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后,在远离蓝天白云的混凝土里,我隔着窗,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听着一首陌生的歌,里面突然跳出一句深情的歌词……那是我的血肉故乡啊。
……血……肉……故乡?
那是我和第一次听到这样刻骨又凌厉的称呼,我觉得这是说给我听的,怕我忘了故乡。
确切地讲,我有两个故乡。
一个是生我养我,有爷爷奶奶的故乡。
另一个是给我慰藉与温暖,有孩子,有亲人的故乡。
只是现在,它们都不存在了。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爷爷会年老,会死去,也不知道故乡的云会随着爷爷的离去而不再变幻莫测;不知道多一个晚上和少一个晚上的区别在于天人永隔,永不再见;也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种告别,除了死亡,还有杳无音讯,寂静无声,不复存在……
当我知道这些的时候,那些我爱过却又彻底消失在我生命中的亲人,那个我相依为命的小村庄,那场还没开始就已中断的美梦,那个刚刚才许过却又实现不了的诺言,都在毫不留情的岁月里,一一散去。
时间从不会因为你的年少无知而对你额外的宽容和体谅。
小时候,一到晚上,月亮还没爬上山,大家就搬着椅子凳子聚在了院子里,冬天的时候大家会烧一把火取暖,夏天的时候也会烧一把火驱蚊。在乡下,火真是一个万能的存在。
爷爷是一个会说故事的人,他的脑袋里装着各种各样的故事,上下五千年的奇闻轶事,我们小孩儿坐在小板凳上,听着爷爷的故事,仿佛也回到了遥远的年代,星星会说话,月亮会唱歌,就连夏夜里的蝉鸣也与众不同。
白天的时候,和小伙伴们躺在稻草堆里数瓦蓝天空上的洁白云朵,看着它们变戏法似的变着自己的模样,时而像小马儿,时而像小兔子,时而像一座小山丘。我们还给每朵白云取了一个鲜艳夺目的名字,静静云,青青云,花花云……
日子就在这欢乐的稻草堆里不紧不慢的过着,没有忧愁,没有烦恼。只是,那朵盛开的白云,滑过山顶,随风飘向天边,原来,有些告别,就是最后一面。
爷爷去逝后,我没有再回过那个小村庄。
而那个小小的村庄,真的成了我回不去的故乡。
我前一天许给爷爷的诺言,想在后一天完成,却再也无法实现。生命就是如此的残忍,不管我们爱或不爱,爱得多,还是爱得少,那些我们爱着的人,都会老去,都会离开,最终消失在你的生命里。
后来,我遇到了我的第二个故乡。它和第一个村庄一样美丽,祥和。
此后,我的生活里多一个家,多了一个父亲,母亲,丈夫和儿子。
院边的门口上有着永远也吃不完的杨梅,桔子和枇杷。外围的土墙将大空间围成小空间,建成一个大大的院落。院落里,土墙再次倚地而起,墙里面再刷上混凝土,一家人赖以生存的房子就这样落地而成。屋舍靠窗的一隅,父亲垒起一口灶台,常年充斥着淡淡的烟火气息,温暖着我们的心房,也让我们永远有家的念想。
院落门前,有一棵枇杷树,那是母亲亲手种下的。母亲说,那天的阳光特别炎热,把整个院子照得暖洋洋的。母亲拿着锄头刨土,翻新后的泥土散发着淳厚的大地清香。泥土在母亲的锄头底下挤压翻滚,接收太阳的炙烤。在农村老一辈的人都说,太阳炙烤后的土是干净的,枇杷树就在这样干净的泥土中一天天长大,与母亲一起守护着老屋。
母亲的手掌上有一条两厘米长的细印,几十年过去了,至今仍然隐约可见。那是母亲建造鸡舍时被斧头砍伤所留下的。据母亲回忆,当时只听见细小的有如裂帛的声响,随后看见一道红线,紧接着血如珠子滚了出来,不疼。母亲眼疾手快,伸手抓起地面上的浮土,压在了刀口上,血止住了。
坐在院落门口的石凳上,天空是静谧的蓝,闪闪烁烁的星星调皮的眨着眼睛,脚下的田野“沙沙”作响,怀里抱着熟睡的儿子,时光安静如流水。我想,上天终究待我不薄,冥冥之中又给了我另一种补偿。
我会在这样的岁月里安度余生。
只是啊,有时候,上天也喜欢跟人开开玩笑,告诉你,这只是归人,只是个过客。
最终,这段安静的岁月随着拆迁不复存在。
有一个人比我更难受,对她而言,这不仅是她的故乡,也是她的根,她的脉。
这个人就是母亲。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真正可以对另一个人的伤痛感同身受。对于老屋,母亲倾注了太多的感情与心血,那条熟悉的小路,那爬满了青苔的墙角,那黄昏的等待,那些时光里的微笑……
挖掘机的铲斗高高升起又落下,刹那间,赖以生存的房子没有了,母亲亲手建造的鸡舍没有了,枇杷树也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悄悄断裂了,粉碎了,那是她最后的一丝希冀,细弱游丝,却担着千钧重担。
下一刻,母亲手里的盆碗滑落了,重重地倒了下去,摔在地面上,砸起了几许烟尘。
一个人肯放弃原来幸福的生活,并承担内心的失落感,一定是因为命运给她安排了更加重要的东西。
生命中之所以有其大悲,在于离别。母亲的大悲在于对故土深深的眷恋与深情。她眷恋那绵邈温馨的老屋,而她的深情,是中国人对故土情结的热爱与执着,从而使她容纳接受每一股昂扬冲激的新事物,只希望这片土地能波澜壮阔,浩瀚淼淼……
别了,我的第二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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