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大江大河》尚在热播,编剧唐尧已经完成了第二部的项目大纲。在第二部的剧情中,他写到“邓小平去世后宋季山在院子里祭奠”,突然控制不住,落下泪来。“小平去世时,我正在备战高考,听着广播里的追悼词走神,觉得这位政治人物离自己有十万八千里。现在我40岁了,再面对这个时刻,理解了18岁的自己未能体会到的那份意义:这位伟人定义了一个时代,改变了一个国家。”
在面对编剧唐尧、主演王凯时,《环球人物》记者原本以为会听到更多关于这部剧的台前幕后,但没想到的是,类似上述这样的讲解却频繁出现。大概他们经历的不仅是一部剧的创作、一个角色的塑造,更是与之同行的时代。
“我不想辜负这个时代”
“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高考吧?”王凯突然发问,很快又自己给了答案,“6月,夏季。但是在1977年,曾进行了一次冬季高考。” 这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次考试,全中国有570多万考生参加,录取比例为21:1,成为高考历史上竞争最为激烈的一年。仅仅隔了半年,在1978年的那个夏季,又举行了一次高考,这就是宋运辉参加的那次考试。
由王凯饰演的宋运辉,是改革开放后国营经济的代表。
王凯看过一组恢复高考后的考生照片:有青年人、中年人,还有很多夫妻考生、父子同学。在他们身上,他看到了“对知识的渴望,更重要的是对机会和机遇的渴望”。
1977年,湘潭钢铁厂年轻的工人熊晓鸽,为了参加高考,向单位请了两个星期的假,“以拼命三郎的方式”重捡阔别多年的课本;与此同时,18岁的冯仑看完母亲用蜡版复印的资料后,借来一辆自行车奔赴考场;而快30岁的辽宁锦州铁路局工人马蔚华,顶着周围人不理解的眼光,执意参加1978年的高考……他们的渴望,同样凝结在宋运辉的眼底。
“第一集我写了3天。写之前,所有人都没底,包括孔(笙)导、黄(伟)导和我自己。但那场戏一写完,我就知道,成了。”唐尧口中的“那场戏”,是宋运辉考了全县第一,却因家庭成分不好,被阻提交政审材料,于是他跑到镇革命委员会向李主任问情况。“宋运辉第一集的台词,剧本中没转过行,全是短句。因为这个孩子非常内敛,不太会说话,连姐姐宋运萍都说他胆子小。但就是这样一个胆小的孩子,孤独地面对强大的机关,身上所有的骄傲、恐惧、脆弱都爆发出来,没有选择,也没有退路。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倔强地在烈日下,一遍遍地背诵中央文件和人民日报社论,‘关于1978年高考,中央文件指出,招生主要看两条:一是重在本人表现,二是择优录取,不管出身什么家庭,只要爱党、爱国家,本人遵纪守法就行。1977年10月21日,人民日报也发表文章,要求各级领导干部,要支持青年人报考大学……’一百遍不行,他就背一百零一遍;一千遍不行,他就背一千零一遍。这不是一个神经质的表达,而是在那一刻,这就是他唯一的依靠。”最终,李主任同意把材料送到县里,宋运辉争取到了上大学的机会。
编剧唐尧。为了创作剧本,他看了大量的影像资料。
“单纯、固执、执着”,王凯用这3个词来形容宋运辉的性格。在乡下插队时,宋运辉每天除了养猪就是读书备考,上了大学一心学习、进步,进了工厂则孜孜不倦地钻研技术。他心思单纯,做起事来心无旁骛,被同事打趣是“累不死的宋运辉”。
“宋运辉不是天才,但能日拱一卒,看准一个目标就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也许每一天的进步没有很大,但永远在前进,永无止境。他是能拿勺子挖穿地球的人。” 在唐尧看来,恰是这股韧劲儿,让宋运辉从成分不好的“小豆芽菜”奋斗为国企改革的中坚力量和先行者。
由杨烁饰演的雷东宝,是改革开放后集体经济的代表。
在《大江大河》中,与宋运辉共同勾画出1978年后中国经济变革时代图景的,还有集体经济的代表雷东宝和个体经济的代表杨巡——现实中小岗村在搞包干、华西村在办企业,剧里退伍军人雷东宝靠着一股“敢”劲儿,带着村民先分地、后办企业;现实中没有“铁饭碗”的“社会人口”汇集成了北京做生意的“浙江村”,剧里无路可走的杨巡则决定孤身去东北闯一闯。
由董子健饰演的杨巡,是改革开放后个体经济的代表。
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大会宣读了100位获得“改革先锋”称号人员的名单。唐尧在家看了直播,100个名字被一一介绍,其中很多位都让他有熟人相见的感觉,“宋运辉、雷东宝、杨巡身上有他们的影子,比如张瑞敏、刘永好、鲁冠球、南存辉……”
时代机遇与个人选择的交织,贯穿整部《大江大河》。“不尽狂澜走沧海,一拳天与压潮头。这应该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写照。我愿意做一个矢志前行的逐梦人,志之所趋,不可阻挡。我不想辜负这个时代。”这是宋运辉在剧中的自白,亦是那一代改革者共同的心声。
“坚信明天会比今天更好”
“三个主要叙事人物中,毋庸置疑,凯凯是最感动我的。”
“您是说宋运辉?”
“抱歉,我叫错了。”
这不是唐尧第一次叫错,“王凯”或者“宋运辉”,在他心里已经成了一个人。
《大江大河》的主创都认为王凯和宋运辉的某些特质十分贴近。大学时,王凯曾坐在闹哄哄的篮球场边琢磨自己的表演作业,有老师看见了,就问他“周围乱不乱”,王凯摇头,“我心不乱”。而宋运辉恰好也是一个“外界环境很嘈杂的时候也可以保持安静的人”。
为了向宋运辉营养不良、土气十足的形象靠近,王凯提前留长头发,瘦到身上都是一根根“排骨”,但眼神依旧明亮。“我查了一些关于那个时代的资料,又询问了家里的长辈。我最难忘的是,他们讲述时眼中闪着光芒。”
这样的光芒唐尧也发现了。“我看了大量七八十年代的影像资料,那时的人穿着很寒酸,大部分人看上去营养不良,40岁就长得像现在的60岁。我有时会代入去想象,如果自己是那个时代的工人,一个月挣36块8毛4,能忍受吗?我想不出来,但看到他们,就觉得心里踏实。他们坚信这个月挣36块,明年就能每个月挣48块。他们坚信明天会比今天更好。”
在4个多月的拍摄期里,《大江大河》剧组辗转数十个地点取景,1:1搭建实景,美术费用超出正常电视剧的两倍以上,仅置景木工就有200多位。孔笙对细节的真实讲究到了极致。墙上的标语要随着时代变迁:1978年底前以打倒“四人帮”为主;1979年有了宣传联产承包制的“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等到1983年就出现了“只生一个好”。
导演孔笙在拍摄现场。他非常在意细节的真实。
“其实这些是很容易混淆的。它们都出现在那个历史时期之中,但谁前谁后,就很容易搭错。孔导有一个特点,我剧本里出现任何一个东西,他都要砸实了。这个标语是哪年的?这句口号是哪年的?这件事是哪年的?”唐尧有过一个设计:宋运辉的室友寻建祥感情受挫,回屋让宋运辉给他放《光阴的故事》;后来寻建祥入狱又出狱,来找宋运辉借钱,宋运辉开车送他时,经过他俩住过的宿舍楼,又放了《光阴的故事》。孔笙看了剧本,说:“挺好的,但《光阴的故事》就不要了。”唐尧问:“那你说放什么?”“放《啊,朋友再见》!我们那时候听的是这个。”如今在剧中,寻建祥听着“侵略者闯进我家乡”哀悼自己的爱情。
在制片人侯鸿亮眼里,《大江大河》对于所有主创团队都是特别的。“和我们过去拍的剧不一样。《大江大河》的创作不仅是我们对于团队20多年现实题材创作经验的一次总结,也是我们这些改革开放的同龄人,站在中国以新兴大国走近世界舞台中心的历史临界线上,对这个时代最深切的感同身受。”
“这个时代给了我们宽容与优待”
《大江大河》第一部结束在上世纪80年代末,宋运辉30岁的时候。对于1982年出生的王凯来说,那时的记忆已经模糊,只能隐约记得家里的一些家具和摆件。这种陌生固然带给王凯理解时代的障碍,但也让他有机会重新审视当下的人生。
王凯进入娱乐圈的路并不顺利。他出身普通家庭,从小喜欢表演,原本想考艺校,却在父母的坚决反对之下,接下了父亲在新华书店的“铁饭碗”。安稳却乏味的工作始终无法让王凯忘掉自己的演员梦。他不用像上学时再受父母管制,便利用这个机会参加了很多电视台的活动。最终他偷偷辞去工作,只身前往北京,并顺利进入中央戏剧学院。
演员王凯
这段经历曾让王凯感慨,自己“是一个敢于放弃很多东西的人”。但如今再谈及此,他选择了一个更平和的表述:“人生就像一条路,有很多小的岔口,我并不后悔自己做的每一次选择。相比宋运辉一次选择就可能代表了这一生的命运,我能够自由选择的权利更多、空间更大。我是幸运的,没有后悔。”
唐尧比王凯大4岁,还留有关于那个时代贫困的印象:每顿只有一个带点荤的菜,一年才能买一身新衣服,买东西得凭票。小学时,他没了零花钱,就偷家里粮票,拿去卖给票贩子。对他来说,家里那堆粮票就是小金矿。“粮票取消时,我听到父母议论,不太懂,但隐隐知道,将来买东西,都不再用一张票据来控制了。如今回头看,这意味着越来越丰富的物质供应,人们可以按照各自的需求、购买力,去填充生活。社会从千人一面开始走向多样选择。”
在成为编剧前,唐尧转过很多行当,做过财经记者,也在电视台里担任过教育、生活、娱乐等节目的编导。“我年轻时很冲动,动不动就跟领导掀桌子,然后辞职,再换个工作。当年的宋运辉、雷东宝、杨巡,可能吗?他们的试错成本之高,是会把命赔进去的。但正因为有了这些改革先行者,才成就了我们现在身处的这个时代。而这个时代给予了我们很大的宽容与优待,让我们能不断犯错、试错。”
唐尧把自己的某种情绪藏在了《大江大河》的一个情节里:雷东宝带领乡亲分地和建砖厂的事,被人一状告到了公社,老书记都被人抓走了。雷东宝带着人一路敲锣打鼓、喊着口号,去县里见县长。县长接待了雷东宝,在听了他的致富思路后,表示了认可和支持。雷东宝从县政府走出来,带着大伙儿又喊了一遍口号:农民过上好日子,感谢县委县政府;四项基本原则做指引,三中全会放光芒!
“我让雷东宝去时是喊口号,出来时却是发自肺腑地说了那4句话。就像我当初接下《大江大河》的编剧工作,最初只是当作一个活儿,但以此为契机,有了重新审视这40年的机会。创作这部剧时,我跟孔导经常感慨:这真是翻天覆地、彻底改变中国面貌的40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改革开放的‘既得利益者’。《大江大河》是我们向时代的致敬。”唐尧郑重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