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王诤

夜幕下的北京,19点30分,本是观众所熟知的首都剧场大幕拉开的时刻。5月23日晚,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通过官方视频号、官方微博等平台,限时放送剧院经典现实主义剧作《龙须沟》的戏剧影像。这也是本轮北京疫情爆发后,自四月底全市剧场演出暂停以来,作为首都演出业界旗帜,人艺第一次通过线上放送经典剧目的形式,同广大观众见面。

《龙须沟》系上世纪50年代由文学大家老舍创作,剧本完成后,在焦菊隐导演的现实主义技法指导下,由于是之、叶子、郑榕、英若诚等老一辈表演艺术家塑造出了一大批鲜活灵动的人物形象,感染了几代观众。以此剧为开端,北京人艺初步奠定了独树一帜的演剧风格,剧作者老舍也因此被北京市政府特授予“人民艺术家”的称号。

延安宝塔红色景区(龙须沟彰显延安基因)(1)

“生活,生活,再生活”,掌握现实主义创作方法

2022年5月23日是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80周年的纪念日。回首往昔,80年前,刚从前线赶来的八路军120师战斗剧社社长、后来成为北京人艺重要创始人的欧阳山尊导演亲身经历了这场对中国文艺事业产生深远影响的重要会议。

在聆听了毛主席关于“我们的文艺是为什么人”的重要论述后,欧阳山尊发言说:“战士和老百姓对于文艺工作者的要求是很多的,他们要你唱歌,要你演戏,要你画漫画,要你写文章,并且还要求你教会他们干这些。看起来似乎你付出去的很多,但事实上,你从他们身上收到的、学到的东西更多。”会后,他与几名同事一同将参会后的所思所想写成信件寄给了毛泽东,并收到了回信。这次会后,包括欧阳山尊等人在内的大批文艺工作者更加坚定了革命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信念。

1949年年底,老舍从美国回国,次年6月当选为北京市文联主席。彼时,华夏大地百废待兴,全国人民建设新中国的热情空前高涨,首都北京也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基础设施改造和环境治理运动,改造龙须沟工程提上议程。龙须沟,据说是古代高梁河下游故道——既在明清两代都城“天子脚下”,遂有了龙须沟的美名。然而,声名在外、败絮其中。新中国成立前,手工作坊,鞣皮子,染坊冒着臭气的废水统统直接排污到龙须沟里,实乃一条污物漂流、蚊蝇孳生的臭水沟。

1950年,北京市人民政府决定进行下水道整治改造,最大的臭水沟与贫民窟龙须沟也得到了大规模的环境改善。这样一件关乎民生的新首都建设举措,在老舍的笔下,经由北京人艺演出,得到了极具成效的广泛宣传。这部作品就是北京人艺的“奠基之作”,三幕剧《龙须沟》。

延安宝塔红色景区(龙须沟彰显延安基因)(2)

《龙须沟》老版剧照,于是之(右二)饰演程疯子 北京人艺戏剧博物馆供图

老舍曾回忆说:“我就抓住臭沟不放,要达到对人民政府修沟的歌颂。哪怕自己还不成熟,我也要反映它。”其时,由于老寒腿,老舍平日走路已是不便,右手总是拄着手杖。不能常下基层,人艺的领导就派人代为下去采访,找来素材,拿给老舍。这种方法亦叫做“三结合”:领导出思想,群众出生活,作家出技巧。

溯及北京人艺的“延安基因”,1952年建院之初,关于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剧院,被称为“建院四巨头”的曹禺、焦菊隐、赵起扬和欧阳山尊做了著名的42小时谈话,深入探讨了北京人艺未来将如何建设。鲜有人知的是,为了更好地把握建院方向,四人在这期间特别学习了毛主席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赵起扬回忆说:“我们认识了这是对马列主义文艺观做出最全面最系统阐述的经典文献,也是我们建设新中国话剧艺术的指南……”

1952年7月16至17日,北京人艺举行建院后第一次院务会议(扩大),主要研究制定下厂下乡计划,明确下厂下乡三大任务,即:深入生活改造思想;坚持政治学习;掌握现实主义创作方法进行艺术创作。

而具体到之前《龙须沟》的排演,围绕着在舞台上“表现真实的生活”,导演焦菊隐要求演员在舞台规定情景中“生活,生活,再生活”,通过走进龙须沟,与群众同吃同住,捕捉生活细节,观察人物生活,要求每一个角色都要真实立体、生动鲜活,使得《龙须沟》这部作品获得了超越时代的生命力。也为人艺未来的创作方法奠定了重要基础。

延安宝塔红色景区(龙须沟彰显延安基因)(3)

1942年欧阳山尊作为延安文艺座谈会代表参加合影

延安宝塔红色景区(龙须沟彰显延安基因)(4)

上世纪50年代,北京人艺《龙须沟》剧组到北京南城龙须沟体验生活

恢复经典,超越“纪念演出”

2009年,为纪念老舍先生110周年诞辰,北京人艺由著名导演顾威担任导演,重排上演了新版《龙须沟》,由杨立新接替于是之出演程疯子,张万昆、杨桂香、高倩、夏立言等在剧中担任重要角色。顾威根据时代的变迁和需求,对剧本进行了较大幅度的调整,为人物赋予了更新的时代命运,并使得全剧更倾向于关照当代观众的心灵诉求,从而获得了广泛的社会认可。

接受澎湃新闻记者专访时,顾威回忆说自上世纪50年代《龙须沟》搬上舞台后,演出的次数并不多。“演出版本一直延用焦菊隐先生排的那版。真正在剧本上做改动,就是在2009年。当时剧院交代下来的任务是纪念老舍先生110周年的纪念演出,而且那会儿大家对这出戏并不看好,破衣拉撒(方言,衣衫褴褛)有什么好看的?再者,后两场里有一些口号式的桥段,也担心现在的观众是否能够接受。可我并不这么看,既然有机会恢复人艺这出典型的‘老北京戏’,还是要规规矩矩地再创作。应该说当年重排是冒了点风险的。”

顾威坦言,重排时如果按照原来的演法,尤其是在二三幕,是有一点站不住脚的。“因为新中国成立前的戏,老舍先生很有生活,人物都在他心里,下笔成竹在胸。解放以后,又搭着他刚刚回到新中国,腿脚不灵便,很难快速地深入生活,基本是听人家的转述。他后来自己也说,《龙须沟》的剧本是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完成的,‘是一次冒险’。”

“但老舍有一种朴素的阶级感情,他不是少爷出身,不是富家子弟,对人民政府天然地拥戴。他就认为解放是件好事,是劳动人民翻身的大好事,在思想上他不用转什么弯儿,这跟其他作家还不太一样,他真的是受过压迫,吃过阶级剥削的苦的。但满腔热忱是一方面,作品呈现上还是多少流于口号的图解。作为一出戏来讲,怎么呈现出人物的发展变化?这点上是不够的。”顾威说。

在顾威看来,早先剧作的一个最大的问题出在主题的解释上。“老的版本包括电影的结尾,都是程疯子看自来水、给大家发竹牌,好像就‘自力更生’了,我觉得这还不够。于是又深入地写了程疯子从解放以后,继续惦记着自己的八角鼓,想要重新做人,实现人的价值,这在今天看来才是符合时代发展的。‘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不是说有口饭吃了,这就是解放,我在改编的时候还是想落脚在人的解放上,让这个旧社会受压迫被损害的艺人重新登台,重新拿起八角鼓,畅畅快快地唱一唱新生活,这跟原版(相较)最大的一个变化。”

延安宝塔红色景区(龙须沟彰显延安基因)(5)

新排版《龙须沟》剧照,杨立新(中)饰演程疯子

在重排版《龙须沟》中,程疯子在后两幕中完全串起了主题。“我们强调了程疯子对小妞子的念念不忘,拿小妞子遗留下的玻璃鱼缸做文章,甚至两人还有隔空对话,这样人物就更完整了。到最后,大伙让他唱一唱新北京,他拿起八角鼓,又穿上了银灰色的大褂……如此在主题阐释上就做到了与时俱进。”顾威介绍说除了程疯子,为了增加二三幕的戏剧性,重排剧本里还把王大妈跟赵大爷栓成了一对“黄昏恋”,“虽然原版里这方面也有隐隐约约的苗头,我们那次就把这个明确了,这是一个调整。再有就是原剧本里二嘎子比二春小好几岁,我们也做了调整,二春比嘎子大,两人才能一起上石景山进钢厂,这样两个家庭间戏剧性的矛盾点也就丰富了。”

人物设定的调整之外,新版《龙须沟》在舞美设计上也做到了提升换代。“原先的舞台是‘龙须沟不见沟’,我总觉得剧名《龙须沟》,如果观众在舞台上看不到沟,进入剧情上就有问题,而况小妞子的淹死和这条沟有这么大的干系,所以我提出新版里一定要‘见沟’,就在舞台上用不透水的材料做出了这么一条沟。第一幕开始,居民是真的往沟里倒脏水,小桥也跨在这条沟上,整个舞台上有了这么一股子市井生活的喧腾劲儿。”

受益于装台条件的进步,新排《龙须沟》舞美上还用到了转台。“这样人物的移动就比较容易表现。比如丁四嫂去上坟去看小妞子,巡警在沟边上巡查,人们过来开会,包括在这臭沟沟沿儿上的活动,这些戏都是靠转台完成的。这出戏‘开幕’之后,就不再‘闭幕’了,完全是靠转台来完成幕间的换景衔接。”顾威说。

《龙须沟》在1996年曾改编成曲剧演出,此一戏曲版本的导演正是顾威。“我和张永和合作改编的曲剧《龙须沟》,一直演到现在,也已经有好几百场了。有了这个基础,2009年话剧重排版的后两幕戏上,我从曲剧版里拿来了些东西,比如戏里这一老一少两对儿人,程疯子对小妞子的怀念,程疯子死乞白咧总想上舞台,有了这些变化以后,整出戏的生活气息就浓了。”顾威回忆说,起先只是作为“纪念演出”,演出实际效果的轰动让《龙须沟》在近十年来有过多轮演出。“观众并没有因为这出戏描写的旧社会苦日子而不爱看,也不是单单因为是纪念老舍先生来看戏,是觉得这出戏本身能抓住人。我把原本儿和曲剧本放在一起,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来修改,现在看来结果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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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威导演近影 摄影:司妧

丰富情节,“我能唱吗?”“你能!”

5月23日晚放映的版本为2009年顾威导演重排的《龙须沟》,杨立新、夏立言等人艺表演艺术家担纲主演。说起来,下个月北京人艺就将迎来70岁生日。70年来,一代代人艺人以实际行动践行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精神,始终站稳人民立场,以人民为中心,关注现实、扎根生活,坚持现实主义创作风格,创作出了一部又一部观众喜闻乐见的精品佳作。

主演杨立新也接受了澎湃新闻记者的访。在听闻记者说戏里程疯子一角之前是于是之饰演时,先就笑着纠正,“是我接演于是之先生的角色,可不能说成:是之先生之前演过我的角色。那就乱辈儿了。”在他看来《龙须沟》里的程疯子,《青春之歌》里的余永泽,《茶馆》里的王利发,《骆驼祥子》里的“老马”……这些都是于是之留下的经典角色,“是不朽的。所以当时接手程疯子,我真是非常忐忑。”

杨立新就是北京人,南城生,南城长。《龙须沟》的故事就发生在北京南城。“我家是在珠市口那边,离龙须沟真心不远,直线距离也就几百米吧。要说龙须沟现在还在,那条小街还残存有大约30米左右,就在天坛北墙,隔着马路这一边,斜对着红桥市场。只是往西,向着金鱼池那边的大部分都消失了。重排这出戏的时候,我还去现场拍了照。这是必须的,表演就是要深入生活。当年为了让人物能够在舞台上活生生的,焦菊隐先生也是让我们的前辈演员去龙须沟体验生活,光体验还不行,记笔记写心得,事后焦先生是要检查的。”

杨立新饶有兴趣地回忆说,北京人艺作为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剧院,《龙须沟》可以视作是剧院现实主义创作的开端。“1950年代建院那会儿,焦菊隐先生还是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兼西语系主任,他是被请来导演这出戏的。”“首演是在1951年,当时北京好的剧场并不多——首都剧场1954年才落成——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剧场,都是那种老式的唱戏‘园子’。这个戏当时应该是在现在中国儿艺的剧场首演的,新中国成立前那里曾是真光电影院,新中国成立以后改叫北京剧场,我们现在看到的中国儿艺剧场已经是后期改造过的了。当初那个剧场的台口很小,但在那个年月就算不错的剧场了。”

回溯当年具体的舞台演出,杨立新也两手一摊。“我一直对这个戏很忐忑,不敢过多地评论自己,或者去评论这出戏,因为当年并没有留下录像,甚至于连录音都没有。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录像录音,都得请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文艺处的人来到这,在台唇支上三个话筒。当时人艺自己的录音机是为了录舞台效果的,达不到舞台录音的水平。后人能够参考的,也就是(同名)电影。但我在排这出戏前是不敢看的,一旦看了就会去模仿,模仿就是照着别人演,就容易抄近道儿。这是人的惰性,干脆就别碰。”

杨立新回忆说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老北京的日常生活,自己多少有点印象,“那个气质和味道多少还是有一点记忆,但这个味道怎么拿上舞台?难就难在,现在的观众还认不认?另外这毕竟是1950年代的戏,现在看有些过于简单,没有情节。历史翻篇,新旧社会前后有一个对比。除了对比,没有过多的情节和细节。程疯子悲惨的前史原作中都是在舞台上‘说’出来的,没有太多演的成分。”

而上乘的表演,切忌单单表演情绪。“这是北京人艺内部特别鄙夷的一点,要说这个人什么都不会演,就会跟那儿表演人物的情绪和状态,不会演人物的动作和行为,这在内行演员看来是等而下之的。”杨立新介绍说顾威导演通过之前的戏曲改编,再到重排时的二次融合,“里面加了很多‘唱’和‘演’的内容,而且把数来宝也改编成了单弦。好在我对单弦并不陌生,旋律都在脑子里。”

《龙须沟》曲剧版的结尾,程疯子重登舞台唱单弦,也被保留在了重排话剧版的最后。舞台上的杨立新是这么处理的,“赵大爷,我能唱吗?娘子,我能唱吗?(程疯子向众人征求意见)我当时还向观众席问了一嘴,我能唱吗?不成想,楼上观众席里还真有搭茬儿的,回了我一嗓子,‘你能!’做演员,这一刻,是最幸福的,台上台下大家的感情都投入进去了。”

“我们去捋程疯子这个人物,他的痛苦,他内心的块垒,他是怎么一点一点在新社会被融化的?最后这个献唱的‘小彩儿’,是他长久以来积攒渴望的一次爆发,但他还有那么点抹不开,还解不开心里这个结扣儿,需要外力推他一把。你能!嗯,我能!”杨立新说,这个设计能不能和观众心理同步合拍并不容易,“看话剧的观众不是看什么就接受什么的,他们是在通过演员的表演思索,思索之后,或欣赏你、或评判你。要让观众相信是很难的,但我们还是做到了。”

延安宝塔红色景区(龙须沟彰显延安基因)(7)

新排版《龙须沟》剧照

责任编辑:陈诗怀

校对:栾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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