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河豚
作者 郑德库
老家在辽南古城熊岳附近的渤海边,爷爷、伯父、父亲和大哥都做过专业渔民,我自小也爱打鱼摸虾,因此也就能常吃些海物,这海物中自然也包括了河豚鱼。从我记事的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到八十年代末,我吃过的河豚鱼,如果不拘大小按条数计算,少说也吃掉有上千条了。那时,河豚鱼就是平平常常的一种鱼,平平常常的吃,平平常常的感觉。
河豚不是海豚、江豚等哺乳纲的小型鲸类,而是挺特别的一种鱼。它有红鳍东方鲀、黄鳍东方鲀、虫纹东方鲀、暗纹东方鲀(汉语规范,河豚的集合叫法为豚,具体分类为鲀)等品种,体型、花纹不一,习性也不尽相同,但都有着共同的特性。特性之一,河豚鱼多海生,也可河生湖长,更爱在河海之间洄游,招招摇摇,咸淡水不拘;特性之二,河豚鱼有鼓肚皮的特技,俗称“气鼓鱼”,一遇惊吓便咕咕地吸气,或吸水,把身体膨胀一两倍,皮上的肉刺亦立起,呈假死状,借以吓退或蒙走掠食者;特性之三,河豚鱼体含剧毒,食之操作稍有不慎,便取人性命,海物中伤人者惟此为最。
因为河豚鱼有毒,加之量少,生产队的渔业组就有不成文的规矩:打上来河豚鱼不卖,拾掇完,和鲨鱼、华子鱼等小品种鱼一起,放到水泥池的盐卤中腌好,晾晒后收藏。歇渔时按人头分配,作为渔民的格外所得。春秋两季,我家每季会分得一两份二三十斤的干鱼。打开细看,每份有一条十斤左右的鲨鱼干,五七条斤八两的河豚鱼干,和一些小鱼干。
这些干鱼的吃法,基本都是水泡后切块炖豆。或配干萝卜、葱花装钵,点几滴油,上锅蒸。都是典型的海边吃法,佐粥或就玉米饼子,绝好。零打碎敲,临到春节,家里干鱼就剩一条鲨鱼和三两条河豚鱼了,于是泡完煮了,撕成肉丝,当过年的一道菜。煮下的鱼汤也凝成冻儿,切块蘸着清酱吃。但这鱼肉丝和鱼冻儿,现在回味起来也没特色,也许是过年让别的菜比的吧!
春天分回来的干鱼里,有时会有几枚河豚鱼蛋,即雄鱼的鱼白(性腺)。河豚鱼雌鱼的鱼卵最毒,雄鱼的鱼白却无毒,两者刚形成时也不太好区别,因此在渔业组也就成了我父亲的专利。拾掇河豚鱼时,父亲把这鱼白挑出,单腌单放,拿回家来也决不让我们碰,不给我们吃。等过了三伏,估计万一残存的毒素经过夏季的高温也分解了,再用炭火烤着独自吃,我眼巴巴地看着,也只能是干咽唾沫。
曾听父亲讲,他当年到华铜矿(即现在的大连与营口交界的李官镇)办事,中午吃饭,恰巧碰到饭店里有家炖河豚鱼白这道菜,五毛钱一大盘子,却没几人敢吃。父亲买了下酒,鱼白极鲜极嫩,把别人都看傻了。有一次我问大哥:“老爹卡大网(缝推网)和吃河豚鱼蛋的诀窍你会不会?”没想到一向沉稳的大哥顿时兴奋起来,绘声绘色向我讲起。我听着听着,父亲连这事也先教给哥哥,就联想到封建帝王家的嫡长制,心里酸溜溜的。
家里新鲜的河豚鱼也常吃,只是量少,都是拾掇完和别的鱼一起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一回父亲到下架子网的网铺办事,船把头老佟大叔给了半虾篮子河豚鱼。那鱼,黑背的肚白,灰背的肚黄,都是半斤来重的一条,放到盆里还很活泛。我们吵吵嚷嚷帮着母亲把鱼拾掇完,下锅开炖。想想,又急忙到菜园里割了一大把韭菜放锅里去。因为海边验方,韭菜和大脑瓜(小根菜)能解河豚鱼毒。其时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大饥馑刚过,我们兄弟姐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顿鱼就吃得格外的香。对我来说,吃过这顿鱼后,就似乎再没吃过更好的鱼了。直至现在回想起,味蕾上还会感到当年的那种愉悦。
等长到十三四岁,我就开始亲密接触这河豚鱼了。开始,夏天跟大哥用提网提海鲶鱼,潮退得接近枯潮,水稳了下来,小河豚鱼就上来跟海鲶鱼抢食,让人心烦。一网提起,袜头做的小操子能抄多半操子。因为河豚鱼太小,大多数放掉。只是挑些大一点的,拿到沙尖上,揉鼓肚皮叭叭踩破,或寻块蛤壳做刀破肚,大拇指甲舔净内脏和贴骨血,海水洗净,放到网兜里拿回家和海鲶鱼一起吃。后来,改网提为钩钓,小河豚鱼更烦人。你前面顺线上饵,它跟你后面顺线吃,一提线,一把钩上一条,又啪啪掉进水里,老鼠般的牙齿把饵吃个精光。有钓住的得赶快摘,不然便把钩线嗑断,带钩跑了。不过话说回来,小河豚鱼炸青辣椒,夏天里挺好的一道下饭菜。小河豚鱼也就烦而不厌了。
进城读书工作后,离现实的河豚鱼远了,跟书本上的河豚鱼接触却多了起来。先是苏轼的“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萎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节令、物候,竟写得这么有蛊惑力,绝对强于今天的广告。顺着这线索捋,渐渐的,我才知道这河豚鱼古籍里记载蛮多,如果整理研究能开拓出一门河豚学。《山海经》载,“河豚有毒,食之丧命”。《本草纲目》记,“河豚有大毒,味虽珍美,修治失法,食之杀人。”再往后,不知是谁开的头,把雄性的河豚鱼白比作“西施乳”,绉出什么“才喜一尊开北海,忽见双乳出西施”之类的艳词。《扬州画舫录》载,当地的满汉全席竟也有“西施乳”这道菜。清同治年间,上海还演了一出吃河豚鱼“风流死”的闹剧,也足见一些文人的“有才无德”了。
但明末天津文人高承埏的《咏杨柳青词》写得极好:“春事今年,山桃无恙,花朵依然。细雨沾沙,归云逗日,浅碧萝天。青青杨柳堤边,且系住乌篷小船。荻笋新芽,河豚欲上,拼醉垆前。”典型的明代小品味道,不用去吃河豚,光品这词就越品味越纯了。当代的文学大师汪曾琪更幽默,讲:“河豚之毒在肝脏、生殖腺和血,这些可以小心地去掉。这种办法有例可援,即‘洁本金瓶梅’是。”
中国人吃河豚,还能和日本的交往联系起来。日本系岛国,人的食物中海产占相当高的比例,河豚也就在劫难逃了。并且,因形式主义和“武士道”般逞能的民族性使然,日本人的河豚鱼吃得也算是花样翻新了。1895年,中日甲午战后议和,伊藤博文点名,要已年逾七旬风烛残年的李鸿章前去,并安排在自己的姘头美智子开的以烹制河豚鱼著称的“春帆楼”就餐,最终把大清帝国吃得“遍体鳞伤”。
河豚鱼出名的原因在于有毒。有研究阐述,限于河豚鱼的生理结构,其尾部的肌肉在游动时发不上力,仅靠尾鳍和背鳍的摆动,游动的速度上不来,很容易成为掠食者的目标。而它又似乎缺乏“更快、更高、更强”的奥林匹克精神,却打起歪主意,除了吸气、吸水鼓肚皮蒙吓对方外,还吞食、积累水中藻类的毒素,你若吃我,我就要你的命。长此以往,掠食者产生条件反射和遗传,就不再招惹它了。但人类是个例外,越是难弄和危险的事物,越是去寻刺激。正面的如爱情,反面的如吸毒等。河豚鱼正是这样,如果没有毒,也就绝没有今天的炒作。不过这河豚鱼把大量的毒素集中在鱼卵上,用尽心思去呵护下一代,母爱的伟大倒也可亲可敬了。
河豚鱼到底有多毒?性命攸关,本人没有切身的体验。不过还是间接感到了它的恐怖。一次大伯从网铺带回了些河豚鱼,二嫂拾掇完炖上,鱼的内脏和血水就埋到门前的大柳树下。也许是有些大意,坑挖得浅了些,又没踩实,被散养的鸡扒拉出来吃了。不一会儿,只见鸡们扑扇着翅膀拼命挣扎,咯嘎地叫着,平地飞起丈八高,又重重摔下,再飞,再摔,天空中飘旋着鸡毛,直到一只只抽搐而死。
从此,我对这河豚鱼就心存忌讳,一般情况下不去招惹它。前几年跟人到盘锦的河豚鱼圈钓海鲶鱼,也许是我的钩小,手快,别人钓不上来的河豚鱼,被我一气钓上来七八条,每条有二三两重,拾掇了挺好的一盘菜。转念一想,虽然自己有绝对的安全把握,但一行人众目睽睽,我逞这个能干嘛?于是下意识地重复起多年前的动作,把鱼的肚皮揉成皮球,再用手掌托着放回水中,鱼就一条条地倏然而去……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了鱼的自由和快乐。
本文选自《营口春秋》201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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