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晋书》里发现一个很奇怪的情节:巨富石崇担任荆州刺史时,捕获过一只小鸩鸟,派人辛辛苦苦地运到京师,送给了他后来斗富的劲敌——后军将军王恺。可他没想到这事竟然引起了执法部门的注意,廷尉傅祗参了他一本。当时武帝已崩,惠帝没有深究石崇的责任,却命令兵士将那只小鸟在大街上当众烧死!
石崇像
一只小鸟为什么会遭此噩运?这岂不让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爱心人士心胆俱裂?
查了一下,晋朝曾经有过明令,严禁鸩鸟过江!石崇确实属于不知法而违法,没被追责可以叹一声侥幸。
可这不过是一只小小小鸟,至于上升到立法的高度吗?
如果您也这么认为,是仅意识到了它是一只鸟、一个生灵,而忽略了前面的“鸩”,仔细看看这个字,您就不能不倒吸一口冷气,一些跟它有关的词语都触目惊心:鸩弑、赐鸩、饮鸩止渴、燕安鸩毒、惧鸩忍渴等,似乎它一出现就跟死字离得不远了。
石崇事件发生在290年。六十年后,东晋升平年间,有一武官叫王饶,官职是佽(cì)飞督,归右卫将军管辖,负责皇帝的侍卫工作。他不知道怎么也弄到一只鸩鸟,还专门奉献给了晋穆帝,本想拍个马屁,哪想到皇帝大怒,“鞭之二百”,整整被抽了二百鞭子,无知的王饶能不能活下来不知道,只知道那只鸟不能活,又被当众烧死在京城的十字路口。
皇帝为什么闻鸩色变,对这么个小鸟如此恐惧?必置之死地而后快,是不是小题大做?
从情理上来说,也不是。因为在皇帝的认知里,这种鸟极毒,可以杀人于无形,处于宫斗漩涡中心的皇帝怎能不怕?
那么鸩鸟是如何杀人的呢?
《山海经》中郭璞云:“鸩大如雕,紫绿色,长颈赤喙,食蝮蛇之头,雄名运日,雌名阴谐也。”
《汉书•高五王传》记载:“太后怒,乃令人酌两卮鸩酒置前,令齐王为寿。”大意是汉惠帝二年,齐王刘肥入朝,惠帝对其礼遇有加,吕后不满,就想用鸩酒搞死他。下面有颜师古的注,引用应劭的话:“鸩鸟黑身赤目,食蝮蛇野葛,以其羽画(划)酒中,饮之立死。”
总结以上两处记载,不仅可以知道这种鸟的外形大小、羽毛颜色、主要食物,还知道它是怎么毒死人的,只需拔一根翅膀上的毛在酒中轻轻一划,喝了酒的人就会立刻倒地身亡。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也承认这个说法:“其毛有大毒,入五脏,烂杀人。”
《史记》记载,秦朝权倾天下的吕不韦失势之后,全家流放到蜀郡,自感日暮途穷,不如一死了之,“乃饮鸩而死”。这说明至少在两千多年以前,中国人就已经熟练地掌握用鸩制毒的方法了。
可一样是死,吕不韦为什么选择喝鸩酒?
吕不韦影视形象
“杀人于无形”,指的不仅是被羽毛划过的酒无异色无异味,喝酒的人根本看不出来,这是皇帝怕他的主要原因,故而见一只杀一只,绝不手软。而主动选择喝鸩酒的人则是想在死时少受五大离散的痛苦。据《辨证录·中毒门》:“人有饮吞鸩酒,白眼朝天,身发寒颤,忽忽不知如大醉之状,心中明白但不能语言,至眼闭即死。”
喝了鸩酒之后的临床反应:先是翻了白眼,然后全身打寒战,接着就像大醉了一样,身体酥软,此时心里什么都清楚,却说不出话,一会儿眼睛一闭就宣告结束了。鸩酒下肚之后,顷刻间五脏俱溃,关键是能够麻木神经,让人无痛而死。
这应该是聪明人吕不韦的选择,也是历朝君主为了体现 “善良人性”,才将其作为赐死大臣的上品。
还有传说,鸩鸟在水中洗浴,其水即有毒,被称为“文血浆”,人若误饮,即中毒而死,用它洗手则手上骨肉尽碎。还有更恐怖诡异的描述,不知是出于想象还是真有人见过,饮过鸩酒的人,吐出的鲜血凝结以后,会显现优美的纹理。
那鸩鸟为什么这么毒?
《朝野佥载》记载,“鸩鸟食水之处,即有犀牛,犀牛不濯角其水,物食之必死。为鸩食蛇之故。”
鸩鸟饮水的地方,犀牛果然有灵犀,都不肯在那里洗自己的角,凡生物喝了这水就难逃一死,而追究下去,是鸩鸟吃毒蛇的缘故。
唐代律法书对鸩毒的来历也有提及。《唐律疏议》附录《唐律释文》中说:“鸩,鸟名也。此鸟能食蛇,故聚诸毒在其身,如将此鸟之翅搅酒,饮此酒者必死,故名此酒为鸩浆。”
这两种记载与《山海经》和《汉书》一脉相承,说鸩鸟身上的剧毒来自于它的食物——蛇,不是一般的毒蛇,是蝮蛇,而且吃的是蝮蛇的头,如此天长日久,则毒性就累积在身体中。
问题很明显又跳出来了:鸩鸟为什么没把自己毒死?
有人解释,除了毒蛇,鸩鸟还喜食一种名叫皮茄的浆果,应该是皮茄有解毒的功用,故而保护了它。
这样的说法可以姑妄听之,包括鸩鸟的毒为什么会渗到羽毛上的问题,都没有合理的解释,随着鸩鸟的绝迹,只能暂且存疑。
曾经有人怀疑鸩鸟只是一种传说中的鸟类。个人认为,它一定存在过,只是因为奇货可居,人类便不断索取,直到最后成为“吉光片羽”,鸿飞冥冥。
除了前文中所说正史中言之凿凿的纪录,到北宋仁宗至和(公元1054—1056年)年间,仍然有关于鸩鸟的消息。据《宋朝事实类苑》卷六一《风俗杂志》:有北方人去邕州(今广西南宁市)做官,宿于近城驿站。早晨听到有敲击腰鼓的声音,殊为不解,驿卒告诉他,这是鸩鸟寻找毒蛇时发出的鸣声。
仁宗时期的诗人梅尧臣也曾有一篇名为《语鸩》的作品:
“客语南方鸩,啄蛇掀巨石。
遂令山中人,多窃禹步迹。
谁云不可转,乌啄犹能掷。”
这首诗有两个很难解的地方,一个是“禹步”,当年大禹在南海之滨观察到鸩鸟踩着那样玄妙的步法,扇动翅膀“能令大石翻动”,正像梅尧臣所写的“掀巨石”。大禹就模仿了它的步法,也有了翻动大石的能力,后人称之为“禹步”,后期就发展为道教的罡步。
据《尔雅翼》记载,曾经还有人入山见过鸩鸟的步法,也学会了,回来给正在织布的老婆演示了一下,结果织布机当时就翻了。如此神奇的“禹步”到底是怎样的走法?葛洪《抱朴子》卷十六《登涉》篇中有介绍,感兴趣不妨移步往观。
另一个是“乌啄”,资料中介绍就是轭——牛马等运物时架在脖子上的器具,似乎毫无关联。但结合上下文来理解,山中的猎人为了能够捕获鸩鸟,不得不铤而走险,悄悄跟在后面伺机出手。虽然九死一生,但他们也有侥幸的机会,就是靠这个“乌啄”,将它投掷出去,是否可以理解为破解“禹步”的法器?
天知道。这种玄幻的东西太让人头疼了,还是看点与鸩鸟相关的有趣段子。
第一个叫:“买鸩投江”。
据《尸子》记载:巫马其作为荆王的使者出访巴国,途中碰到一个挑担的人,他问挑的是什么?干啥用的?那人回答:“是鸩酒,用来给人下毒的。”巫马其就把那毒酒全部买下,当时带的钱不够,把随行的车马也押上了。毒酒到手,手下没想到,巫马其当即就把它全部都倾倒到江里去了。这个仁者仁心的故事广为流传。
第二个是:“罢棋饮鸩”
南北朝时,南朝宋有一位重臣名王彧,乃是东晋太傅王导的五世孙,著名的琅琊王氏。这一天,宋明帝派人拿着诏书和鸩酒登门,王彧正在跟客人下围棋,看过诏书,他若无其事地压在棋枰底下,面不改色继续对弈。一局罢,计算胜负子数,把棋子收入棋奁后,他才拿起诏书对客人说:“我被皇上赐死了……”客人面如土色。王彧从容地写好呈给皇帝的谢表,交使者,然后接过鸩酒,向客人道:“这酒可不能敬朋友同饮了。”说完一饮而尽。
宋代之后,鸩毒还在沿用,元明清三朝依然有零星记载,鸩鸟还在干着杀人的勾当。
因毒而生,因毒而亡。鸩鸟终于还是绝迹了,我们只能想象:
在晦暗的天幕下,它艳丽的翅膀划出令人丧魂落魄的轨迹,
不寒而栗的鼓鸣声响起,山石乱滚,群蛇纷纷逃避……
参考文献:《晋书》《朝野佥载》《史记》《山海经》《汉书》《本草纲目》《尸子》《南史》《两晋南北朝史》《尔雅翼》《宋朝事实类苑》《唐律疏议》《辨证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