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由Sir电影原创:dushetv)
《妖猫传》上映第二天,票房1.09亿。
相比同日上映的成龙、邓超新片,它暂时领跑。
六年磨一剑,陈凯歌的势还在。
豆瓣评分就没那么乐观了——昨天 7.2,今天跌到 6.8。
Sir的后台,更是评价两极。
单是片中的“盛唐”,就有好些不同声音。
大唐盛世,到底应该是一派繁华?磅礴?还是更深层次的大气、包容?
这个视角Sir前几天聊过,不过是从塑造空海的角度说的。
唐朝当然不止外表繁华,更不止于一次形似奥运会的盛大烟花表演。一个朝代之所以受后人,甚至受很多代日本人敬仰,原因总归于制度、文化的内涵。
梦枕貘、井上靖等日本作家笔下的唐朝,似乎是一个能给人幸福感的朝代,自由、解放、百家争鸣……未必全部真实,但的确反映了唐朝的历史高度。
画人画虎难画骨。拍得出盛世繁华,而梦枕貘式唐朝中,柳宗元白居易的理想与侠气、诗意与抱负,这次的确欠奉。
不过,自称“毒舌电影最可爱炸裂的粉丝后援团荣誉团员” @芈十四 不同,她很爽气地,给陈凯歌打了高分。
她说,盛唐气象在蔑视。
她以一种近乎发烧的热情,对这位大叔级导演表达了创作上的仰慕:
拍出了盛唐蔑视的陈凯歌,是天才。
文 | 芈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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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凯歌有多任性?
他拍了一部电影——一份史上最昂贵的诗词鉴赏作业。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
《长恨歌》
这首诗被评论家赵翼在《瓯北诗话》里称为国民诗歌,他说白居易就算只有这一首,也足以名满天下——
“以易传之事,为绝妙之词,有声有情,可歌可泣,文人学士既叹为不可及,妇人女子亦喜闻而乐诵之”。
以易传之事,为绝妙之词。
八卦当然不是现代人独创的,谁没猜想过,皇帝和妃子之间真的会有爱吗?
平民百姓们幻想有,所以民间有了无数传说歌颂这份凄凉的爱情;中后唐的士大夫们感受到了时代变迁的沧桑,拒绝接受这份爱情,讽刺玄宗重色轻国得了报应才有安史之乱。
诗人白居易却夹在两者之间,而正是他的矛盾心态,使得《长恨歌》成为了同类题材的绝唱。
我小时候工工整整背过《长恨歌》,一晃十几年过去,却在看完《妖猫传》,才懂了诗里的盛唐。
因为陈凯歌说:“她是盛唐的象征”。
这句话,我在电影里听到它时,心惊肉跳。
盛唐是整个中华文明到达过的几乎不可逾越的高峰,我曾在脑海中幻想过它的象征,或许是挂在皇帝案头的那幅辽远宏阔的疆域版图,或许是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交相辉映过的那片星空,或许是万邦来仪竞相呈艳时由太宗起就呼喊的一声声“天可汗”……
即使这段历史再令人沉醉,一个女人,怎么就配称盛唐的象征?
为了撑起这句话,陈凯歌用想象力创造了他梦中的那场花萼相辉楼的极乐之宴。
“极乐之宴”,电影里为杨贵妃亲自打造的生日宴会:
以酒注池、白鹤齐飞、金虎献花的眼花缭乱是表象,君民同乐,无上下尊卑的精神才是内里。
只有在这样的场合,李白才敢御前醉酒,才敢让高力士脱鞋,才能写下“云想衣裳花想容”这样的诗词;只有这样的场合,臣子才敢觊觎皇帝的女人,阿部仲麻吕才敢对着杨玉环表白,而皇帝也才能容忍下这样的觊觎。
导演用饱满的色彩与如梦一般奇幻的特效,把杨玉环捧成了天才——
这样一场雅俗共赏、君民同乐的极乐之宴,才不仅仅是她的生日趴体,在陈凯歌眼中,这就是一场浸沐着盛唐荣光的帝国大典啊!
到了这里,陈凯歌才补完了他心中盛唐的最后一笔。
前面所铺画的熙熙攘攘的长安街头、来往融洽的金发碧眼、热闹丰盛的市井日常、旷阔繁华的城市建设,醉吐华章的无限风流,花红柳绿的明眸善睐,都不过是陪衬。
很多人感慨,真正的盛唐是包容——
天朝上国对蕞尔外邦的包容,皇帝对臣下的包容……这是标准答案,也是形容盛唐最寡淡无味的词。
包容到了极点表现出的,就是蔑视。
只有认为外邦燃不起任何火花、笃定臣下翻不起任何风浪,只有知道你们对我完全带不来任何威胁,我才会包容你——
但凡带着提防的包容,不过是战略手段;而盛唐的包容,才是彻彻底底的包容。
目空一切,才配叫底气。
而杨贵妃,就是唐玄宗的盛唐最鲜明的印记。
他纵容她,甚至爱她,把她当做与万民共享的珍宝,他让她乘坐花萼相辉楼的秋千高高荡起,长安百姓为了一睹芳容万人空巷;而她也不负他所爱,用一出无上下尊卑的“极乐之宴”,表现了他的辉煌国度与他的包容气象。
又有人感慨,玄宗被打脸得还不够吗?
披头散发迎接的安禄山,就让他明珠蒙尘灰头土脸,仓皇出逃;极尽尊宠的杨玉环,亲自下令把魂魄留在了马嵬坡。
这就是后来者的局限。
如果眼中留着从历史中截获的先知,去看盛唐,则永远看不到真正的盛唐;后来者的悲哀,就是因为知道得太多了,所以不愿意去相信,极乐,是真正存在过的。
虽然这个词,在往后的岁月里被抹上了浓郁的悲剧色彩,乐极生悲。但盛唐人感受到的极乐,在彼时彼刻,就是彻彻底底的极乐:
醒握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万民归顺,万邦来仪。
——如果这都不算极乐,怎样才算呢?
中庸之道,不是盛唐的做派。
哪个女人能不醉在这样的纵容里,能不爱上这个拉她一起做梦的男人呢?
二十年宫廷岁月得到的荣光,让她相信皇帝对自己的爱。她的生和死,都成为了对这种爱的献祭。
所以她的死,也是盛唐的象征——
只有她死了,盛唐才是一个圆满的梦。
而经历过盛唐的白龙、只看到了盛唐遗迹的晚唐人白居易,和连盛唐遗迹都没看到的现代人陈凯歌,都不愿意这个梦就这样结束。
白龙幸逢过盛世,而后宁愿化成一只猫,也要陪伴着杨妃;白居易生晚了三十年,进士出身却甘愿混在宫里写最琐碎的起居注,只想让他心中的贵妃在他笔中能再活一次;生晚了两千年的陈凯歌,他心中的不舍与执着,又是从何而来呢?
这就是很多人不理解的,白龙存在的意义——因为“她是盛唐的象征”。
杨玉环成为了盛唐的一个符号,美从来不稀缺,爱也并不鲜见,但盛唐时绽放的美和爱,就此一家,独一无二。
这是我近年来看到的唯一一部彻底的国产浪漫主义电影。
“浪漫主义”这个词被我们用得越来越粗糙,乃至于看上去如此平庸。
欧洲浪漫主义早期人物弗·施莱格尔,在《文学批评》一书中这样定义:“浪漫主义就是以想象的方式描写感情。”
只有浪漫主义诗是无穷尽的,如同只有它是自由的一样,它承认的第一法则是:诗人是放任自由的,不能容忍任何法则。
浪漫主义诗是唯一的不仅仅是类别,而且似乎是文学本身的类别:因为在一定意义上,一切诗都是或应该都是浪漫主义的。
整部电影,存在着这里那里的不少缺陷。
但拍出了盛唐蔑视的陈凯歌,在我眼中,是个毋庸置疑的天才,他画出了我眼里,最愿意相信的盛唐。
用一段想象的爱情,通过白居易的盲目相信、空海破案之中犹豫不决的否定、白居易的迷茫与恐惧、白龙的守护与解脱、白居易的再次相信,表现了最梦幻的盛世。
这种内蕴的一波三折的感情变化,被隐藏在细细雕刻的花萼相辉楼里,隐藏在长安夜起万家灯火的明灭里,隐藏在屋檐俏立人影飘飞的月下幻相里。
你相信这个盛唐吗?
你相信曾经有爱吗?
《少年凯歌》里写过:
相信,需要天真和勇气——重要的是相信本身,倒不是相信的一定要是什么。
我还记得另一句话,是《无极》上映之后一片惨淡,陈凯歌接受采访时说的:
“浪漫主义与时代有关。它对我就像是一种发烧。烧发了之后觉得生活特别美好。”
或许这一次,有很多人愿意从现实主义里暂时走出来,陪着你一起发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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