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的一个中午,鄂尔多斯的毒日头下,躺着一个饿晕的蒙古族少年。
十七年后,属于他的舞台,座无虚席。
如果说苦难是财富,那么他便是家财万贯……
二十多年前,一个蒙古族的小娃娃,骑马跟在羊群后面,沿途捡一根小木棍,一路耍过去,觉着自己一定是个英雄。
在那个不知快乐为何的年纪,阿云嘎过得很快乐;
在那个电闪雷鸣的草原,他长成了自己的英雄。
人说众生皆苦,而他苦过黄连;
人说草原苍茫,而他生来辽阔。
“阿云嘎的内心是魁梧的。”——腾格尔
1989年,阿云嘎生于内蒙古鄂尔多斯市鄂托克旗苏米图村,是腾格尔的小同乡。
小时候,毡房里的人听他唱歌便说,以后家里要出第二个腾格尔了。
腾格尔(左)与阿云嘎
学唱腾格尔的收音机是阿爸留给他的。阿云嘎三岁时阿爸仓促离世,彼时他尚未知事,只是在长大后的回忆里,阿爸变成了诸如收音机、马头琴的一样样老物件。
对于阿云嘎,阿爸就像马背上的蒙古长调,言有尽,情悠长。
游牧民族的孩子,在拿筷子之前就会放羊。自记事起,每日清早,阿云嘎便会赶着牛羊上路,天还黑着,一两公里外有零星炮仗声(为了驱赶狼群)。
“牧区的孩子最怕的不是狼,是羊丢了”,他说,“羊群是家的一份子”。
蒙古族信仰长生天,长生天待他好,也不好。很多年后,放羊娃成为草原儿女的骄傲,但他却再也寻不到曾经的羊群。
阿云嘎
阿爸走后第三年,额吉(母亲)也走了。
母亲离开前的那个早上,他哭着去上学,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为了2毛零花钱狠狠地打他。
6岁,他还不懂得癌症和死亡,他只是在静悄悄的人群中,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我再也没有额吉了吗?”
阿云嘎总说奶茶香醇,但他想念母亲煮的砖茶,苦涩但生津。母亲走后,那一壶砖茶苦涩如故,草原上的海子(湖泊)像长生天的眼泪,照见一个伶仃的放羊娃。
在今年母亲节前后的一场《声入人心》全国巡演中,同台的歌者共唱《听妈妈的话》,而阿云嘎却迟迟没有举麦,只是望着天空的方向哼唱。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看似匆匆而过,但其中凄苦,奈何无人能够尽晓。
前排左起:母亲、阿云嘎、父亲,后排:阿云嘎的大哥
十三岁,他被家人送进艺校,学习舞蹈。师兄喊他压腿的声音像噩耗一般,父母走后变得沉默寡言的“怪孩子”,在舞蹈室重新学会哭喊。
舅舅每周会给他25元生活费,“我的生活费是穷孩子里好一点的”。很多年后,当老同学说起他,还会提到那双露脚趾的破舞鞋。
阿云嘎说:“人啊,总要有新伤口,才能忘记旧伤口。”谈及过往,他总是出人意料地从容,但是没有刻骨铭心,哪来的云淡风轻。
腾格尔说:“我想,阿云嘎的内心是魁梧的。”
他像阿爸生前种下的树苗,不择地势,不计贫瘠,几度春寒料峭,长成独当一面的魁梧大树。
仅仅一年,阿云嘎便考入内蒙古军区政治文工团,后来成为北部草原兵团三团宣传队队长,十六岁便拿到了令人趋之若鹜的“铁饭碗”。
但是,草原上的鹰,生来就是为了追风逐日。在文工团的日子,他遇到了那个金光闪闪的北京,一只形影相吊的孤鹰似乎看到了更辽阔的苍穹。
2005年,阿云嘎决定进京求学。
长辈闻讯,风尘仆仆地赶来劝诫,在一片反对声中,大哥掏出借来的五百块:“你去吧。”
“我觉得他就是我的父亲。”早在父母离开时,大哥便成了他的“成吉思汗”。
阿云嘎曾经在节目中分享余华的小说《活着》,他说:“活着总归是要去做些什么的。”
“活着就是最大的意义。”阿云嘎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即使咬紧牙关,即使命运依旧穷追不舍。
阿云嘎(右)与大哥
“阿云嘎,我想见到你。”——北京舞蹈学院教育学院院长张旭
在初学舞蹈最难熬的时候,阿云嘎曾经回到转学前的宿舍,一宿舍男生唱着Beyond乐队的《光辉岁月》入睡。
彼时,阿云嘎并不清楚粤语歌词的含义,并不清楚自己正高声歌唱:“一生经过彷徨的挣扎/自信可改变未来。”
并不清楚那些“彷徨的挣扎”,仍然在不远处滔滔不竭……
草原人说,鹰是一种生下来就驰行在苍穹的动物,当他们踏上了征途,就不再回头。
阿云嘎说:“来北京,就是想把所有本事都学了。”但是,新世界的洗礼,将他的傲气全部撕碎。
带着大哥借来的500块出发,从牧区到首都,车行到站,口袋里只剩下100多块,求学还是求生,高下立见。
2005年,北京五棵松体育馆还是一片建筑工地,阿云嘎住在旁边一间潮湿的地下室,房租在三年时间里从180块涨到300块。
房间很小,他很高,从房间这头走到那头只有八步半。十年之后,他把这段破破烂烂的旧时光写进歌里——“八步半的房间,哪有明天。”
初到北京的日子,就像他后来出演的音乐剧《吉屋出租》——
“这世界冷漠得像冰冷的房租。”
16岁,他成了北漂。模仿着老乡杨坤的样子到后海唱歌,到腾格里塔拉饭店表演舞台剧《鄂尔多斯婚礼》,从中午跳到晚上,从日出唱到日落,又在打烊之后摸索着自学钢琴。
彼时,即使积劳成疾,在舞台上摔成腰椎三度脱垂,他依然觉得只要有地住,有饭吃,有演出,人生就还有希望。
心里充满苦的人,只要一丝甜就能填满。
阿云嘎(右一)
四年后,北京舞蹈学院教育学院院长张旭在一次餐叙中遇到了阿云嘎,同行的蒙古国功勋级艺术家萨如拉·赛汗向他介绍这个孤鹰般的草原男儿。
酒过三巡,不擅饮酒的阿云嘎献唱蒙古民谣《母亲》,以表敬意。
曲终人初醒,同桌人望着这个沉静的男孩,他的眼睛里仿佛有宽广的河流,流淌着无尽的哀伤。
张旭回过神来,对阿云嘎说:“下个月你来报考北京舞蹈学院,音乐剧表演专业吧。我想见到你。”
那一年,北京舞蹈学院2009级音乐剧专业录取名单上,第一名的位置赫然写着一个蒙古族名字——阿云嘎。
那一年,他在人人网上写下:梦想成真的感觉真好。
彼时,阿云嘎开始学着谈论梦想,当他第一次以为自己可以距离“谋生”两个字稍微远一些的时候,噩梦再次卷土重来。
2017年,阿云嘎为了音乐剧《我的遗愿清单》,推掉大半商演。剧本里的那些人世悲欢,在他看来仿佛似曾相识——
“曾经我认为我的生活就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
大学第一年,曾经被他视作英雄的大哥倒下了。
肝癌晚期,从住院到离开,不过短短二十天。
阿云嘎的大哥
大哥病危那一夜,他为了筹钱从西四环跑到东三环,偌大的北京城他不知能向谁求救。
他至今记得,大哥临终前意识清醒,挣扎着、焦急地望着他的眼神。
21岁,他学着大哥的样子挑起整个家。属于他的苦难就像一个轮回,仿佛永无止境。
几年前,阿云嘎在节目里演唱蒙古民谣《哥哥》,听的人早已眼泪婆娑,而唱的人,眼角没有一点湿润,似乎所有的人情冷暖在他面前都化作乌有。
后来,他翻唱歌曲《流浪记》——“我实在不愿轻易让眼泪流下……我就这样自己照顾自己长大。”
他说:“我一定要强大,只有强大了才能让家人少一些痛苦。”
但是,谁又能为他分担那一次又一次的切肤之痛。
阿云嘎(右)与大哥
“阿云嘎是我的音乐剧男一号!”——韩红
在《声入人心》第5期中,阿云嘎与王晰合作二重唱《往日时光》,他第一次从首席跌入替补。
比起王晰的淡然,阿云嘎的紧张和不甘,经过剪辑后,被电视镜头放大到了极致。
几个眼神将他推进了争议的漩涡,网友纷纷指责他的得失心太重,认为参加过选秀和走穴的他不能算作纯粹的音乐剧演员。
但是,似乎少有人回头张望,他数年如一日地在为音乐剧寻找氧气,有了氧气,梦想才能够自由的呼吸。
2008年1月,世界四大音乐剧之一的《猫》,来到北京北展剧院巡演。
阿云嘎坐在台下,远远张望,也许就在那时,他寻回了那一份流离失所的梦想,找到了一生奔袭的歧路。
2013年毕业将近,在大学班主任肖杰老师的牵头下,阿云嘎与郑云龙等大学同学共同排演音乐剧《纳斯尔丁·阿凡提》。
郑云龙回忆起当年,说:“这部戏的条件非常艰苦,排练厅没有任何供暖和通风措施,夏天跟火山一样,冬天跟冰窖一样。”
从2013年春天到2014年秋天,一群勇敢的、无畏的年轻生命,不甘于循规蹈矩的音乐剧步伐,想要用双手搭建属于那方舞台的伊甸园。
但是,理想主义轰轰烈烈,现实境况事与愿违。
一次演出,台上二十多个演员,台下二十多个观众,连剧院保安、检票员、舞美团队都纷纷入座,但也只是杯水车薪。
空荡的剧场里,演员们在台上酣畅淋漓的样子,令人悲从中来又束手无策。
《纳斯尔丁·阿凡提》剧照
阿云嘎说:“我就是从那时起开始参加一些综艺节目。”
每一次的开场白,他都会说:“大家好,我是一名音乐剧演员,阿云嘎。”
音乐唱作人鞠红川说:“嘎子哥也可以自称一位音乐唱作人,但是他放弃了,因为他爱音乐剧。”
所谓看山人只看山,山在眼里,便不见花开几何。
在剧院舞台,他说:“一个好的艺人一定是一个修行者,修自己。”
后来人也许无法想象,自小接受自治区蒙语授课的阿云嘎,在大学时才开始学习汉语。
大学班主任肖杰说,他曾经是一个连“你好”都说不明白的放羊娃。
曾经与阿云嘎共同出演音乐剧《阿尔兹记忆的爱情》的歌手谭维维表示,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演员在候机的间隙还在练台词。
前排左起:谭维维、韩红、阿云嘎、黄绮珊
上海音乐学院院长廖昌永说:“像阿云嘎这样成熟而且优秀的音乐剧演员,演出一场音乐剧的收入也就八百一千块!”
闻言,台下一片哗然,或许人们从未察觉,中国音乐剧市场陷入寒冬,在阳春白雪的殿堂上,那个西装革履的歌者也在为了生活灰头土脸,为了梦想踽踽独行。
阿云嘎说:“我们不攀附谁,靠自己的努力和意志,为了一个‘欲望’清白地奔波,用汗水和泪水,换取被看见的机会。”
他将人之欲念堂而皇之地摆在台面上,不卑不亢。
面对欲望坦坦荡荡,面对奔波不辞辛苦,彼时人们尚且不知,究竟是什么样的结果,才能配得上他一路的颠沛流离。
从2014年开始,弹指四年,阿云嘎用一腔热情换来了一次又一次心灰意冷,“我还不如踏踏实实地在舞台上干”。
所以,当2018年秋天,湖南卫视《声入人心》节目组向他伸出橄榄枝,邀请他一同“叫醒高雅”,他陷入犹疑,这也许又将是一次失望而归。
同为音乐剧演员,好友娄艺潇说:“嘎子,你一定要去,哪怕我们不知未来会发生什么。”
人人尽说故乡好,听者难晓故乡美。音乐剧,便是阿云嘎那个欲说还休的精神故乡。而《声入人心》,或许是他的孤注一掷。
上一个冬天,阿云嘎和35位毕业于世界各大高校的歌者汇聚一堂,用声音做音乐的布道者。
他动情歌唱的样子像个英雄,静时沉郁,动若雷霆,气壮山河。
终于,他们的声音穿过冬天来到我们的身边,胜利的光芒火焰一般冉冉升起。
在《声入人心》的落幕时刻,阿云嘎是第一个被全国各类声乐界人士共同委以首席席位的歌者,他说:“我希望不负众望,不辱使命。”
班主任肖杰坐在台下望着他:“这是我十年来第一次看嘎子流泪。”
那一刻,那个背靠深渊的蒙古儿郎,终于逃出了那场接连不断的噩梦;
在今年的《歌手》总决赛直播中,“声入人心男团”唱起音乐剧《变身怪医》中的唱段《就在这瞬间》。
“等待的时刻/就是现在”,阿云嘎的声音颤抖着仿佛哽咽一般,多少年了,他等待这一刻,曾经的痛苦、挣扎、梦想都在眼前。
那个曾经高唱《光辉岁月》的少年,终于历经无数“彷徨的挣扎”,改变了未来。
2019年新年,老同学郑云龙对阿云嘎说:“哥,这么多年你辛苦了。”
作为同他一起走过藉藉无名的那个人,郑云龙说:“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我知道他下了多大功夫。”
如今,在阿云嘎的梦里,依旧会出现那个观众三三两两的剧院,只是在梦醒时分他再也不必患得患失……
郑云龙(左)与阿云嘎
2015年,在一档节目中,一群阿云嘎家乡的孩子被请到台前,其中一个叫做木社勒的说:“我想赚很多钱,帮助贫穷的孩子。”
在场观众无不为之动容,只有一旁木讷的阿云嘎仿佛与整个舞台格格不入。
不曾想,正是这个一言不发的人,在台下帮孩子们一个一个征集愿望,带他们坐飞机、到北京看天安门、去八达岭登长城、给他们备齐最新的文具……
他说:“我希望可以通过自身的努力,给予蒙古族的孩子们一些信心和力量。”
孩子们的愿望一个一个实现,除了一个叫做阿迪雅的孩子,他的愿望是“再次见到妈妈”。
阿云嘎就是长大之后的木社勒,努力赚很多钱,帮助那些和自己一样的孩子;
阿云嘎也是长大后的阿迪雅,心里总是藏着一个遥不可及的美梦。
作为一名音乐剧演员,阿云嘎偏爱雨果先生的《悲惨世界》。
“他所讲述的大爱教会我做人,教会我包容。”
草原上游走的文化工作队叫“乌兰牧骑”,他们驾着一辆马车,奔驰在牧区之间,哪怕只有一个牧民,他们也会表演。
当年在文工团时,阿云嘎便跟随那支“军中的乌兰牧骑”慰问演出,走过了内蒙的八千里边境线。
如今,世间的万紫千红已为他备好,他却依旧对草原一往情深。
“我的根,在草原。”
腾格尔曾向他说起自己坚持了十余年的“蒙古人杯”公益选拔,问阿云嘎是否愿意参与进来。
阿云嘎毫不犹豫地回应说:“我愿意!我能做些什么?”
2016年7月27日,一场名叫“德善草原·大美前旗·阿云嘎”杯民族民间才艺大赛,使得600多名草原牧民“草根”登台表演。
事实上,在此之前,这项赛事已经整整举办了一年,48期周赛、12期月赛。
在草原上的蒙古族牧民心中,能参加这样的比赛,是天大的事。每每赛事开幕,就是一个嘎查(内蒙古特有行政单位,介于县和村之间)的欢聚。
牧民们说:“阿云嘎是我们的‘乌兰牧骑’!”
7月,他发行了一首新歌——《家》。
作曲人赵浴辰从没有去过草原,只是依照对阿云嘎的了解,描摹了他胸中的那份辽阔。
“草原上的风/明朗的夜空/牛羊在湖边游荡着/云在肩头落/满眼的绿色/拥抱着心中最初的辽阔”
生如蝼蚁却立鸿鹄之志,命途多舛但有改天之心。
他的歌声里有一片几千年的草原,天苍苍,野茫茫;也有精疲力竭后的温柔,孤独又灿烂。
几年前,班主任肖杰去到他的家乡,一位八十多岁的草原老阿妈得知来人身份,杀了最肥的一只羊,步履蹒跚地端给老师。
老阿妈不擅汉话,一字一顿地说:“谢谢你对阿云嘎的爱!这个孩子不容易!他是我们草原的骄傲!”
从举目无亲到观者如云,曾经坎坷,他不哀嚎、不脆弱;一路漂泊,他不妥协、不跟随;家喻户晓,他不卖惨、有追求。
人间待他如炼狱,他在人间学会慈悲,少年骏马归来,满身泥泞,却依旧带着草原篝火般的温暖。
阿云嘎的人生如戏,一幕又一幕,没有观众知道下一幕会发生什么。
如今,那个只身打马过草原的少年已经长成了太阳,不知是否有人为他披上一条象征苍穹的蓝色哈达,希望他的未来都是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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