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贾宝玉跟正常人不一样处,《红楼梦》第19回有一个典型的情节:元妃省亲结束后,两府庆祝省亲圆满成功,宁国府这边专门请来几班戏子唱大戏,期间贾宝玉觉得无聊,他想起宁国府一个书房中有一幅“美人图”,他怕画上的美人寂寞,就想去陪她,且看原文:
宝玉见一个人没有,因想:“素日这里有个小书房,内曾挂着一轴美人,极画的得神。今日这般热闹,想那里自然无人,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须得我去望慰她一回。”想着,便往那厢来。——第19回
站在写实的角度,贾宝玉跟一般人真是太不一样了,别人都去听戏喝酒,唯独贾宝玉觉得这种热闹很无聊,反而要去书房陪伴画上的“美人”,画上之美人乃无生命之物,何须人陪?
由此延伸出贾宝玉“情不情”的说法——贾宝玉欣赏天底下所有美好事物,不管这些东西有没有生命,有没有情感,他都会爱护她们。可同时,这也注定了贾宝玉的孤独:他喜欢世间所有“美”的事物,可这些美的事物并没有给他反馈,我们就以女孩为例。
贾宝玉向来有“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觉清爽,见了男人,便觉浊臭逼人”的经典言论,贾宝玉这种言论产生的核心点是:在男子本位主义下的封建社会,男人掌握着政治、经济、文化方面的话语权,男人们为了权位利益尔虞我诈,官场一片混沌,女儿们因为是男人的附庸,所以连参加这种“尔虞我诈”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反而保持了自身精神的洁净!
换句话说,如果贾宝玉去了《西游记》之女儿国,感受到了女儿统辖下的政治、经济、文化的阴暗面,或许他会改变言论,认为男人是水做的骨肉,女儿才是泥做的骨肉。
在贾宝玉的认知中,具有人属性的两个性别中,女性更加洁净、更加雅致、更加美,所以他更喜欢女儿,可即便如此,女人中也会有女孩、媳妇、婆子的区别,贾宝玉最喜欢女儿,厌恶婆子,为此延伸出一番“鱼眼睛理论”:
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
为何贾宝玉喜欢女孩,厌恶婆子?因为女孩思想最干净,最不懂人情世故,变成媳妇之后,就会为了柴米油盐开始算计生活,等到成了婆子,变得更加“精明市侩”,俨然如同男性一般,故而宝玉厌之。
所以,如果脱离了人的属性,贾宝玉貌似更喜欢跟飞鸟鱼虫打交道,因为它们没有世间的俗气,譬如第35回,有两个婆子就曾分析过贾宝玉的“呆气”,且看原文:
那两个婆子见没人了,一行走,一行谈论。这一个笑道:“怪道有人说,他们家宝玉是相貌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竟有些呆气......你说可笑不可笑?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儿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他便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且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第35回
贾宝玉为何会对着飞鸟、游鱼、星星月亮对话,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具备人属性的生命体,即男人、女人没有能真正理解他的,贾府的小丫鬟们,很喜欢从贾宝玉那里收获好处,比如贾宝玉替藕官背黑锅(园中烧纸事件)、替彩霞应下偷玫瑰露的罪名(王夫人房中玫瑰露丢失案),但这些丫环只是享受这种好处,却不了解贾宝玉的内心——贾宝玉关心的女孩们,并不能给他精神上的理解反馈,花鸟鱼虫也是一样!
可这样的话,就很容易滋生一个问题:人是社会性的动物,贾宝玉反抗人的世俗属性,等于与这个世界决裂,这一点他真的能做到吗?
诸君千万不要小看这个问题,笔者亦曾经历过一段“与世隔绝”的日子,觉得自己跟世俗很多观念格格不入,于是干脆走极端,一个人关在出租屋里,每日就是写稿子看书,几乎没有任何社会交际,可不到一个月,就觉得精神无比空虚,想跟人说话的欲望达到了极致,当即约了几个朋友一起喝酒撸串,畅聊一番,方才缓解了这种跟世俗世界决裂的空虚恐惧感——我亦离不开这个世俗的世界,即便不怎么喜欢它。
但贾宝玉貌似做到了这一点,他拒绝仕途经济的一切内容,即便被父亲笞挞,他也不改初衷(正常人一顿打就老实了),总是想着“一处化烟化灰”,可周围没有一个人理解他、认同他,他与这个世界有了隔阂,他的精神是极度孤独的,按照正常逻辑来说,他应该会在跟生活的磨合中逐渐接受这个世界,可他最终却选择悬崖撒手,何也?
笔者认为,贾宝玉的这种“执念”大概率是来自于道家思想,《红楼梦》中曾多次提到贾宝玉喜欢读《南华经》(即《庄子》),而《庄子》内篇第一篇《逍遥游》便有这么一段话: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
何意?整个世界都称赞我,我也不会因为他们的称赞而更加奋发,整个世界都诽谤我,我也不会因为他们的诽谤而沮丧,我很清楚内我和外物的界限,也辨别得出荣辱之境。
这番话完美贴合了贾宝玉的行为模式,他为何能一直忍受这种“与世隔绝”的孤独,为何他能做到不向世俗世界妥协,道家思想影响宝兄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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