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上方蓝色字关注
“桃李国学苑”
《爱莲说》与“莲”意象的转变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摘要
本文讨论周敦颐《爱莲说》中的“莲”意象的文化内涵。莲花意象,早在先秦诗歌既已出现,此后从南北朝到唐宋,莲花意象经常出现在诗文中。随着佛教经典的翻译传播,一种与过去迥然有别的“莲”意象出现。这样的意象对《爱莲说》有明显影响,然而,作为理学家的周敦颐,却对佛教经典中的“莲”进行了改变,从而塑造了“君子莲”这一重要的新意象。
赋予植物花草某些人格特征,是文学中常见的现象。例如松柏,经过孔子“岁寒而知松柏之后凋也”的品评,就成为人格坚贞的象征,后来有许多诗文都这样歌颂松柏精神。本文要说的“莲”,也是这样的例子。与松柏不同的是,它所象征的文化品格是有变化的,而且其变化还与中外文化交流存在因果关联。
周敦颐是宋代理学的开创者,在重建时代人文精神方面有重要地位。《爱莲说》是他的晚年之作,文章经由对“莲”的品格的赋予,表达了自己对人格精神的追求。更值得注意的是,“莲”的意象也因《爱莲说》而发生明显的改变。
一般而言,古代的莲花就是荷花,又称为水华、水芙蓉、玉环、菡萏、水芝、泽芝、水环等等。从这样多的命名,即可看出莲花在文学中出现的频率之高。作为大儒的周敦颐,在其《爱莲说》中,是将“莲”提高到“花之君子”的高度的;换句话说,“莲”之所以成为“君子”品格的象征,与《爱莲说》关系甚大。然而,莲花被定“君子”,非一日之功,“莲”的人格化寓意,大约萌发于中晚唐时期,最终定型于《爱莲说》。而“莲”的出现,更是早在先秦时期。现在,就让我们先简要观察一下“莲”的文学意象转变。
一、艳情的莲花
早在《诗经》中就有莲花出现。《诗经·郑风·山有扶苏》的“山有扶苏, 隰有荷华”,《陈风·泽陂》的“彼泽之陂,有蒲与荷”等句子,都描写的是莲花。后来在战国屈原作品中,荷花更时常地出现在诗人笔下。如《离骚》中的“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湘君》《湘夫人》中的“搴芙蓉兮木末”“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以及《河伯》中的“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等,都是对荷花的描写。不难看出,《诗经》和《楚辞》中的荷,都具有了某些象征意味。比如《山有扶苏》,从诗的内容看,“荷花”与“扶苏”相对,后者用以比喻男子,荷花则指代美女。东汉郑玄注解这两句,认为“ 隰有荷华”是“荷花生于隰下,喻忽置有美德者于下位”。郑玄这里所说的“忽”,是指郑国公子忽,郑玄说他不爱惜有美德者。郑玄这样说虽将荷花提升到“美德者”的高度,是取荷花馨香美丽的特点来譬喻美德,这与屈原用荷来代表美人芳草的思路是一样的。观上述荷花诗句,可知在先秦时,荷花的形象时常是“群像”中的一个,总是出现在众多具有相同特点的花朵中,极少单独描写。这样的习惯在东汉后期的《古诗十九首》中也可以见到。《十九首》中有一首《涉江采芙蓉》,应为汉代下层文人所作。诗篇中的“芙蓉”意向与《诗经》一脉相承,芙蓉指代美丽女子,与下句“兰泽多芳草”中的“兰”所代表的君子构成了一组意向。
从汉代开始,写“采莲”的意象出现了。“涉江采芙蓉”其实就是“采莲”,但意象表达还不明确。汉乐府《江南可采莲》的“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则直接表现“采莲”之事,由于诗篇既言采莲者为女子,又有“鱼戏”的句子,所以有学者提出诗中的“鱼”和“莲”都是隐语,“莲”代表女性生殖器,且诗言“采莲”实际是采莲子,而莲子则是莲花繁殖能力的象征。
魏晋南北朝时期关于“莲”“采莲”的诗篇更加风流旖旎。这一时期更多的文人开始在诗文中刻画莲花之美。如曹植《芙蓉池诗》:“逍遥芙蓉池,翩翩戏轻舟。”用“逍遥”二字形容池中的芙蓉,给人一种别样的感觉。又如潘岳《莲花赋》:“游莫美于春台,华莫盛于芙蕖。”则是直接写莲花之盛。这样的作品,为后来大量莲花的入诗提供了基础。
南朝梁武帝的《采莲曲》是“采莲诗”题材的重要作品。这是一篇将对莲的审美、莲的隐喻与吴楚采莲民俗结合的作品。也是这篇作品,使“采莲”诗由民歌变为宫体诗的一部分,而在当时的宫廷,时常有佳人表演采莲,模仿真实的劳动场面。这种娱乐行为,让表现这种活动的“采莲歌”有了更浓厚的“艳词”意味。例如梁元帝的《采莲赋》:“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鷁(yì)首徐回,兼传羽杯。櫂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妖童媛女”的表现,其娇艳恰似莲塘中朵朵盛开的莲花。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曾经引用此赋及南朝乐府诗《西洲曲》,用以说明江南采莲的季节“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朱自清先生“风流”之说,足以概括南朝之后诸多采莲诗赋的“尽得风流”与“声色大开”的特点。
唐宋时期,唱采莲曲和咏莲花的诗文仍然风靡,尤其在宋代,采莲曲进一步扩大成大型的宫廷歌舞,而诗人们更是将荷花推上了所有咏花作品数量的前几名;而且,其内容大都延续南朝诗篇的歌咏。据学者统计《全唐诗》共出现“采莲”83次(诗题中含“采莲”者不计),其中与宫廷或青楼歌舞无关而比较纯粹写莲花风物的只有18次;《全宋词》共出现“采莲”38次(词题及小序中含“采莲”者不计),其中与宫廷或青楼歌舞关系疏远的只有3次(诸葛忆兵:《采莲杂考——兼谈采莲类题材唐宋诗词的阅读理解》)。然而,在唐代作品中,值得注意的变化也出现了,如初唐王勃的《采莲赋》,其“莲有藕兮藕有枝,才有用兮用有时。何当婀娜华实移,为君含香藻凤池”的句子,突破了以往流行的莲花的艳情意象,在王勃笔下,“芙蓉”已经具有了人格的象征意义。王勃之后的唐代诗人们,除了在这一题材中以“莲”表达艳情之外,还关注到莲的另外的特性,那就是李白发现的莲花“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清雅品格。这为周敦颐《爱莲说》以“莲”喻“君子”做了很好的铺垫。
不过,影响周敦颐写出《爱莲说》的,又不仅是前代诗文作品,它还另有原因,那就是佛教经典中“莲”的含义。
二、佛教意义的莲花
佛教文献说,佛祖释迦牟尼出生后即可以行走,步步生莲。《大唐西域记》也说佛祖站在莲上,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还有传说释迦牟尼出生时口中生出金色光芒,每道光芒都化成白莲,每朵莲中都有一个小菩萨盘坐其中。之所以有这样的传说,大概是由于在佛教发源地印度和尼泊尔,莲花较多且分布广泛。其实在佛教之前的印度婆罗门教,其代表性的花卉也是莲花,而且婆罗门教关于创造之神梵天降生,也说是生于毗湿奴肚脐的莲花之中。上述这些,都表明这样一点:莲花在印度文化中十分神圣。这一点会随着佛教的东传而发生深刻的影响。
就现有的文献看,佛教的莲花象征意义,应是随晋代佛经的翻译,逐渐为中国人普遍接受的。东晋时期不论是佛驮跋陀罗翻译的《华严经》《大般涅槃经》,还是鸠摩罗什翻译的《佛说阿弥陀经》《妙法莲华经》《维摩诘所说经》,都讲到了莲花,并且都是视为圣物的。例如《华严经》的“华严”之“华”,就是莲花。受这类佛教经典影响,莫高窟的壁画中也有由《华严经》中“莲花藏”所转变的壁画,画面中一朵漂浮的大莲花之上即有一座“华严城”。
更值得注意的是佛经中关于“莲”的界说。如唐代华严宗的实际创立者法藏大师,在其《华严经探玄记》中说:“一如莲华,在泥不染,比法界真如,在世不为世污。二如莲华,自性开发,比真如自性开悟,众生诺证,则自性开发。三如莲华,为群蜂所采,比真如为众圣所用。四如莲华,有四德:一香、二净、三柔软、四可爱,比如四德,谓常、乐、我、净。”如《大般涅槃经》:“然我久于无量劫中离于魔事,清净无染,犹如莲花。”又如《维摩经》:“譬如高原陆地不生莲花,卑湿淤泥乃生此花。”经中凡莲花出现,大都突出其净洁的特点——用莲花的自性清净来比喻佛法的圣洁,用污泥中生长莲花比喻修行过程。不过,其中还有一个有趣的分别:小乘佛教讲求“不著淤泥而不染”,大乘佛教则是“著淤泥而不染”。无论如何,佛教的传播、佛教关于莲花的态度影响到了诗人。从唐代开始,诗人、僧人们大量以“莲”入诗,大多数作品也正多是突出莲洁净不被污泥所染的品格。如唐代孟浩然有这样的诗句:“看取莲花净,应知不染心。”(《题大禹寺义公禅房》)又如宋代黄庭坚《白莲庵颂》:“入泥出泥,圣功香光。透尘透风,君看根元。种性六窗,九窍玲珑。”这都可以视作是周敦颐《爱莲说》的先声与同调了。
佛教的传播有一项巨大的作用,就是刺激了儒学的复兴及宋代新儒学的崛起。人们称这种新的儒学为理学,理学的开山人物就是周敦颐。而理学最主要的精神之一,就是从内在的修养方面培养君子的人格,与汉代儒家相比,强调“心性”之学,强调从“心性”的内在方面修炼自我人格,是其特点。“莲”这种佛教的圣物,就在这样的追求下,被周敦颐利用来保大儒家的君子人格理想。于是,“君子莲”诞生。
三、周敦颐重新构建的莲花形象
周敦颐重新构建莲花意象,减少了莲花的庄重感,在他眼里,莲花是可以用来审美的。而且,文章对佛教经典只字不提,却将他要赞美的莲花与陶渊明所爱的“菊”、唐人钟爱的牡丹联系起来,强调了爱惜花卉是本国的审美传统。此外,文章在故意去掉莲花宗教神圣性的同时,还特别以写实的眼光描绘莲花的生存环境,突出莲花生长在浊世却可以保持自我节操的特点,这也正是儒家所强调的。正如学者所揭示的,儒家从孔子开始,就是要在世俗的世界完成神圣的人生,即便身处污浊的世界,也应该保有美好的德操。这是一种吸收,因为明显可以看到周敦颐是受了佛家之说的影响;这也是一种改造,传统“采莲曲”之类的诗篇,多过于艳情,周敦颐更突出了莲花的高洁品性。这其实是佛教观念与儒家义理的融合,也是文学对花草赋予人格价值上的出新。
周敦颐《爱莲说》对莲花品格含义的新“赋予”,具体说有以下几点:第一,周敦颐抓住了莲的“净”的特点。上文提到,佛教推崇莲花之净,是为突出佛法之圣洁,强调在乌糟糟的浊世中修行。法藏大师四义之首就是“一如莲华,在泥不染,比法界真如,在世不为世污”。这也是周敦颐所推崇的人格境地。第二,莲花的特点是“清”。周敦颐以“濯清涟而不妖”来形容莲花,实际上是将莲花拉下神坛而作为审美对象。“妖”作为一个形容词,与“美”实际靠得很近,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不就以“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形容荷花之美吗?“美”得不正派,就是“妖”;“濯清涟而不妖”,正突出的是莲花品格的正派。周敦颐在把对莲花的想象拉进现实生活的同时,又将品德化了的莲花重新送上圣坛。第三,《爱莲说》突出了“莲”的“中通外直”。有学者认为“中通外直”就是“内圣外王”,是周敦颐理学“本体论”强调“体用”的内容,讲求心性通达而立身刚直。《爱莲说》写“莲”的第四个特点是“独”。周敦颐刻画莲之独立,不蔓不枝,实际是在表现美丽高洁的莲花不张扬的个性,也正因此,它的清香反而传播甚远。《爱莲说》最后一点是“莲”的“不可亵玩”。这是将荷花与人拉近距离后又重新拉远,莲所代表的君子是身在尘世又与尘世若即若离,好似君子的平淡如水。莲花只以自己的清香给世界带来美好,却不会有任何的媚俗之情,绝不会无原则地取悦于任何人,因此它特立独行。莲花是入世的,却能保持自我品格的独立不依。
总之,周敦颐笔下的莲花,超越了佛教莲花的玄虚神秘,又一改前代对莲花描绘的艳丽,《爱莲说》表现的是一种精神之美,德性之美。文章虽然短小,但因文章善于抓住莲花的特征,因而对莲花德性内涵的赋予极为成功。从此,“莲”就以“君子”品格的象征而广为人知,并广受爱戴。
本文为“桃李国学苑“原创
欢迎读者转发朋友圈
媒体转载请留言,联系授权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如涉及版权请联系删除)
本文作者:李山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教授、博士生导师
《百家讲坛》主讲人
微信公众号“桃李国学苑”主编
本文作者:崔君翼
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现任乌鲁木齐市第一中学
高中语文教师
《课堂内外》主创团队
主持人徐德琳
责编黄悠
美编吴若彤
taoliguoxuetang
公众号主编:李山
总监:杨春俏
编辑部主任:海彦、宛陵
文章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联系授权邮箱
taoliguoxuetang@163.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