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狄
90年代的农村，人稀地广，一切劳动都需要靠人力、
可也是那个代，计划生育越来越严格，为了能够保证家里的劳动力，很多家庭开始和计生办打起了游击战。
只为生一个儿子。
蔡家屯的李淑芬就是其中的一员。
1988年，她嫁给了丈夫孙斌。
次年，夏季她在自家炕头生下大女儿，夫妻两人一个炕头一个炕尾，一个吸烟，一个抹泪。
屋子里面乌烟瘴气，刚出生不久婴儿的啼哭声顺着漏风的窗子往外溢，随之带来的是屋外燥热。
孙斌抬头看了一眼李淑芬，抬手用粗糙泛黄的指腹把烟管掐断，起身走了出去。
屋外的炎热和室内的闷热如出一辙，孙斌拔了扒脑门上的汗，吐出一口雾气：“送去你娘家避避风头吧。”
李淑芬顺着窗子的破洞看着圪蹴在屋檐下，一脸落寞的孙斌，咬了咬牙起身去给孩子收拾东西了。
当天夜里，各家各户都闭门睡觉之后，李淑芬拎着一个铺着抱毯的竹笼从孙家走了出来。
翌日一大早，夫妻两人就像没事人一样，照样下地干活，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同年冬季，在全家人的期待下，李淑芬怀上了二胎。
坐在炕头，看着外面落下的大雪，她起身走到黑色的木门前，双手合十对着门上的门神许下自己的心愿。
从入门前开始，李淑芬的手就一直在小腹上摸索着，她看着站在屋檐下担忧的孙斌挥了挥手：“无碍的，这一胎我们一定能生一个儿子。”
孙斌低头看着自己脚下已经融化的积雪，转身背对着李淑芬，垂在身侧的手握了握：“我们什么时候把大丫接回来？”
李淑芬的脚步顿了顿，她抬头看着站在黑漆漆房内的孙斌：“接回来了，我们谁照顾？”
……
回答她的只是漫长的寂静，李淑芬抬手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水，转身走进了厨房里面。
厨房的炊烟刚升起，孙斌就已经站在厨房门口了，他低着头没有和李淑芬说话，而是弯腰洗手开始做饭。
吃完饭，李淑芬抬头看着孙斌，她知道孙斌是想孩子了：“孙斌，再忍忍，只要是男孩我们就能光明正大地接她回来了。”
可美好的想法并没有持续多久，李淑芬的美好期待被残忍地揭开了。
同样的傍晚，同样的阵痛，同样的热度，同样的房间，同样的接生人员，李淑芬躺在炕上看着端着热水走进来的孙斌，强忍着疼痛笑了笑，然后张口咬住了脖子上的粗布，满头大汗的将孩子生了下来。
在闭上眼睛的前一刻，李淑芬在媒婆和孙斌的眼底看到了失望，她握紧了身侧的褥子晕了过去。
将钱付完之后，孙斌抱着满身是血的二女儿，坐在炕头的小矮凳上，拿着已经硬化的毛巾小心翼翼地将女儿清理干净。
看着那红彤彤的身子，孙斌红了眼眶，他将二女儿放在李淑芬的身边，转身靠在掉渣的黄土墙上，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让炕上的人有了动作，孙斌快速地转身走了出去。
屋外炎热的风就和送走大女儿那夜一样，这两年多的时间内，压抑在孙斌心里的火在空气的渲染下彻底地爆炸了。
他起身将白天刚装好的粮食袋踹倒，抱着头蹲在旁边把的那些晒干马上要卖的粮食在脸上揉。
沾着黄土味的粮食从孙斌的额头眼角，嘴角滑过，最后一粒粒地落在脚边混入那些还未来得及收拾的粮食内。
孙斌看着眼前的一切，吐出一口浊气，任命地压下心底的烦躁，起身开始收拾那些已经晾晒得差不多的粮食。
累了，就靠在粮食堆上休息一下。
不知道第几个循环了，孙斌刚从粮食堆里面爬起来，屋内就传出了脚步声。
孙斌抬头看着月光下，血色全无的李淑芬，把手里的工具扔在地上，跑到她跟前：“你怎么出来，不多休息休息？”
“帮你呀，这么多活，你一个人要弄到什么时候去？过些天就该有人来收粮了。”李淑芬推开孙斌的手，弯腰拿了一个袋子走到那些已经收拾干净的粮食跟前，装了一袋子，然后苦笑的看着孙斌：“二丫，我们也得送走，明天你陪我去吧，拿几袋粮食。”
李淑芬说完就低下了头。
孙斌看着妻子低落下来的泪水，却笨拙地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两夫妻一夜没睡，天还没亮就把二女儿也送走了。
回来之后，连家门都没有进，两夫妻又一股脑儿的扎进了农田里面。
背后灼热的阳光晒得人脑门直发昏，孙斌转头看着汗如雨下的李淑芬想要让她休息一下，却被李淑芬拒绝了。
“赶紧弄吧，要是碰到雨，今年的庄稼就又要黄了。”
回到家已经是夜里了。
看着院子里面摞成捆的小麦，李淑芬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朝着厨房走去，边走还边给孙斌吩咐。
“把已经弄干净的粮食放进屋内，这些刚收回来的，也赶紧弄了吧。”
两夫妻心照不宣地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
吃完饭孙斌死活都不让李淑芬搭把手。
李淑芬站在屋檐下看着固执的孙斌，她抬手擦了擦自己的汗水：“我知道你在生气，可孙斌你真的不担心吗？我们家本就只有我们两个劳力，要是我也在家里，地里的那些粮食都不要了吗？”
孙斌搬粮食的手，顿了顿他抬头看着李淑芬，眼眶里面泛着泪水：“可你也看到了，大丫现在见了我们，是什么样子？”
“那难道我们所有人陪着她一起饿肚子，一起死才算是父母的爱吗？”李淑芬说完就回房间了。
同床异梦。
孙斌起身很多次，他想要张口解释什么，可却也明白今日李淑芬说的话并没有错。
这场冷战持续了很久，直到农忙结束。
李淑芬才开口和孙斌说第一句话：“等玉米种完后，你去我妈家把大丫接回来吧。”
“那？”孙斌担忧的看着李淑芬，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闭上了嘴巴。
“孙斌，我并不是铁石心肠。”李淑芬擦了擦自己的眼泪，转身朝着厨房走去。
她蹲在灶台前点火的时候，孙斌走了进来。
孙斌抬手将蹲在地上的李淑芬拉起来：“我来烧锅，结束了之后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孙斌，明年我们就可以把大丫接回来了。”
农忙结束后，李淑芬和孙斌在娘家住了很多天，好不容易和两个女儿有了感情，却又要离开。
在大丫四岁的时候，李淑芬怀上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儿子。
她躺在炕头看着手里的报告，紧紧的拽着孙斌的手腕：“我们有儿子了，我们……”
李淑芬把脸埋在孙斌的怀里面，泪水浸湿了孙斌身上单薄的衣服。
“等孩子出生后，把大丫接回来吧，这样也不耽误我们干活，大丫能够照顾孩子。”
“好。”
生产那天，孙斌将一切安排好之后，就离开了家。
他带着大丫刚到家门口，就听到了家里面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孙斌抱着女儿直接奔了进来。
他看着躺在炕上身下满是血迹的妻子，抬手握住了大女儿的眼睛，担忧的看着接生婆：“她怎么样？”
“前两个月子没有好好休息，这一次让你老婆别那么累了。月子病很难根治。”
孙斌点了点头，抱着大丫走到门口，安抚好孩子之后，进到屋子收拾干净之后，将大女儿放在妻子旁边。
孙斌颤抖着手，握着大女儿往后缩的手，盯着她畏惧的眼睛：“大丫，你陪陪妈妈，爸爸去做饭。”
“嗯。”
李淑芬醒来的时候，看着坐在身边拽着自己手的女儿，抬手把人搂到怀里，大手在女儿单薄的后背上拍着。
“丫呀，对不起。”
孙斌进来的时候就看着那样一副场景，躺在炕上的妻子，紧紧抱着跪在炕上的女儿，母女两个人泪流满面的样子。
孙斌退了出去。
消息没有瞒多久，计生办的人就找上了门，他们将孙斌小小的房子围得水泄不通。
破旧的屋子内，围满了人。
孙斌站在门口看着那些人的咄咄逼人，他握紧了拳头想上去理论，却被李淑芬挡住了。
她笑着看着孙斌：“这些年来，我们省吃俭用，将孩子送出去养，不都是为了这一天吗？”
“你是谁？”
李淑芬笑着对着孙斌说：“我们的孩子，自然还是要自己养，去接回来吧。”
当着村民的面，孙斌去了李淑芬娘家。
他将二女儿也接了回来。
从村口到家门口的路上，孙斌听到了很多疑惑和不解，他把小小的女儿抱在怀里，抬手捂住她的耳朵走了进去。
房间里面已经容不下一个小孩的位置。
孙斌从窗子将女儿递到了林淑芬的怀里，看着他们母子三人站在炕上的模样，红了眼睛。
“你们要找的人也来了，去和我丈夫谈价钱吧，别吓到我孩子。”
那些人看着李淑芬的魄力，都有些震惊。
屋外的声音，让李淑芬笑了笑，她抬手在两个女儿的鼻头上勾了一下：“从今天开始，我们一家人团聚了。”
送走计生办的人已经是夜里12点钟了。
孙斌从屋外进来，看着三个乌黑的脑袋，眼睛里面满满的都是喜悦，舒了一口气抬手在两个女儿的脑袋上弹了一下。
然后转头看着李淑芬：“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睡吧。”
第二天一大早，孙斌就带着村子里面的证明还有计生办的证明去给三个孩子各自报了户口。
回家的时候，看着坐在院子里面的两个女儿，转身去厨房做饭。
可因为身上的衣服都是汗水，他准备换件衣服。
刚走到房间门口，就听到村子里面有人问道：“淑芬，你怎么这么傻？家里的钱全都交了罚款不说，还借了不少吧，当初跟你说送走一个，你还……”
李淑芬看着站在屋外的身影，笑了笑：“没事，我们家有2个摇钱树，媳妇再贵我也能娶的起。”
那些人从屋内出来的时候，看着孙斌浑身的汗，晃了晃头：“你也不知道劝劝你媳妇，现在这钱哪有那么好赚。”
“她开心就好，从嫁给我到现在，她吃了不少苦。”
孙斌讪讪地笑了笑，当初他无父无母没有家底，几乎没有人愿意嫁给这样的他，可李淑芬愿意，也是李淑芬帮着他一起承担起了这个家。
“傻子。”
孙斌揭开门帘看着妻子无奈的笑，抬手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水。
孙斌把怀里的户口本递给了妻子：“你看，我们家人都在上面，齐全了。”
“真好。”
交完罚款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孙家都过得很苦。
有的时候几乎张不开锅。
为了让几个孩子吃饱，两口子几乎都不怎么进油水，人也越来越消瘦了。
空闲下来的时候，夫妻两人就在村子附近打打工，赚点钱补贴家用，每年粮食的钱都拿去还债了。
大女儿孙娟7岁的时候。
李淑芬看着手里仅剩的50块钱，握紧了拳头看着背后的二姑娘孙雅。
“大丫，再等等，我们和妹妹一起读书好吗？”
“好。”
虽然话这样说，但李淑芬和孙斌还是在报名前一天给女儿赚到了报名的钱，夜里挑灯给女儿做了一个书包。
看着躺在身边的大女儿，李淑芬红着眼睛，用额头在她的额头上蹭了蹭：“让你们受委屈了。”
随着孩子们越来越大，家里的开销也越来越大。
李淑芬和孙斌两个人几乎用尽了所有能利用的时间在赚钱。
穿的内裤都是补丁摞着补丁，每次李淑芬都不敢白天洗衣服，生怕孩子们被朋友笑话。
孙娟16岁的时候，村子里面就有人上门给孙娟说对象。
每一次都被李淑芬请了出去。
后来村子里面有人会去直接找还在读书的孙娟，来来回回都是那种。
“丫头，你爸妈养三个孩子不容易，当年又借了那么多钱，现在看别人的母亲穿着打扮，你就一点不心痛吗？婶给你介绍的对象可以给很多彩礼钱呢。”
年轻的孙娟，没有禁住诱惑，她答应回去劝说李淑芬，却被李淑芬罚着在院子里面跪了一晚上。
第二天早晨才被放起来。
孙娟看着李淑芬的脸，害怕的拽着李淑芬的手腕答应她好好读书。
那也是第一次，李淑芬站在门口和村子里面的媒婆吵架。
她挡在门口的面前，丝毫不在乎脸面，指着跪在院子里面的女儿：“袁婶，我是不是和你说过，我女儿还小？我想让她读书？你到底想干什么？”
“李淑芬，你别不识好歹，你自己看看你家里的样子，你能供起三个孩子读大学？简直是做梦。”袁婶抬手想要挥走李淑芬，可又觉得自己面子过不去，指着穿着孙斌以前衣服出来的孙强：“你也不看看你的家，凭什么有女孩愿意嫁给你儿子？”
“那我是不是告诉过你？我两个女儿是摇钱树？再贵的媳妇我们也娶的起？”
李淑芬说完，村子里面有人就开始对着她指指点点，开始隔离她，觉得她没有当母亲的样子。
说李淑芬把女儿当商品养，是为了给自己儿子换媳妇的。
说李淑芬心太狠了。
流言越来越多，越来越真实甚至两个女儿都责怪李淑芬，可她从来没有狡辩过，只是默默地承受着。
直到结婚的时候，她们才从孙斌的嘴里得知了真相。
她们才真正从孙斌的口中得知了真相，她们才知道，在那个年代，所有的女人只知道怨天尤人的年代，她们的母亲用自己的肩膀为她们撑起了活下来的希望，为她们留下了一个真正家，为父亲挣回来面子，为这个家留下了底气，不被人鄙视的底气。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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