嗯?”

“我想开一家这样的药堂,可以小——”

“我和药堂,你选一个?”

苏婉婉惊愕,脸色一寸寸变白,之后是茫然,像是没听懂,半天不知该作何反应。

“婉婉——”

云鹤去碰她,苏婉婉像是受到惊吓般躲开。

“婉婉你别任性,成亲了,你便要给我生儿育女,哪有闲暇再去坐诊?你的使命是为云家开枝散叶——”

“可我学医……”

“成亲了,便要以夫君为重,也要学着打理后宅。你的想法和重心得转移过来,明白吗?”

云鹤眸色深沉,语气也沉。

“我——”

她想说她医术真的很好,老师说京城繁华,药材充沛丰富,她来到这里是鱼入大海,亦是鲲鹏展翅,遨游万里。

可她心里的小苗还未破土而出,就被掐灭了。

“你嫁给我便不再是庶民身份,是受人敬仰,出入香车宝马,一众随从的官夫人。以后说话做事,都要顾忌自己身份。”

御史夫人的手,怎能屈尊纡贵给人把脉,整日抛头露面?

苏婉婉张了张口,无力反驳。像一株鲜活的藤蔓在暴晒后蔫头耷脑的萎靡着,委屈,可怜,茫然无措。

他温柔的将发丝别到她耳后,“抱一下?”

她眼睛里浮上一层水,将溢未溢,“表哥——”

“要哭了还。”当真这么难受?云鹤低头亲她的眼睛,“允许你买药材回去折腾,行吗?”

云鹤收紧力道,不顾她挣扎的亲吻她粉嫩的耳垂,“抱歉,可长大了就是这样,有时候我们不得不面临选择,虽然有些残忍,但你还有我,不是吗?”

车厢昏暗,充满药材的味道,她本该熟悉的一切,转眼却是钻心剜骨的空茫。

她欢喜的,引以为傲的,为之废寝忘食,以为可以造福百姓,为之钻研终身的医术,为什么在表哥眼里一文不值?

失去这个乐趣,那她还剩什么?

马车驶过街角时,一株开得正艳的桃花探出头来,树下有妇人坐在一起纳鞋底,旁边有摆摊算卦的打着瞌睡,一个老头拄着糖葫芦架子坐在石墩上,旁边一群孩子跑过,然后停下围着老头露出嘴馋的模样。

苏婉婉怔怔的看着,眼睛眨了一下。她哭过的眸子水润润的,睫毛还挂着泪珠,看着让人怜爱极了。

云鹤是喜欢欺负她的。

小时候经常将她气哭。

故意弄脏她的裙子,偷看她洗澡。骗她掏鸟蛋,然后看她坐在树颠哭不敢下来。带她去偷葡萄,被狗追着跑。故意吹息灯,大叫鬼来了,每次都吓得她哇哇大哭。

偷偷给她看春宫图,吓唬她要脱光她衣服……

云鹤不自觉的上扬唇角,以为她想吃糖葫芦,便让人买了一串。

糖葫芦含在嘴里,她勉强笑了一下。两腮一鼓一鼓的,云鹤忽然起了坏心思,捏住她的鼻子,直到两腮憋得通红。

苏婉婉不能呼吸,拿糖直接糊他脸上了。

然后两人都笑起来,像是回到了儿时的欢乐。

云鹤喜欢她哭,也喜欢她的笑,浅浅的梨涡,和她的眼睛一样漂亮干净。

之后两人去了‘春山小筑’。

春山是种茶叶的名字,京城权贵这两年都时兴喝这个。

不管是朝廷命官,还是世家公子小姐,亦或是京城贵妇都喜欢结伴而来品香品茗,是以‘春山小筑’常常人满为患,不提前预约都没位置,更别说二楼的雅座了。

云鹤是刻意带她来的,“成亲后,你免不了要与一些官夫人打交道,今日先带你来感受一下。”

苏婉婉心不在焉,像被大人催着念书的孩童般不情不愿,但很快她就想到了一个曲线救国,实现人生抱负的法子。

她目光在一众女眷身上来回扫视,放着光。

云鹤虽然官居五品,却深受皇帝器重,言官不讨喜,他便私下经营人际关系,见谁三分笑,和谁都能说上两句话,在官场里如鱼得水,但凡认识的见了他,都要笑着叫声,‘云大人。’

“云大人,听说你好事将近,要摆酒了?”

“云大人,这位是?”

“这就是你那表妹,未来的云夫人吧?”

“云大人年轻有为,娇妻貌美,真是羡煞旁人啊。”

“云大人,恭喜恭喜啊。”

“云大人,过来喝几杯,让我们也沾沾喜气嘛。”

今日休沐,‘春山小筑’多是官场之人,云鹤游刃有余的周旋众人之间,直到被缠得脱不开身,才对苏婉婉道:“婉婉你且去雅间吃点心,我随后就来。”

云鹤没有家世背景,靠着无数个起早贪黑才有如今地位,表面看着风光无限,实则谁也不敢得罪。

苏婉婉将他世故圆滑看在眼里,心情复杂。

她没去雅间,沿着挂满密密麻麻灯笼的长廊,来到了客人游走赏玩的庭院。

庭院别致幽静。

三三两两的人结伴而游。

里面栽种着一些名贵草药,都养护得极好,她忍不住停驻观看。

这是茶园,主人不种茶,却种满了各色药材。

防风种的最多,放眼望去,大片大片的绿,叶子像芹菜,有细棱,扁长的叶柄青翠欲滴,在阳光下摇摆,十分讨喜。

还有土藿香,紫苏叶,贝母。

贝母外形状似荞麦叶,碧绿色,花开如铃兰低垂,还有两月便是花期。

她找来侍从问道:“我可以向东家讨要几株草药回去种吗?花银子买也可以。”

“这个小的需要回去请示东家,烦请姑娘在凉亭等等。”

苏婉婉坐到亭子里,有侍女拿来茶点册子,“姑娘瞧着面生,头一次来吧,想喝什么茶?”

苏婉婉打开册子一看,顿时呆住。

难怪‘春山小筑’客似云来,络绎不绝。

单茶就有十来种,每种都是搭配好的,有养颜美容的,延年益寿的,清热下火的,助眠的,有微甜的,有浓苦的,还有果茶,花茶……

划分细致讲究,种类繁多。

再一看价位,一壶最便宜的花茶都要三十两银子。镇店之宝春山君叶,一壶要两百两。

再看点心,一碟瓜子要二两银子,混搭水果一碟要五两银子。

苏婉婉给人看诊才收二十个铜钱,遇到家境困难的,还免费赠药,以她这入不敷出的收入,连进‘春山小筑’的资格都没有。

她望了望各个亭子里坐着的衣着光鲜的妇人小姐,心里一阵发涩,喝一壶最便宜的茶,她可以救好多个贫苦老百姓的命了。

这么想着,她顿时恨透了这里的黑心东家,也万分后悔刚才向侍从提出那样的要求,这老板一看就视财如命,他若真的松口给她几株草药,指不定坑她多少银子。

越想她越没底,起身就想去找云鹤。

她好像——闯祸了!

“姑娘,选好了吗?”

苏婉婉:“……”

最后苏婉婉点了一碟瓜子和最便宜的花茶。

想着花掉的三十二两银子,她都想抽自己嘴巴。她已经很难过了,侍女还目露鄙夷之色。

双重打击下,苏婉婉撑着下巴,唉声叹气。

很快侍女回来,果盘,点心,瓜子,两壶茶放下的瞬间,苏婉婉脸色发白,“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没点这么多。”

侍女道,“姑娘的账已经结了,多余的果盘和茶水,是对面公子请的,姑娘慢用。”

对面?

苏婉婉看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人,难道是云鹤表哥?

想来也是了。

这时,帮她询问药材的伙计回来了,他手里拎着小锄头,还有一个背篓,“姑娘,你看上哪几味草药了,我们东家说了,不管什么草药,一株一两银子。”

苏婉婉:“……”

在伙计灼热逼人的视线下,苏婉婉艰难的走向药圃。

今晚回去跪算盘,洗心革面,痛定思痛。

苏婉婉接过锄头,挽了袖子,亲自去药圃里挖,专挑叶大根肥的。看到长虫子的,她又忍不住蹲下捉虫,还顺便除了草,发现地质干的还让人打水来亲自浇灌,她这么来来回回的一忙活,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她干的投入一时毫无察觉。

挖了接骨草后,她顺便摘了一小捧白木香。

抬袖擦汗间,光影斜碎,莹白的耳垂上,东珠明艳逼人。

衣袖下滑,那雪似的皓腕展露出来,满园的绿,将她衬为天地间唯一的风景,顷刻间占据了在场人的视野。

几乎没人眨眼。

苏婉婉的美,美在朴实无华,让人心旷神怡。

恍然间触及众多视线,她吓了一跳。

而人群里,她一眼就看到了那日在香云纺看到的绝色美人——顾夫人。

她身边紧挨着一个男人。

苏婉婉扫了第一眼便没忍住看第二眼,虽然这有些失礼,但这个男人长的是真好看,说不出哪个部位最好看,可组合在一起就有种赏心悦目的奇妙感。气质沉敛,目光柔和中又带着生人勿近的凛冽,与之相比,她手里的白木香都失去了色彩。

“婉婉,你怎么在这里?”云鹤挤入人群,一把将她拽出来,汗已经湿了她鬓边,她裙摆上都是泥土,背篓是满满的草药,一股子青草味。

活脱脱一乡下农妇。

看到此情此景,云鹤不住扶额,朝周围拱手道,“婉婉顽劣,让诸位见笑了。”

顾成春目光微怔,并未言语。反倒是他夫人江揽月上前一步道,“原来她就是云大人未过门的妻子,之前在香云纺,有幸见过一面。”

云鹤目光从她身上快速滑开,不敢多看,“没想到婉婉与顾夫人还有此等缘分。”

“既是缘分,我做东请未来的云夫人喝杯茶吧?”

苏婉婉有些怵这个女人,云鹤显然也有些不自在,两人对视一眼,这是让她同意呢,还是婉拒?

“让顾夫人破费了。”

说出这句话时,云鹤显然一愣,表情呆若木鸡。

苏婉婉垂下视线,不看他。

顾夫人身上的香,让她有些熟悉,她心里瞬间生出一个荒唐想法,并迫不及待的想要证实。

顾成春与江揽月走在前面,苏婉婉和云鹤走在后面。

上台阶时,顾成春扶着江揽月。

看他背影,苏婉婉总觉得说不出的眼熟,视线在两人身上看了好一会儿,她与云鹤道:“顾大人和顾夫人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本以为云鹤会点头,再不济也附和一声,没想到他走神了,竟是没听清她说了什么,一脸茫然的看着她。

前面闻声的顾成春倒是微微侧头看了她一眼。

苏婉婉触及他的视线,快速埋头,脸霎时羞红一片。云鹤瞧了心里翻腾,一路都摆个臭脸。

喝茶时,四人围在一张桌案。

江揽月问及苏婉婉平日喜好时,苏婉婉说是看诊制药,江揽月立刻伸出手让她瞧瞧,说是近来食欲不振,睡眠不好,头晕眼花。

看到她光滑细腻的肌肤,苏婉婉有些自惭形秽。

“顾夫人,那个……咳咳。”

“苏小姐有话不妨直说。”

苏婉婉瞄了一眼顾成春,脸像煮熟的虾子,“顾夫人乃是体虚,房事频繁造成的,回去可用人参、山药……调理身子。”

话落,同桌的两个男人脸色都有些难看。

不知是不是错觉,苏婉婉注意到那位顾大人在她说了这句话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注视云鹤。苏婉婉打消的疑虑瞬间又涌了上来。

可惜距离太远,江揽月身上的香味她闻得并不真切,并不能断定什么。

江揽月面不改色的细问了一番如何调理身子后,便盛情邀约苏婉婉留下用午膳。

看到满桌的‘珍贵佳肴’时,苏婉婉呼吸顿住。

酱汁的,辛辣的,韭菜蒜末的,带壳的,流油的——菜式精贵,可每样都很考验吃相。

苏婉婉皱眉,疑惑不解。

江揽月却一直冲她笑,落落大方,眼里没有任何心思,让苏婉婉觉得自己太过疑神疑鬼,草木皆兵。

云鹤看着菜式,一言不发,脸色也是很难看。

顾成春气定神闲,颇有些看戏的意思。

江揽月出自名门书香世家,别说用膳礼仪极其考究,就是偏头耳朵上的白玉坠子都不会晃动。

而她连小家碧玉都算不上,餐仪疏漏粗鄙,一顿饭吃下来,必然笑料百出。

云鹤有些担忧的看她一眼,苏婉婉却是不卑不亢。

或许在旁人看来这些繁文缛节至关重要,彰显一个人的教养。可苏颜也告诉过她,气势才是把控全场的关键。

江揽月用放了香料和花瓣的水净手,坐姿相当规矩,动筷后夹了一片鱼肉,鱼肉蘸着芥末,优雅的咀嚼吞食,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

见苏婉婉呆着不动,她搁下筷子,“怎么,不合胃口?”

“这不是普通鲤鱼,是每日更换山泉水养出来的鱼,肉质十分鲜嫩美味。还有这碟肉丝,取自新鲜猪头只取猪脸肉做的,做这一道菜要杀三头猪。这道酱汁鹌鹑,鹌鹑是用人参等名贵药材饲养的,吃了很补。苏姑娘一定要尝尝。”

苏婉婉努力镇定,还是不免为这惊天菜价咋舌,苏颜这些年也赚了不少钱,但两人从不奢靡度日。

“苏小姐若不喜欢,便吃这个吧。”

江揽月给她夹了一个灌汤包。

“这又是什么馅儿做的?”灌汤包雪白晶莹,皮薄如纸,一看就大有文章。

“鹿肉。吃过吗?”

苏婉婉抿了下唇,在三人压迫的视线下用筷子夹着一口塞进了嘴里。

有些烫,那鹿肉究竟是什么味儿,她没细品,三两下嚼了便往下咽,包不住的汤汁溢出唇齿,她正要伸舌头去舔,云鹤慌忙拿了锦帕给她擦拭,知道她烫着了,又立刻拿过茶盏给她漱口,好一会儿嘴里那股子火烧火燎的劲儿才给缓下去。

她吃得兵荒马乱,云鹤提心吊胆。

随着江揽月的一声笑,苏婉婉只觉头顶无数乌鸦飞过。

即便闹了笑话,苏婉婉依旧面不改色,从容不迫的擦了擦唇角,回视众人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更别提在她脸上看到羞臊,无地自容之类的表情了。

江揽月目光一滞,也夹过一个灌汤包,搁在碗里,然后用贝齿轻轻咬破皮,形成一个小孔,待汤汁凉了,轻轻吸吮,汤汁喝完再细嚼慢咽的品尝皮儿和馅儿。

礼仪,吃相堪称完美,相形见绌下,苏婉婉本该羞愧,不料她却笑道,“鹿肉有补脾益气,温肾壮阳的功效,搁包子里稍微腥了些。顾夫人体虚,吃鹿肉应当佐以大枣炖熬,这样既能保证鹿肉的鲜美,又能补损强身。”

江揽月脸色微变,“想不到苏姑娘不仅医术高明,还深谙膳食之道。”

苏婉婉很高调的嗯了一声,眸子清澈,一副就事论事,无半点挑刺的意思,瞧着又乖又柔。单纯无害,让江揽月说不出任何讽刺挖苦的话。

云鹤适时开口,“觉得腥就不吃了,吃点别的。”

他看向江揽月,目光带了点警告的意味。

江揽月不动声色的掩饰住快要发疯的妒忌,又给苏婉婉夹了一个红彤彤的蟹,笑得风情万种,“尝尝这个?”

苏婉婉盯着碗口那么大的蟹——还来?

不等她探究江揽月的意图,云鹤便放下筷子,拿过她的蟹,用锤子轻轻敲打,再用签子将蟹肉挑出放进勺子,浇上酱汁,之后送到她嘴边,“吃吧。”

苏婉婉只觉神奇,表哥剥的蟹,蟹壳未发生变化,蟹肉却完整如初。

她吃螃蟹都是用手掰壳,就没吃到过一块完整的肉。

江揽月脸色阴沉,至此她就没再动筷了。

待用膳结束,苏婉婉这才惊觉出了一身的汗。

这时她注意到顾成春看她的眼神很是复杂,有探究,审视,嘲弄,甚至还有一抹可惜的意味。

不等她读取更多的信息,云鹤便揉了揉她的脑袋,“在这等我。”

他去给她的药苗结账。

云鹤起身,江揽月也随之走向长廊消食去了。

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离开的背影,她恍然觉得,这顾夫人若不是成亲了倒是和云鹤表哥也挺相配。

不知不觉间,她叹了口气。

“怎么?”顾成春看着她。

苏婉婉反问,“我看顾大人没怎么用膳,是不合胃口吗?”

顾成春不爱吃这些,但江揽月喜欢,她一向娇奢惯了。

顾成春勾唇,脸上没什么表情,“是也不是。”

苏婉婉抓过背篓,眨了下眸子,阳光落在她纤长的睫毛上,微微闪着光,“请顾大人为我转达顾夫人,感谢她今日的宴请,菜很贵,也很好吃。不过吃饭是一种享受,按照双方的喜好来,我想那样大家相处的会更愉快。”

顾成春与她平静的对视片刻,莞尔,“我会转达的。”

苏婉婉虽出自小门小户却也懂得一个道理,任何场合,都不能一味谦让,应该适当亮出底线,否则就会受人一直欺压。

顾大人官阶比表哥高,顾夫人比她更尊贵,她理应谦让,可谦让不代表全盘隐忍,顾夫人若有意与她结交自会尊重她,若无心结交,她舔着脸只会让人瞧不起,白白让人践踏尊严而已。倒不如趁早划清界限,井水不犯河水。

回府的马车上,苏婉婉问,“那顾夫人是不是存心刁难我?”

空气一阵沉默。

云鹤走神了,半响才揽过她,“你与她素不相识,怎么会刻意刁难你?”

苏婉婉闭嘴了,她没法说,那是只能用女人直觉来解释的一种玄妙感觉。而且她身上的香——是她的错觉吗?

“你与那顾大人,是不是关系不好?”

两人既是同僚,却冷清得过分,就连维持表面的融洽都很勉强,害她一直紧绷着。

“政敌。”

云鹤有些乏了,将头埋在她颈窝,嗅着她身上略带苦涩的药味,“朝堂上的事,你不懂,以后遇到他,离远点。”

“那春山小筑的茶为何那么贵?”还有那么多人趋之若鹜?

云鹤失笑,“去春山小筑的人哪里是喝茶,那是权贵聚集之地,托人办事走后门的地方,如何能不贵呢?”

发现男人有意无意的在蹭,苏婉婉推他的脸,“表哥,你起开。”

“婉婉,学着用胭脂吧,女人就该像花一样香香的。”

苏婉婉冷幽幽的看他一眼,“你闻过很多女人吗?怎么知道是香的?”

云鹤笑,“我娘算不算?”

苏婉婉:“……”

“那顾大人好看吗?”

或许是云鹤近在咫尺的脸,和他强势缠绕过来的呼吸,苏婉婉心里漏了一拍,脸上一阵一阵的烫,“他好不好看与我何干?”

“那就是好看了?”云鹤忽然吃味,捏住她下颚就亲了过来,苏婉婉吓了一跳,挣不开,脸都白了,“表哥……疼。”

很快唇上传来一丝血腥味,苏婉婉知道磕破皮了,可云鹤的粗蛮似乎才刚开始,苏婉婉心里一乱,猛地就扎了云鹤一针。

“啊!”云鹤吃痛放开她时,看到她唇都肿了,水亮的眼眸,像噙了泪一般,看着楚楚可怜。

“婉婉,抱歉。”

云鹤声音粗哑,将她抱住,收紧了力道,“我……我只是太在意你了,受不了你看到他的眼神。想快些让你属于我,我太没安全感了。”

这一晚,云鹤呆在她闺房里没有离开,苏婉婉不敢睡,她怕睡了表哥就把她吃了,他眼里的欲,望毫不掩饰,几乎要夺眶而出。

即便背对着他,她也能感受到他落在床帐里滚烫的视线。

听到他不停喝茶的声音,她只觉得浑身的毛孔都要竖起来了。

她想将他赶出去,可这人的脸皮比城墙还厚,她越是招惹他,他越是不知廉耻的贴过来,她本来是装睡,没想到眼睛闭上就真的睡着了。

云鹤确认她睡熟了,转身出去敲了苏颜的门。

门响了很久都没人应,他壮着胆子推门进去,屋里没人,桌上落了一层浅灰,看这积灰的程度,苏颜少说也有四五日没在苏府留宿了。

苏婉婉说她每日回来的极晚,其实是根本没回来,一切都是苏婉婉次日见到她推测的。

他眸色凝重,大步出去,正好撞见慌慌张张的赵四。

“怎么了?”

“大人,坏事了。”赵四跪在地上不住的抽自己嘴,两三天不见,他整个人相当颓靡,邋遢得像睡了两月街头的难民,双眼浮肿猩红,身体因为极度恐慌紧张开始痉挛。

云鹤一巴掌甩他脸上,接连打了好几巴掌,才让他从惊惧中回过神来,他一把鼻涕眼泪的哭,“楚楚姑娘她——她跑了。属下找了两天没合过眼,找不到。”

云鹤猛地捏紧拳头,额头青筋暴跳,“废物!”

黑夜静谧、窒息。

云鹤在廊柱上打了几拳,血和疼痛让他快速冷静下来,“加派人手去找。另外派人盯着苏颜,她的一举一动都要向我汇报。”

最坏的结果是苏颜带走了楚楚,将她藏了起来。

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管是什么情况,只要他和婉婉顺利成婚,后面他也没什么好怕的。

接下来几日,苏婉婉一直在精心照料她的药苗。

浇水,施肥,陪聊,十分珍视。

她说药苗听得懂人话,人对它们善意的安抚和期望,它们都感受得到。

然后她教院里的下人做驱蚊水。

把金银花和薄荷分成一定比例用酒水密封泡在罐子里,泡上七八日,就是好闻又好使的驱蚊水了。

府里厨娘的小孙子头顶长了痤疮,她调了药汁一遍遍给他涂抹。府里的阿黄病了,她将药汁拌在饭食里亲自照料,顺便给它剃了狗毛散热。

又将从麟州带来的医书一本本的翻出来晒,这些都是老师给她留下的财富,很多书都翻烂了,书页半吊着,泛黄发霉严重,有些是老师的注记,写着一些奇思妙想,列如:传闻世上有种天池水,称为神水,渗入药丸可通天眼……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还有几本针灸穴位图册,上面画着一个完整的人体构造图标注了经络和穴位,但不够完善。还有一本是关于《疟疾》的研究,只写了一半。

苏婉婉翻看的时候忍不住发呆,抽痛,落泪。页面字迹力透纸背,能看到老师钻研医术的专注和执着,他说他来不及教她的,都在这里,每一本都堪称传世孤本。

其中《疟疾》记录最为详尽,从发病诱因猜想到经他改良的药方延长寿命,一点一滴都详细记录在案。

《疟疾》是她和老师共同研讨的一个病症,花费了大量财力精力,她有时候会想,如果当初不是她太执着,太痴迷想要迫切解开《疟疾》,老师是不是能多活两个月?

老师死后,她迟迟无法消化这个事实,《疟疾》至此成为她的心结。

学医涉及的区域很广,苏婉婉花了三日时间整理,思考、归纳。

她琢磨一番,决定根据老师留下的书著《药膳录》,《医典常识》,《养生方略》。

起了头,她就变得异常忙碌,时常熬到鸡鸣趴在书桌睡着,云鹤不管多晚回来,总能看到她房间亮着橘黄的暖光。

推门进去,他身娇体软的小表妹脑袋耷拉在书桌上睡的正香,侧脸映着些许墨迹,一如小时候的淘气模样。

他心软得一塌糊涂,将她脸上的墨渍一一吻净。

不管身边有多少女人,不管那个女人有多漂亮,苏婉婉于他都是最特殊的。

抱着她,哪怕什么都不做,他都会觉得家在这里。

苏婉婉身上有他儿时所有快乐的回忆,看到她,他就觉得还在麟州那个边陲小镇。

十余年的相伴,血浓于水的感情,熟稔到刻在骨子里的气味,每样都是他熟悉的,可以放松,可以全身心的信任。

只要她还在,他就不会在宦海沉浮中迷失自己。

婉婉是谁的女儿(婉婉来京城成亲)(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