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个词描述北朝最后五十年，最贴切、最形象的，恐怕非“绝代双骄”莫属。北齐神武帝高欢、北周文帝宇文泰这对死敌，用他们毕生的精力，演绎了一出家国兴亡的光荣与梦想。而其精彩程度，堪为一个时代的绝佳映象。
一、北魏末代绝代双骄北魏末年，腐败与堕落成为当时社会的主题词，政治、军事和社会风气无一幸免，头也不回地向崩溃的深渊中奔去。在这副末世图景中，两个年轻人逐渐崛起。他们分别是出身于怀朔镇的高欢和武川的宇文泰。
高欢（496-547年），源出渤海高氏，因为祖父犯罪，全家徙于怀朔镇。长久的谪戍生活让高氏家族彻底融入鲜卑人的汪洋之中，及至高欢出生，他已完全成了鲜卑化的汉人。高欢年轻时发生过许多令人称奇的事，比如怀朔豪强娄氏之女的主动下嫁，怀朔镇将段长以貌取人的轻佻托付，甚至还有盲眼老母算命的荒诞传奇。尽管多少显示出高欢有一些过人之处，但如果不是六镇之乱，高欢或许挣扎一辈子也只是个卑贱的镇兵宇文泰（507-556年）是武川镇土生土长的鲜卑人，其父宇文肱是个部落小首领，在奉行弱肉强食法则的代北军镇中，宇文泰家族也算得有势力的小人物。然而正如高欢的命运一样，如果不是猝然爆发的六镇之乱，或许宇文泰在史书里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524年爆发的六镇之乱席卷了整个北魏帝国，高欢和宇文泰都被卷入其中。云卷浪涌之中，高氏和宇文氏两个本来互不知闻的家族，从此向着一个交点汇集。六镇起义是一场纯粹的大破坏，本已逐渐弥合的民族矛盾沉渣泛起，杀戮与毁灭笼罩了整个北中国。强者为王的大混战中，幸存下来的高欢和宇文泰都归入六镇杀手尔朱荣帐下。不同的是高欢地位略高，受封第三领民酋长，成为独领一部的将军。而宇文泰只不过是尔朱荣麾下大将贺拔岳的马仔尔朱荣平灭六镇起义军后掌握了北魏实权，贺拔岳与高欢并称尔朱氏幕中双雄，二人互有嫌隙，贺拔岳甚至劝尔朱荣杀掉高欢。这次事件，历来被视作关陇集团与高氏集团恩怨的肇端，以及东西两大阵营开始分野的标志。
事情后来进展的令人目不暇接。530年，关西爆发了万俟丑奴之乱，贺拔岳率军西讨，正当关陇基本平定时，贺拔岳遇刺身亡，534年，27岁的宇文泰接掌大权，成为关中陇右一带事实上的主人。关东方面，尔朱荣被孝庄帝刺杀，高欢逆袭尔朱集团的新任大佬尔朱兆，经过数年征战，逐渐掌控了太行山以东的半个北方。一时间，变乱的北方成为二元对立的状态。任谁都能想到，关西和关东必将爆发战争。但谁也没想到，这场战争一打，居然打了四十多年。
二、两魏五战
随着534年北魏孝武帝西迁关中，高欢和宇文泰各自操纵元氏皇族，分别建立了元魏政权——后人称之为东魏、西魏，两个魏都自称正统，指责对方为僭伪。高欢自恃军力强盛，于536年12月发动第一次大规模进攻，震惊世人的五次大战，就此拉开大幕。
第一战是小关之战。东魏军14万人，分三路从蒲阪、潼关、商洛进攻关中。三个方向都是关中的门户，任何一点被击破，都会造成全局崩盘。这个分击合击计划堪称五次大战中高欢策略最合理的一次，也确实令西魏大为恐慌。只可惜领衔主攻的潼关一路，由于主将窦泰缺乏敏锐性，进展十分缓慢。宇文泰抓住战机，弃守蒲阪方向，以精锐骑兵万余人直扑潼关的小关，全歼窦军并斩杀主将窦泰。这一虎口拔牙拔的高欢心惊胆战，他惟恐另外两路重蹈覆辙，迅速下令收兵。
第二战是沙苑之战。537年10月，高欢忿于小关失利，发大军20万分两路进攻关中。这次他一改前局，亲率主力渡蒲津过黄河，企图抓住宇文泰主力进行决战。东魏名将高昂仍然别领一部围攻弘农，以作牵制。正当诸将恐慌、纷纷建议退保陇右时，宇文泰力排众议，率精骑伏于沙苑（在今陕西大荔），抓住高欢急于求战而又骄傲轻敌之机，一举击溃东魏主力。这场经典的教科书式的以寡克众，使高欢损失甲士七八万人，一举扭转了西魏军事上危如累卵的不利形势。
第三战是河桥之战。538年8月东魏大军10余万围攻洛阳，宇文泰率主力6万余出关援救。小关、沙苑两战的胜利，使宇文泰屡胜而骄，是以敢于作死地远程出击，而且还是以少打多。此战高欢没有亲自出马，而是以侯景、高昂两大顶尖名将出战。侯景主动撤围，北据邙山、黄河列阵，开阔的河阴旷野使宇文泰失去了取巧的空间，在硬碰硬的大战中西魏军惨败，在付出数万伤亡后弃洛阳而还。
第四战是邙山之战。543年2月，东魏北豫州刺史高慎据荥阳叛降西魏，宇文泰再发大军东出函谷围攻洛阳，与高欢的主力军战于洛阳邙山。此战双方主帅都戏剧性地遭到突袭，几乎不免于死。双方在邙山反复搏杀，西魏军丧师3万后主动撤退。邙山战后，宇文泰的鲜卑兵损失殆尽，不得不开始征发汉人为兵，并藉此开创了名垂后世的府兵制。
第五战是玉壁之战，是一代枭雄高欢的谢幕之战。邙山战后宇文泰不敢轻易出兵，而以堡垒战术经营豫西和晋南防线，其中最著名的成果，当属建在晋南黄河岸边的要塞玉壁城。该城前踞黄河，与蒲津渡互为表里，是晋南防守的核心。546年9月，高欢亲率15万大军进攻玉壁，企图拔掉这颗碍眼的钉子。西魏守城者是传奇将军韦孝宽，他凭借坚固的城垣和灵活的防守策略，硬扛了东魏军五十多天。东魏军死伤7万余人仍然无法破城，高欢气的旧疾发作，烧营而遁。547年1月，带着无法消灭宇文泰的遗憾，高欢病逝于晋阳，享年51岁。
五次大战完美地展示了宇文泰鬼魅般的军事天才，他靠着灵活的方略和勇决的锐气，硬生生扳回实力上的巨大劣势，和高欢打了个平分秋色，堪称北朝战史上的奇迹。而高欢长于战术、短于战略的劣势也在大战中暴露无遗。事实上军事才能一定程度上也反映着政治能力，在之后的数十年中，两个家族各自在军事上的策略和风格，深刻地影响着周齐两国的国策和走向。而这，无疑使两家的命运和两国的国运，展现出迥异的历史图景。
三、周齐缠斗事实上高氏和宇文氏的恩怨远非几次大战。宇文泰的家人起初被尔朱荣扣留于晋阳，尔朱荣死后晋阳被高欢接管，及至东西魏大战爆发，宇文氏男丁除宇文泰和两个侄子宇文导、宇文护（导、护皆泰长兄颢之子）外，其余全被高欢诛杀。这份血海深仇，基本决定了两个家族关系的底色。
高欢死后，宇文泰的对手变成了高欢的两个儿子：高澄、高洋。这两位二代目虽然也称得上一时俊杰，高洋甚至还留下过快刀斩乱麻的趣闻，但相比宇文泰稳如石佛的发挥，两位高公子显然在战略格局上输了一筹。高澄接掌大权后，国中爆发了侯景之乱，宇文泰趁乱发兵杀进河南，东西二魏打了一场颍川战役，结果东魏以数倍伤亡的惨重代价夺回河南。轻佻的高澄不久后被刺身亡，高洋随即废东魏建北齐。稳定下来的北齐本应继承高欢的政策，持续不断地挤压宇文泰的生存空间，但高洋似乎对五次大战的失利产生了阴影，没敢进攻关中，反而憋足劲猛揍柔然。这项战略方向严重畸误的政策持续了整整十年，直到高洋去世。
宇文泰抓住宝贵的机遇期，把重心放在六官制改革和府兵的建设上，这项深根固本的政策，在并不漫长的时间内使西魏获益匪浅。548年至555年的8年间，宇文泰掐准高氏兄弟不敢西进的脉，大胆地置东部防线于裸奔状态，而以主要军力南下蚕食梁朝地盘。梁朝被侯景之乱折腾的元气大伤，被宇文泰连连夺取随郡、汉中、益州、江陵，连梁元帝萧绎都被俘杀。宇文氏和高氏的实力对比，已然悄悄地发生了变化。
556年，一代枭雄宇文泰病逝于西巡途中，受命辅政的宇文护废掉西魏，扶立宇文泰嫡长子宇文觉为帝，是为北周。宇文护辅政长达16年，连废北周闵帝、明帝，立宇文邕为新帝。虽然宰了宇文泰的两个儿子，但宇文护在稳定政局、延续宇文泰政策上功不可没。期间他两次发动大规模进攻，一打晋阳一打洛阳，虽然最终失利，但动不动就排出20万人的阵容，这份恐怖的实力却也把北齐吓的胆战心惊：那伙龟缩在关陇一隅的姓宇文的野蛮人，怎么一夜之间变成了怪兽。
边境线上乱的一地鸡毛，却耽误不了高氏二代目们窝里反。高洋病死后，高演、高湛相继登位，每次皇统易主便要开启一波屠杀狂潮，高欢的十五个儿子被杀的只剩下高湝老哥一个。这些不成器的高氏子弟多杀一个少杀一个倒也不妨事，但杀人多了杀得手顺，高湛病逝后，后主高纬居然将北齐三大名将干掉了两位：斛律光、高长恭，另一位名将段韶病亡。
三根台柱子一倒，高齐唯一还占有优势的军事领域，顿时也掉了几个段位。日日销魂于冯小怜的后主高纬却丝毫不在乎，天命在齐，宇文氏折腾几十年，几曾见他们打得过来？
四、曲终人尽散
一贯务实而沉稳地宇文氏绝不会惯毛病。宇文护执政的第17个年头，周武帝宇文邕完成绝地大反击，在皇宫中刺杀宇文护成功夺回皇权。阴狠坚韧不亚乃父的宇文邕，一上位就开启暴走模式。宇文泰、宇文护持续推行政治、军事改革带来的红利已足够多，宇文邕需要做的只是把资源整合好。
公元575年，周武帝亲统大军东伐北齐。战争过程虽然充满无数小插曲，周武帝在晋阳城下几乎被生俘。但上天终究是讲道理的，577年，准备有素的北周大军终于彻底击败了高氏军队，将黑色的周军旗帜插到邺城城头。高氏子孙自后主以下大部分被俘虏。40余年恩怨终于了结，周武帝带着胜利者的姿态，对高氏子孙予以一定宽容。后主高纬、幼主高恒等数十人赐死，其余高澄、高洋的后人不仅未杀，还赐予一定官爵，准其到边远州郡安身立命。
然而令人唏嘘的是，北周灭亡高齐后，周武帝英年早逝。继位的周宣帝暴虐昏庸，两年后也随之早夭，北周大权为外戚杨坚窃取。581年杨坚废周建隋，疯狂地屠杀宇文氏合族60余人，宇文泰子孙悲剧性地全军覆没。堪叹高欢、宇文泰两大家族五十年风云变幻，开基建国、克成霸业，到头来全为隋家做了嫁衣裳。
从长远的历史维度来看，高欢和宇文泰两个家族，仿佛置身一场节奏紧凑的历史大剧，两个主角身上担负着高密度高质量的任务，每一次出场都是爆点、每一个表演都是吃重之戏。而使出浑身解数，把短短五十年演绎的如此精彩、为后人留下宝贵历史财富者，非高欢、宇文泰，还有谁能承担。曲终人散之际，他们当得起后人的评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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