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有班人悄悄哭出了圈。
这班人——
有的“投了十年简历都没人找你演戏”。
有的“长达十几年试戏，试完戏之后他们就不用我”。
有的一度羞于见已经功成名就的同班同学和老师。
论“做事”，他们有口皆碑。
但说到“做人”。
别说自发炒作，就是上综艺，发微博，发抖音等艺人常规操作，他们绝大多数都避之不及。
诡异的是。
2020，他们被集体“推”到舞台中央。
到底是什么神秘力量。
Sir先卖个关子。
但Sir很欣慰。
他们被看见。
01
第一个想不到的是张译。
这可能是一个至今还跟自己拧巴的人。
张译的成名作是《士兵突击》史今，无数人心中的白月光。
他不满意。
哭多了。
班长史今退伍，路过天安门，嚎啕大哭；与许三多分别，又嚎啕大哭；
一个情节，两次爆发性的哭崩，张译一直后悔。
“那绝对是个错误”。
张译对表演状态有洁癖。
在团里最郁郁不得志的时候，张译在倾盆大雨里独自表演，一人分饰两角，被公主抛弃后慷慨陈词的“我”，和抛弃又悔过的公主。
傻吧。
真够傻的。
但人家乐得自在。
“你演哪样的人生你投入进去是非常快乐的”
于是。
一直“傻”的张译也一直躺在“演技不错但就是不红”的列表里。
直到2020。
张译爆发了。
《八佰》《金刚川》《一秒钟》《我和我的家乡》集中上映。
不提跻身“百亿票房男演员”这些“虚名”。
就说他最在意的“哭”。
确实哭得更精了。
《金刚川》和《八佰》的哭。
一个”痛苦得要把灵魂呕出来“；一个”卑微得要把脑袋磕出花“。
但Sir最心疼的。
还是《一秒钟》。
《一秒钟》里，张译的哭好就好在克制。
影片中后段，张九声千辛万苦找到胶片，让范电影放映。
他通过小小的放映窗口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女儿。
这该是情感大爆发的炸裂时刻。
但张译没有炸裂着处理。
无声观看，转脸眼泪鼻涕一大把。
范电影问，女儿看到了，你该走了吧。
他说，“一秒钟太短，不够”，而后，鼻涕眼泪顺着肌肉颤动，一并流下。
他想用眼泪来倾述悲痛。
但他早枯竭的泪腺，已涌现不出更多的眼泪。
之前耿耿于怀于史今单薄的张译，终于用一个哭，勾出了一个时代芜杂的纹理。
02
与张译一起火的还有另一个姓张的演员。
张颂文。
张颂文是19年才走进大众视野。
凭一个配角，一个动作。
《风雨云》。
张颂文饰演的唐奕杰是条自傲又自卑的可怜虫。
婚礼合照时，唐奕杰瞄了一眼身旁的妻子，突然踮起了脚来，双手又立刻攥住西装的下沿。
一秒点题。
自卑、懦弱，偏偏还要硬撑起面子，最后反而暴露出笨拙。
看上去，这是一个充满设计感的小动作。
但你注意画面左边两个群众演员，显然被这突发的动作打断了原先的表演轨迹。
这种生理的缺陷是如此真实，以致于旁人忍不住侧目。
踏入演艺圈17年，张颂文绝大多数时候其实就这么真实地挨饿。
别说名利双收，连房都没有。
△ 图源：《7000多天之后，这位黄药师下了桃花岛——金牌经纪人》
在这之前，他演的多是龙套，自己设计戏会被导演骂的那种。
《演技派》上，他说参演的第一场戏，导演只是要个群演。
他却去找导演要剧本、去探讨人物关系。
在主角后面演了完整的一场同事聚餐。
谁理他呀。
“然后导演就这样
停——
后面在干什么”
果然——
被剧组赶了出去。
张颂文自嘲：
“那天我就像个二百五一样”。
2020年，他也借一场哭火了。
《隐密的角落》第6集，张颂文饰演朱永平，女儿坠亡一周。
这是张颂文进组后拍摄的第一场戏。
“为了表现出丧女之痛，他在开拍前禁食了三天，每天睡觉不超过四小时，一个失去女儿的人，怎么能吃得好睡得好，每天晚上不做噩梦就不错了。”
这场戏本来只是个过场戏，买一碗馄饨就走。
张颂文把它设计成一个日常活动。
失去女儿的父亲，到熟识的小店买馄饨，店主不知情，仍拿出以往的三份馄饨。
触景生情，这时他的情绪已经濒临崩溃。
张颂文是这么做的。
他先是默默拿走三份馄饨，将一份丢在了垃圾桶上。
也不想解释。
解释会触碰到他的伤口。
但走了两步，意识到这是把女儿(的馄饨）丢了，他赶紧回去，找到平常坐的位置，把多余的一份吃了。
此时他的情绪已经完全崩溃。
嚎啕大哭？
这可是公共场合，一个中年人。
结果他是这样哭的。
泪水一滴一滴掉进碗里，到情难自禁时，抬起碗来，遮住脸。
中年人的崩溃，从来不是呼天抢地的嗷嗷大叫，是撕心裂肺的挣扎。
从龙套到配角，善于琢磨戏的张颂文熬到今年，也有了自己第一部大男主戏。
03
还有秦昊，章宇，宋佳。
秦昊，刚毕业接到一部电视剧，薪酬不少，2000年的十万块。
但拍完怎么看怎么别扭。
这也不是我想要的戏啊。
接下来两年，他推了11部戏，到第三年，彻底没戏拍。
又熬了一年，碰上《青红》。
然后就在文艺片里扎根了，《春风沉醉的晚上》《推拿》《浮城谜事》……
戛纳红毯上走了一大圈，回来参加演技竞技综艺，还是个“学员”。
同班的刘烨章子怡，坐的是导师席。
章宇，《风平浪静》之前，也是北漂，住合租房吃挂面。
和秦昊一样，在各种文艺片中摸爬滚打。
还不如秦昊。
他合作的不是娄烨这种知名文艺片大导，有的就是自己朋友。
他的电影处女演，《手枪》，是和导演聊出来的一部戏。
演一个农民工，就真的先去片场附近的小旅馆，做了半年农民工。
和其他打工仔一起，吃廉价盒饭、去公共澡堂洗澡。
旅馆老板还给他介绍工作。导演来片场看景，章宇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也没被认出来。
章宇以一个“贵州来的，投靠工地工作舅舅”的年轻人身份活了半年。
这大半年，只拍了这一部戏。
电影至今未上映。
跟章宇演情侣的宋佳也是个耐得住的主，本来就是稍有流量的女明星，却一头扎进自己的电影梦。
好在，今年，他们都火了。
《隐秘的角落》里，秃头张东升给那个夏天带过来一片“清凉”。
这个角色没有主角的高光。
但处处是高光。
过度地累，过度地渴，小孩拿水枪滋他裆部时的反应，又过度阴鹜。
处处显示出他心理和生理上的“无能”、变态。
以及，作为一个人该有的复杂的人性。
Sir无数次提起这个细节。
杀死岳父母后，张东升去派出所做笔录，他重复了两次：都怪我。
第一次看，你是不是发现他在表演悲伤。
但请再固定，放大他的表情。
遮住左边，是喜。
遮住右边，是悲。
也就是说，在不朝向警察的那半张脸上，那种报复后脱逃的愉悦和得意，已经本能性地抢跑出来。
这才是张东升这个角色真正恐惧的地方。
他的本质是对任何亲密关系背后深入骨髓的怀疑。
极善和极恶，可能从来都是两面一体。
再说章宇。
《风平浪静》的出圈，还带火了“土狗男孩”这个词。
在此之前，他是黄毛、胡广生。
但《我不是药神》《无名之辈》，得到更多关注的，还是王传君、文牧野、任素汐……
2020年《风平浪静》，章宇真正出圈。
宋浩，一个压抑到极致的男人。
一段戏。
宋浩埋完李唐杀害的女孩尸体。
当他以为终于风平浪静时，生活再次给他重击，把这个人物一而再被损害的情绪推向高潮。
宋浩在海边坐了一夜，这个人物积压了大半个电影的压抑在此刻爆发。
巨大的内耗延伸到生理上，章宇吐了。
真吐。
背对着镜头吐完，留给电影的是一个特写——
红肿的眼睛。
“吐完眼睛就肿了，不是故意肿的。”
和章宇搭戏的宋佳，本不是潘晓霜的首选，她太美。
要让观众相信这么一个大漂亮会爱上宋浩这样一个穷屌丝，难了点。
但宋佳难得就难得在于。
她演出了潘晓霜不顾一切热烈背后的真挚。
她的示爱，乃至爱情，其实是她证明存在感的唯一方式。
潘晓霜的所作所为，都在渴望被看见。
和暗恋对象多年以后重逢，潘晓霜在餐桌上尬聊，“你看我胖了吗？”、“你谈过几个女朋友？”……
这都是宋佳的现场设计。
包括唱歌。
也是一唱点题。
潘晓霜并非不知道爱情虚幻。
但这已是她唯一能抓住的。
04
或许有毒友看出来了，2020红的这些演员。
要不就是被边缘化的，要不就是主动边缘化的。
娱乐圈的热闹没有他们，流量炒作的宽阔大路，他们也没走。
甚至忙不迭拒绝。
章宇拍了《药神》后，“黄毛”让他小有名气。
有各种邀约前来，但他只想隔离关注。
“其实《药神》之后，很多目光投来，我刚开始是一个慌乱的状态。似乎所有人、所有信息突然间向我凑来，应接不暇，甚至感觉自己会被那些东西淹没掉，有种窒息感。我就只能开始隔绝、隔绝、隔绝、隔绝、隔绝，慢慢才调整过来。”
△ 新京报
活动不去，戏不接。
有必须要去的，比如和王传君一起给《小偷家族》站台。
出于喜欢和朋友面子，但场面嘛……
一度非常尴尬。
张译也是，综艺能拒就拒。
吴京和于谦带着媳妇上家庭综艺，中间聊起张译的《八佰》。
两人想顺便邀请张译也来参加节目。
还不是“参加”这种正式邀约的措辞。
就是老友间的“串门”。
他赶紧拒绝，用的词是“不敢”。
为啥？至于吗？
对明星来说，不至于，对演员来说，至于。
韩国国民级演员宋康昊就说过：
“我不会让观众在电影院外看到我。”
我们就真的没在电影外看到过他。
试想，在饰演《寄生虫》里苦心孤诣的穷人家爸爸前，宋康昊就带着孩子被摄像机在豪宅里360度拍摄，张口闭口中产阶级育儿观……
这时候再看他演穷爸爸。
即使演技真的让人信服，也难免让人感觉撕裂。
这就是作为一个演员必要的“白纸状态”。
这份空白的守护，既需要观众摒弃对一个演员的偏见，也需要演员自觉地拒绝。
即使是秦昊。
火了之后，他确实上了不少综艺。
上《声临其境》第二季，得了冠军，网友觉得他不配，被骂得狗血淋头。
上《妈妈是超人》，因为不搭伊能静的话，也被骂得狗血淋头。
上《婆婆与妈妈》，在与老婆的互动里，又得了个“反矫达人”的称号。
有人说秦昊堕落了。
但秦昊的挣扎，不恰恰反应出一个演员在今天喧嚣时代的不易。
所以说到演员、演技，秦昊就认真起来。
“你要是纯玩乐的综艺就无所谓了，大家乐乐呵呵，但是你要说跟表演有关的东西，我还是挺较真的。”
所以说到烂戏，秦昊立刻划清界限。
“现在没有任何一部戏
可以用钱打得倒我了”
所以，真别误会。
Sir真不想把庞大的，幽深的命运，归结于某种二元对立。
上综艺的就成不了好演员？
不上综艺也不一定是好演员。
命运不是非黑即白的选择。
一个演员成不成，火不火，有无数非主观因素。
问题是，摒弃种种时代、命运的限制，有没有一种默默的静水深流的努力，也在默默地影响我们。
Sir刚好想到一个“反面例子”。
易烊千玺。
两年前，这是一个标准的流量明星。
一年前，Sir在《我承认了小看了易烊千玺》中写道。
被流量宠爱，必将有一天被流量抛弃。
而被职业尊重，则获得与岁月谈判的筹码。
在《长安》的豆瓣评论，这么一条高赞留言。
“就冲着对长安的还原也要给五星，诚意十足的一部古装剧。曹盾从剧本到拍摄到演员都让人欲罢不能。一口气追平所有更新，节奏紧凑宛如美剧。这一次，雷佳音和易烊千玺赌对了。”
最后一句话，Sir只同意一半。
易烊千玺真赢得了什么吗？
——《长安》表现比雷佳音，韩童生等还是差不止一两级。
但他对就对在，老老实实，练本事。
他对就对在，不赌。
然后是今天，《少年的你》《小红花》依次立起来。
流量出身的易烊千玺终于摆脱了流量的命运。
《小红花》到底多好，见仁见智。
但易烊千玺，一定不是这部电影的短板，甚至是长处。
这场哭戏看过的一定记忆犹新。
在Sir看。
这是一场超越同龄人太多的哭戏。
在这场哭戏，易烊千玺起码演出了三种状态。
一是青春那种看似牛逼但实则傻乎乎的愤怒。
二是一个绝症病人既需要别人又不想失去尊严的脆弱。
三。
易烊千玺幼稚的坚持。
他在哭的过程中，还是忍不住做了一些动作，比如他的手指。
这些手指的设计也许并不那么准确，但又准确地传达出易烊千玺对表演的执念。
他依然保留他对表演的好奇与敬畏。
他还没有失去他的耐心。
最最关键的是，他通过他的坚持，赢得了另一种坚持的呼应。
坚持可能不在胜利。
坚持的意义就在坚持本身。
这让Sir想起一个著名段子。
黑泽明的场记在《等云来》里写，为了拍摄一个有云的镜头，让剧组停工4个小时，等云朵飘入画。
按今天一切追求性价比的成功学观念——
4个小时的停顿，会有多少损失？
一片云朵的特效，又有多容易？
4个小时等云来，你是不是有病？
但他们就是想等。
不管等不等到，也不管有没有云。
2020，有人等到了。
2021，有人还在等。
但我很高兴。
始终有这么一帮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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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助理：北野武术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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