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山县志人物篇(京山文学李泽贵)(1)

李泽贵

出生于上世纪60代末,大学本科,供职于京山市人大。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在《讽刺与幽默》《百花园》《星火》《通俗小说报》《短小说》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100多篇。小说集《不约之约》由中国现代出版社出版。

京山县志人物篇(京山文学李泽贵)(2)

《不约之约》 李泽贵 著

小小说四题

李泽贵

京山县志人物篇(京山文学李泽贵)(3)

羡 慕

我家和国超家的房子只隔一条小巷子,正儿八经的邻居。他比我早出生半个月,打小就一起长大,直到上初中,他家一位亲戚在镇上当教育组组长,把他接过去条件好的镇初中读书了,我和其他同学一直在附近的小乡就近上学,我们见面就开始变少了。

从那时起,我就很羡慕国超。羡慕他的理由实在太多,比如他有一位亲戚是国家干部,而且还是教育组组长,这是多大官,有多大权呀;他一上初中就到镇上好学校去了,据说那时能在镇初中当教师,都是精挑细选的,老师都有教书育人的绝活儿,学校的学生个个品学兼优,国超到那儿去,将来考个好高中应该是铁板钉钉的事儿,如果成绩特别优异,不想读高中,走个中专,也可以转户口,吃商品粮,当个国家干部,他多幸运呀;还有,也是最让我羡慕的,自从他到镇上读书后,就基本上不和我来往了,每次放假回来,不论是月假还是寒暑假,他都去找别人玩,哪怕是路过我家门口,也只是冲我笑笑,算是打了个招呼,便头也不回地走过去。虽然我的成绩在当时的小乡初中排名靠前,但看到国超从我家门前走过去的背影,我总是很羡慕,很自卑。

1983年的中考,县里实行的是统考,我没能考上全县最好的一中,只上了普通高中。国超呢,我也不知道他考得怎么样,也上了另外一所普通高中。我上的高中在西,国超上的高中在北,相隔很远。每次放假,我一回家就跟父母到田里去干活,而国超呢,很少回来,偶尔回来,也很少见他出门。自从上了高中,我们见面就更少了。

1986年高考,我上了省医学院,而国超却落榜了,至于考了多少分,他没说,他家里人也没说,只是我父亲跟我说,国超这小子不知怎么搞的,上了好学校,还有亲戚照顾,说是没考好,要复读。这个假期,我很郁闷,是到省城去上学还是选择复读,再拼一所更好的学校,最后父亲说,我们祖祖辈辈盘泥巴,你能够跳“农门”,就不再折腾了,再说,我们这家务条件也实在不允许呀。国超呢,不知道那个假期回家没有,反正我从没见过他。后来听他哥说,国超考试失常,复读了,在县一中。我父亲说,你看看,这有个当教育组长的亲戚就是不一样,复读都能到全县最好的中学去。

通过一年的复读,国超考上了省财校。虽然这所学校只是省专,但热门。于是,父亲又对我说,你看看国超,去年没走成,今年就上了财校,将来肯定能有个好工作。

照说,我们打小一起长大,现在又都在省城读书,应该常联系。我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但国超好像总是不太愿意和我来往。有一次,省财校的一位同学邀请我们几个周末去玩,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国超的寝室,问了他室友,他室友说,他刚刚还在寝室,这会儿不知跑哪去了。我等了老半天,他都没回来,我就走了。

每次放寒暑假,我和我的一帮同学串来串去的,国超呢,也有他的同学圈。我们还是很少见面。大学毕业后,我到了外地,成了一名偏远山区的基层干部。国超呢,回到了本县,成了一名县城银行系统的工作人员。

此后,我们各干各的工作,基本上就没见过面,所知道的依然是父亲跟我说的。

我每次回家,父亲对国超的那个羡慕啊,真的让我有点儿抬不起头。父亲总说,你看看人家国超,一毕业就在县城工作,还是银行,待遇好得很呢。有一次,父亲跟我说,国超这小子真的很开窍,很出息,听他哥说,他工资比你高一倍多,半年奖金就好几千块,他哥重新批了台基建房,钱不够,都是国超给的。父亲还说,看国超哥说话时的那神态,趾高气扬,村里人都啧啧啧地伸大拇指。父亲还说,国超哥还问他,你家儿子现在一个月有多少工资?又有多少奖金?都当干部了,待遇肯定比咱家国超好吧?父亲说他虽然不好意思说出口,但还是跟国超哥说,我家那小子工资养不活自己,还要咱贴钱用呢。

父亲说的是实话。

接下来,让人更羡慕的事一桩一桩摆在面前。

那一年,我妻子剖宫产,生下了一女儿。国超呢,妻子顺产,生下一儿子。父亲总是摇头叹息,哎,你看你,媳妇动了刀,是个“酒坛子”,人家国超啊,顺顺当当的,添了个“学生娃”。在农村,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父亲也不例外。

那一年,我还在偏远山区,不知道县城张灯结彩摸的事儿。国超呢,在县城,据说用十块钱,摸了五张,两张中奖,一张中了一辆自行车,这在当时已经是很多人渴望的大奖了。更神奇的是,国超还中了个唯一的特等奖,一辆披红挂彩摆在现场,喇叭里不停喊着“快出手,快出手,出手就中小轿车”的小轿车,值十万块呀!父亲讲这事儿的时候,就好像自己中了那辆小轿车一样,很兴奋,好像还带着一种自豪感。

那一年,我还是一名山区基层干部,国超呢,也从县城到了基层,但他是到了城区附近的镇当上了银行办事处主任。过春节回家,恰好我们同一天回去,到家都是下午天擦黑那会儿。我赶大早从外地搭车,又转车,再步行,和妻子带着女儿,提着一个行囊,里面只装了几件换洗衣服。国超呢,开着小车,大包小包的,还有一大堆的土特产之类的,妻子抱着儿子,他一趟一趟地往家里搬过年物资。我当着父亲感叹,国超单位可真好啊!父亲没理我,而是抱起小孙女,说,小乖乖,回来就好了!

父亲这个时候没叹息,是不愿意当着我妻子的面,让我难堪。但我能看出来,父亲对国超羡慕的表情依然如旧。

在此后的几年,我和国超就没见过面。每次回家,父亲从不主动提起国超,倒是我每次主动问父亲。父亲说,比你强!我们村里找他办过事儿的人回来说,国超啊,现在是领导,蛮有权,找他办事儿的人很多,全村人都羡慕他!

全村人都羡慕他,我心里倒是更平静了些。

我调县城工作的那年,我照例和妻子带着女儿回家过年。因交通方便多了,回家的时间也快多了,我们带了一些山区土特产,下午就到了家。

天擦黑的时候,父亲挑着刚从池塘里挖的一担莲藕进了门。妻子在灶堂帮母亲烧火,我和女儿就赶紧过来和父亲打招呼。我叫父亲的时候,他像没看见没听见一样,没理我。倒是女儿乖巧灵活,跑过去拿了一筒我们带回来的特产“水麻酥饼”,站在父亲面前,说:“爷爷,这是爸妈给您买的,可好吃了。”

父亲放下担子,接过女儿递过来的饼,说:“乖孙女,知道给爷爷带礼物了。”

接着,父亲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

看到父亲这般表情,我有点不高兴,就说:“儿子没国超那本事,只能带点这东西!”

父亲表情依然凝重。

父亲让小孙女去灶堂帮忙,支走了她。然后坐在门口的独凳子上,指着他对面另一个独凳子,说:“你坐下。”然后扭过头,看着国超家那边。国超家门锁着,没人。

我问:“国超没回来?怎么没人?”

父亲说:“都找国超去了。”

我说:“怎么啦?”

父亲说:“我也不知道。据说,国超跑了!”

我急切地问:“到底怎么啦?”

父亲将手中的饼放在地上,掏出一支烟,点燃,慢慢地,一字一句,说:“赌博。小车卖了。公款用了不少。老婆也离婚了。”

我很惊讶,说:“怎么出这事儿了?消息准吗?”

父亲没吱声。只是轻轻地将烟头放在脚下,踩灭,然后拿起地上的那筒饼,用微微发颤的手撕开筒纸——

京山县志人物篇(京山文学李泽贵)(4)

摄影 汪瑞华《东方的月亮》

谁偷了白菜

书家门口,就看见支书的婆娘王婶一手拿着砧板,一手拿着菜刀,站在门前菜园子中间,骂:“是哪个砍脑壳的呃,抽筋的呃,偷了俺家的菜呃!”

王婶一边骂一边用刀在砧板上剁,唾沫飞溅,一刀一刀剁在砧板上的声音,也是嘣嘣嘣地传到很远的地方。

六儿本想走过去算了,但他还是停下脚步,放下担子,想劝劝王婶,说:“王婶,您就别往死里骂了,您这菜地里的菜被偷了,您看您是能把贼骂出来还是能把菜骂回来咋地?”

王婶没理六儿,还在那儿骂,而且架势更大了:“是哪个断腿子的呃,剁手指头的呃,你偷了俺的菜吃了成瘸子成哑巴呃——”

六儿感觉没趣,挑起担子抬脚走的时候,对王婶说:“我说王婶啊,您就蓄点力气吧,别让刀把手给剁了。”

没想到这句话引火上身了。

王婶觉得六儿在咒她,于是又骂上了六儿:“六儿你个杂种呃,你凭什么充六个手指咒我呃,别人偷了俺家的菜,与你这个杂种有什么关系呃,是不是你偷了俺家的菜呃——”

六儿听王婶这么一骂,好像自己是那个偷菜的贼了。于是又停下脚步,对着王婶大声说:“婶子,我又没偷您家的菜,您干嘛骂起我来了?我叫六儿,可我没长六根手指,我只是想劝劝您,别太伤力气!”

王婶这时就把枪口儿直接对准了六儿:“你个六儿呃,菜不是你偷的是谁偷的呃,不是你偷的你又栽哪根葱称哪门砣呃——”

六儿不想劝王婶了,准备扭头走人,但他这一扭头,就看见沿菜地的一排房子前有好多人站在自家门口,看着他和王婶。他们有的就在那儿笑,有的端着一碗稀粥,用嘴在碗沿左一圈右一圈地喝,然后再抬头看着他们笑。

王婶的嗓门越来越大,剁砧板的节奏也越来越快:“六儿你个杂种呃,我家的菜不是你偷的是谁偷的呃——”

“我说王婶啊,您家的菜真不是我偷的,就算我知道是谁偷的,我也不会告诉您!”六儿心里急,但看着王婶那冲样,他跺了跺脚,朝王婶狠狠地甩了句气话,就挑着担子贼一样地快步走了。

上街回来,一只脚还未踏进门槛,六儿媳妇就嚷嚷:“俺说六儿啊,你一大早上街咋就成贼了?”

“咋?谁说我是贼?”六儿问媳妇。

“这不村子里大伙儿都在说,连隔壁小娃子都说,六儿叔早晨偷支书家大白菜了。那王婶拿着砧板菜刀追着你骂咧,你担着大白菜溜溜就跑了。”媳妇用眼瞪着六儿。

“那白菜不是你昨晚上在咱自家园子里弄的吗?咋就成偷的了呢?”六儿进门放下担子,摇了摇头。

“我说六儿呀,你上街担着大白菜,支书家的大白菜又被人偷了,这不巧了吗?”媳妇过来帮六儿收拾篮筐,说道。

六儿挠了挠头,说:“你还别说,这还真是巧了,难怪我在劝王婶的时候,大伙儿都盯着我笑,那样儿就像我是贼。这不行,我得去找王婶把话说明白了。”

“别去,说得明白呀?你这是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媳妇边说边拦住了六儿。

“那咋办?”六儿停住了脚,站在那儿犹豫。

一抬头,却看见了王婶。王婶走了进来,手里没拿砧板,也没拿刀。

“王婶,您可是贵客啊,您快坐,您快坐!”媳妇一看到王婶进门,赶快打招呼,顺手端过来一个板凳。

六儿却愣在那儿没动。

王婶坐下来,没正眼看六儿,对六儿媳妇说:“我说大媳妇啊,最近村里老出怪事儿,是不?”

“是啊,王婶,张毛子家菜地里的菜被人偷了,牯牛家菜地里的菜被人偷了,黄二狗家的菜地里的菜被人偷了……这些事儿,村里都晓得。这不,都敢到您家了!”六儿媳妇跟王婶说着。

“我说王婶啊,您家的——”六儿听媳妇说起偷菜,忙接过话头。

“我说六儿啊,您急什么急,听王婶的!”媳妇让六儿别说话。

“我说大媳妇啊,你说哪家菜地被偷了不是事儿呀,我家老头子到派出所报案,派出所说这大点儿事,由村里自行处理。于是,我家老头子就天天晚上在村里转来转去的,也没个结果。这不,前几天,老头子到镇上去开会回来,镇领导说我们村里的风气不好,要老头子好好整治整治。我说大媳妇呀,你说这该咋办啊?”王婶跟媳妇说着,也没看六儿。

“我说大媳妇啊,你家的菜也被偷了不是?”王婶问六儿媳妇,脸上露出了笑。

“您怎么知道?我家的菜地前几天被人扯了好大一块,我谁也没说呀?”六儿媳妇很惊讶。

王婶这才转头看了看六儿,接着说:“六儿,你担的那菜其实就是我家菜地里的!”

“啥?”六儿有点急,眼睛瞪得老大,“您说我担的菜是您家地儿里的?”

“是呀,这不前几天,我家老头子在村里转的时候,发现你家菜地空了好大一块,就感觉你家地被人偷了,自己又天天转来转去的,这传出去多不好呀,于是,前天晚上老头子就扯了我家地里的菜,补到你家地里去了。”王婶说着,眼睛看着六儿媳妇。

“哎呀,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是说菜被扯了,咋又给补回来了呢!”六儿媳妇很惊讶,接着说:“昨天晚上,我就把补上去的菜装在篮筐里,让六儿到街上给卖了。不想刚好碰上了您——”

“你看看,村里出这事儿了,大伙儿都在心里装着,都在猜是谁干了这事儿,但都不明说,我家老头子天天晚上在村里转来转去的,也不是个事儿呀。所以,我今儿个早晨摆了个台子,想让大伙儿都知道被偷的事儿。要是大伙儿眼睛都盯着,比我家老头儿一双眼睛强多了。你们说呢?”王婶说完,又笑了笑。

“王婶啊,您这也太——”六儿媳妇还是很惊讶。

“王婶,您就这样让我当了一回贼呀,看来不把贼揪出来,我还真成贼了!今天晚上我就和支书一起转转去!”六儿说着狠狠地挥了一下拳头。

王婶起身出门,六儿媳妇说:“六儿,还不快把今儿个的白菜钱给王婶!”

王婶回过头来,说:“让六儿背了锅,我已经很惭愧了——”

这事儿后,谁偷了白菜慢慢变得很不是问题,重要的是村里再也没有发生过偷东西的事情,不光只是白菜。

那年我刚满十二岁,王婶是我当支书叔叔的老婆,六儿后来接了我叔的班。

京山县志人物篇(京山文学李泽贵)(5)

摄影 汪瑞华《溾水之夜》

味 道

有人跟颜局长开玩笑说,您这名儿取得真好,叫颜回,与孔门七十二贤圣之首一个名儿。

颜局长便说,这哪跟哪啊,人家是圣人,我家世世代代都是凡夫俗子,没那品儿。

但话说回来,颜局长确实有儒雅之气。瘦长的身材,白白的皮肤,戴一副金边眼镜,说起话来慢条斯理的,办事有板有眼的,待人客客气气的,谦和仁让。

那天,颜局长刚起身准备上趟卫生间,一位客人夹着个皮包进来了,说:“局长,您好!我想把我们的业务跟您介绍介绍。”

颜局长一看便知道这是个干推销的,但急事不等人啊,就说:“你坐会儿,我先去一趟卫生间。”

颜局长正在卫生间蹲得解气,突然从卫生间门外进来一只手,手里拿着一沓钞票。还没等他开口说话,那人手一收,钞票留下,人走了。

上完卫生间,颜局长拿着钞票边走边看,果然在钞票里面夹着一张名片。回到办公室座位上,照着名片上的手机号码,颜局长用手机打了过去,但对方不接听。他想,这才怪事了,我既不认识这个什么的业务经理,也没和这家公司有什么业务往来,是不是搞错了?

现在干销售这一行,竞争激烈,业务难做,没有一点花样儿,就更难了。您瞧瞧,这花样儿都玩到这份儿上了!

自从当上局长,还确实有变着花样儿送礼的,但每次颜局长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从没溃过口,也从没留过缝儿。

可有人就是不信邪,说我就不相信颜局长油盐不进,滴水不浸,是圣人,更何况局长自己都说自己是凡夫俗子。

这次的事儿,也真的给颜局长出了个大难题。

他又重拨了两次电话,对方始终不接听。于是,他又拿起钞票,看了看,又闻了闻,然后将电话打到了局财务科。

时间会让很多事情变得顺理成章,也许他们干销售的就认这个理儿。

转眼到了月底,日清月结,这是局里的财务管理制度。颜局长也很能当表率,每月都要问问当月的财务状况,顺便审核一下条据。

来到财务科,一大摞条据已经摆在了桌上。颜局长坐下来,开始审签。财务科长站在颜局长身边,作解释。

签到最后一张的时候,颜局长突然放下笔,又摘下眼镜,眼睛盯着发票,认真地看。

科长连忙凑过去,看了一下,说:“这张是骆副局长昨天亲自送过来的,有业务科的同志经手。”

颜局长没吱声,而是将发票翻过来,翻过去,再翻过来,再翻过去,然后将发票拿起来,闻了闻,放下,又拿起来,闻了闻,再放下。

看着局长的神态,科长急了,说:“您又是看,又是闻的,莫非这发票——”

颜局长拿起笔,在发票印章处画了个圈,然后盖上笔,起身说道:“请你们把这张发票,哦,对了,还有我上次给你们的那一沓钞票,一起送到骆副局长办公室,让他看看,也闻闻其中的味道!”

一向和蔼可亲的颜局长表情严肃地离开了财务室。

财务科长拿着那张发票看了又看,闻了又闻,没啥异味呀,但被颜局长画上圈的那个印章清晰可辨。然后,他又拿出那一沓钞票,看了看,闻了闻,也没看出什么异样,没闻出什么味道,但在看和闻的时候,他发现了扎在钞票里面的名片。拿出名片,他只看了一眼,便一拍大腿,说:“局长啊局长,您实乃孔门圣人哪!”

其实,账务科长只是明白了颜局长看了看的意思,这闻了闻的味道,是他怎么也体会不到的……

京山县志人物篇(京山文学李泽贵)(6)

摄影 汪瑞华《恵亭日出》

冰棒呃

“冰棒,冰棒呃,卖牛奶冰棒呃——”

每天中午,总能听到那个推着自行车,车上绑着一个木箱子,箱子外面裹着一层厚厚棉絮的中年男子的吆喝声。

那个时候,一到大热天,大人小孩都会搬上凉床或者直接将家里的哪扇门下了用长板凳搁着,在堂屋里或者在门前的树荫底下乘凉睡午觉,热醒了,就顺手拿起手中的蒲扇煽几下。

听到中年男子的吆喝,大家都感慨,要是能吃根冰棒,该多凉快、多爽啊!

在当时,能买根冰棒,还真是件不容易下决心的事儿。

至少对我们家来说是这么回事儿。可隔壁国茂家就不一样,他大(大,父亲的称呼,下同)经常给他买冰棒吃。有一次,中年男子的吆喝声来了,伴随着吆喝声的是国茂大的声音:“来来来,买冰棒,有没有牛奶的?国茂,快过来,大跟你买牛奶冰棒吃!”

国茂家和我家是邻居,家境其实和我家也差不多,国茂比我早出生十几天。那天,我大睡在堂屋里的门板上,我睡在门口树荫下面的凉床上,听到国茂大说给他买牛奶冰棒,我便坐起来看,于是我就看到国茂拿着一支牛奶冰棒,一口接着一口,吱溜吱溜地吃得直喊凉快、凉快、真凉快啊!

这声音也真让人羡慕啊!我转头朝堂屋看,只见我大将手里的蒲扇狠狠地煽了几下,然后翻了个身,又呼呼睡去。我不知道我大是否看到了我那馋样,但在我的印象中,我大好像从没下过这样的决心。

倒是我妈很想让我感受冰棒的味道。

那年,我上六年级,上午第三节课的时候,老师正在报听写,妈戴着一顶草帽,满脸灰尘,衣服上还粘着麦草,突然就跑进了教室,这显然是在打麦子的麦场上跑过来的。妈两手捧着一支冰棒,直接到了我面前,将一支已经融化了一半的冰棒放到我桌子上,说:“快吃,快吃!”

妈跑出去的时候,我也拿着冰棒跑到了教室门外,喊了声:“妈——”就将冰棒扔在地上,然后回到了座位上。当时,我是愤怒的,觉得妈的行为太让我没脸面。

在座位上,我看到妈回过头来,又跑过来将冰棒捡起来,拿在手上看了看,跺了一下脚,又往麦场跑过去,却并没有吃那支冰棒。

那节课的听写,我是在隐隐的泪痕中坚持下来的,但我并没感受到妈是含着泪回到麦场上去的。

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我没理妈,妈除了招呼我们几个兄妹吃饭,一直没提冰棒的事儿。

吃完饭,我在门前树荫底下的凉床上睡觉,妈在门口的麦草垛边蓐草靶子。没会儿,中年男人的吆喝声又来了,是在隔壁国茂家门口,大概是我家从没买过他的冰棒,他每次来的时候都在国茂家门口吆喝的声音特别大,而在我家门前都是很快就过去,也不怎么吆喝。

“他大,卖冰棒的来了。”妈放下手中刚蓐好的一个草靶子,朝睡在堂屋的我大喊了声,我大没反应,妈又喊了声,我大举起手中的蒲扇煽了几下,又哼了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我从凉床上坐起来,冲我妈说:“妈,我不爱吃冰棒!”

我妈看着国茂大给他买了支牛奶冰棒,叹了口气,拿起一大把麦草,使劲地蓐。

在我们家,我大是当家人,我妈不识字,但勤劳温顺,只知道一天到黑拼命干活,遇事总看我大的。

酷热的夏天过去,“秋老虎”刚刚驾临。那天中午,一群麻雀在树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闷热的天气,伴着麻雀令人烦躁的叫声,我在凉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妈就拿着蒲扇过来给我煽风。

正当我迷迷糊糊快进入梦乡的时候,中年男子那熟悉的声音传来:“冰棒,卖牛奶冰棒呃!”

“国茂——国茂——”国茂大拉着调喊着,显然不知道国茂到哪儿去了。

“大——”国茂回了他大一声,接着便是一串树枝折断的声音,然后就传来了国茂“哎哟”的叫声。只见国茂坐在地上,用手摸着脚哭了起来:“好疼啊!好疼啊!”

国茂大、我妈、还有我大听到国茂的叫声赶快跑到国茂身边,急切地问:“国茂,咋啦?咋啦?”国茂大想拉他站起来,这时,只见中年男子迅速跑过来,抓住国茂大的手说:“大哥,别动!千万别动!”又转身跑过去从箱子里拿出几支冰棒,又扯了包在箱子外面的布带,跑过来将冰棒绑在了国茂脚踝上,又捏了几下国茂的腿,说:“可能是把脚崴了,等冰棒化完了,大哥你再扶他起来吧!”然后,中年男子就推上自行车走了。

原来,国茂大叫他的时候,国茂正在他家门前的树上掏鸟窝,听到他大喊他,回头应了一声,不想手一松就从树上掉了下来,幸好掉下来的时候,国茂抓住了树枝,只是崴了脚。

第二天中午,中年男子的叫卖声照旧来了:“冰棒,冰棒呃,卖牛奶冰棒呃——”

“来来来,来支牛奶冰棒!”只是这次喊的并不是国茂大,而是我大。

中年男子在国茂家门前愣了一会儿,然后推着自行车走到了我家门前。我很惊讶地从凉床上坐起来,就看到我大拿着蒲扇从屋里出来,我妈站在门口看着我大。

中年男子收完钱走了。我大将冰棒递给我,说:“快吃。我原来只看他在赚钱,想不到他还很能帮人!”

京山县志人物篇(京山文学李泽贵)(7)

摄影 汪瑞华《光线》

盈盈之中的空隙(创作随感)

李泽贵

这段时日,老惦记过往,把脑子整得一塌糊涂。照说,我还未加入庞大的重阳节队伍,应该给自己留点空间才是呀。于是,便捋了捋,想把一些特别占用空间的事儿清理一下——

二十年前,在八股文中闹腾了近十年后,一头钻进了文学的被窝。那股热浪劲儿,就好像文学能当饭吃,能治百病,能成大范儿似的。那年,《京山文学》创刊号登载了我的小小说《奖金》,这是一篇除了内容以外,从结构、布局、表述以及设悬、留白等高度模仿的入门级作品,居然让我兴奋得手舞足蹈。从此,小小说便成了我的热恋,购书、订刊、阅读、写作、投稿,乐此不疲。也是从那时起,我征订了《百花园》《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讽刺与幽默》等十多样登载小小说的报刊,不论走到哪,身边总有一到两本刊物陪伴着我,同时,几乎每周我都要写一到两篇小小说,正因为有这股子热情,我的小小说跨过了省级刊物的门槛,还有作品登上了国家级的文学刊物。热情之水没有白流。

写作需要一种状态,一念闪过,就需要交给文字,否则,就是遗忘。文学源于生活,小小说的闪念会在每一个生活的瞬间出现,或平静,或急性,或沉默,或炽烈,都映照着生活的真实。记得有一年,我写了一篇无比真实的小小说,当时的灵感和激情都无比澎湃,千把字,一气呵成,连改都没改就投了,也登了。第二天,坊间的议论来了,我的手机响了,文章中的当事人出现了,这事儿的波折现在想起来也觉得有点儿难过,毕竟是一件揭伤疤的事儿。写作和现实之间把握尺度的纠结,让我思考了好久好久,有时甚至觉得这小小说还能不能写下去。

此后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寂,我把大量的时间用在了读名著名篇上。鲁迅的《一件小事》、汪曾祺的《陈小手》、许行的《立正》、冯骥才的《世俗奇人》、林清玄的《送一轮明月》,还有欧·亨利的《麦琪的礼物》、契柯夫的《一个文官的死》、星新一的《特技》,等等。这些被历史印证具有代表性的小小说,从人物、情节、结构、语言等文学因素上所展现出来的艺术性,无不让人拍案叫绝。也正是这样的阅读与领悟,让我深深地感到小小说不仅仅是真实生活的映照,更需要用写作技巧去深度挖掘所应有的灵性与灵魂,真正让所创作的每一篇小小说沾点儿艺术的露珠。回想起来,在小小说的创作上,我充其量还只是一名爱好者,只是把每一个闪念作个记录,有些可能只触到了艺术的边缘。

在写小小说的路上踽踽而行二十多年,从暴风骤雨到零星小雨,这应该说表达了我创作情绪的变化。在二○一七年出版了小小说集《不约之约》和编印了工作集《国策路上》之后,我想我的文字生涯该画个句号了,毕竟玩文字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它的消耗会让人透支很多很多。可生活从来不是枯燥的,生活中的每一个雨点都会在脑海里洇湿一块需要擦拭的印迹,而且越是曾经的过往,越是模糊的东西,越像陈年的老酒,越像袅袅的吹烟,让人沉醉和浮想。于是,现在的我,写过往似乎成了一个主题。《羡慕》是真实的,我在写作时,连人名也没虚化;《谁偷了白菜》《味道》《冰棒呃》是印象的浸润和散发。这也算是我近期下的零星小雨吧,就是不知道这雨下得是不是适季、适时、适势?

新时代的美好生活是幸福的,我也享乐其中。工作之余,找了练字、吹箫、打球等乐事儿,把生活安排得铺满铺满的,一天也没感觉到搓脚拣手,无所事事,但静下来的时候,不知不觉还是把写作放在了乐事儿之首,有时甚至在电脑上一边听音乐一边敲些文字,都不知时间到哪儿去了。似乎又感觉,写作就像一张纸片,在盈盈之中,只要有空隙,就能插进去,把生活填充得厚重,也轻盈。

敲了半天文字,关电脑的时候,想起身放松一下,可刚站起来嘘了口长气,手机响了。

“喂,你是商贸公司拖猪的朱师傅吗?”

“对不起,你弄错了!”

我嘿嘿地笑了。又坐下来,将手放在了键盘上——

看来这小小说,还得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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