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莲塘浮生——福建闽侯程氏家人传说(2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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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一,福州话“纳闷瓜”是什么意思
话说,1932年秋天起,天尺井底观天般,在他学艺(打工)的人为有肉绒店的柜台后面,每天看着他后来的初恋林友玲每天穿着校服往返4次经过肉绒店门前。
这样看了快一年,陌生人都看成熟人。
天尺不知道这个熟悉的陌生人叫什么名字,就暗地里自己给她起了个名字:侬囝囝。
侬囝囝=画中人。
天尺不知道的是,那个每天4次往返经过店前的“侬囝囝”,也给他天尺起了个名字:纳闷瓜。
纳闷瓜=傻瓜。
福州话里,“纳闷”不是疑惑、讶异的意思,而是傻、笨、不懂事的意思。
其实,那个每天路过人为有肉绒店的女孩友玲,她知道人为有肉绒店是家里一个亲戚开的店。
1929年做年(过年)的时候,父亲曾领着一家人到店里给店老板一家人拜年。
她还记得那个老板跟自己同一个辈分,名叫“依正”,父亲教她管他叫“依正哥”。
但是,就算天天从人为有肉绒店门前走过,她也从来没想过要进去店里问候一声自己的这位“依正哥”。
小孩子,没有那个社交冲动。
一般的小孩对远亲长辈都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友玲也是这样。
可是,林方正家里有小孩啊。
友玲记得,当时,在“依正哥”的督促下,他的那几个孩子都不得不叫她“依玲姑”。
连那个看上去比自己大的女孩也得这么叫。
友玲觉得很好玩。
可是,就那么一次拜年,后来再没接触,友玲跟她“依正哥”的孩子都不熟悉。
亲戚是要常来常往才会亲,“一曝十寒”就不亲。
虽然如此,友玲每次经过人为有肉绒店,还是不免会扭头多看几眼。
这是因为,小孩子对自家以外的社会有一种神秘感。
餐馆、医院、商店,这些服务行业,小孩子或多或少都接触过,但是为他们服务的又全是陌生人,因此会产生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可是,当小孩子知道,自家有亲戚或熟人就是干这个的,这个陌生感就会被亲切感所取代。
比如,小孩被带去医院看病,发现医生阿姨是自己的舅妈时,就会觉得很亲切。
被带去餐馆就餐,发现服务员是邻居大姐姐;被带去商店买东西,发现营业员是自己的大表哥,小孩子都会觉得很亲切。
人的人脉观念是与生俱来的。
1929年,当友玲知道人为有肉绒店是自家“依正哥”开的,她就对这家肉绒店产生了亲切感。
当时是来拜年,肉绒店里面除了“依正哥”一家人之外并无别人,店里的伙计都回乡下过年去了,所以那一次友玲没见到天尺。
父亲林皓民在世时,都是父亲自己来吉庇巷光顾人为有肉绒店的生意。
父亲遇难之后,母亲只在离自家更近的肉绒店买肉绒。
那时候,附近的早题巷口、光禄坊口、光禄坊尾,好些地方都有肉绒店。
后来有一次,友玲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母亲叫友玲出门买肉绒和猪油渣,友玲就舍近求远去了吉庇巷,光顾自家“依正哥”开的人为有肉绒店。
那一次刚好就是天尺站在柜台后面眏店(看店)。
当时福州的许多商店里都有童工,大家习以为常。
但小孩子对小小年龄就做工的同龄人有一份敬佩。
友玲就觉得,柜台里的同龄人都比自己有能耐。
小小年龄就跟大人一样,独当一面做买卖。
自己要这么做,只能是“做办办”模仿一下,可是柜台里的这位,做买卖是真的。
做办办=扮家家。
她完全不会去想这个小男孩是不是因为家里穷才出来做工的,也不会去想这个同龄人小小年龄不上学很可怜。
她还小,想不到人生后面的各种艰难。
要说艰难,她小小年纪就失去父亲才叫艰难呢。
她完全想不到,柜台里的天尺,小小年龄就要离开父母有多难。
天尺纯熟的业务能力把友玲给震趴下了。
友玲按照母亲的吩咐,对天尺说要买4两肉绒、6两猪油渣。
只见那小店员(当时友玲还没给他起名儿),一边利索地秤肉绒,一边说:“蜀斤肉绒4角钱,4两蜀角钱。有郑无?”1斤肉绒4角钱,4两1角钱。有错无?
那时用的是老秤,16两为1斤。
小店员又秤猪油渣,说:“蜀斤油渣两角钱,6两8分钱。有郑无?”1斤油渣两角钱,6两8分钱。有错无?
其实,油渣6两应该是7分半,天尺直接四舍五入了。
天尺把两件东西分别拿纸包好,一边包一边说:“4两肉绒,6两油渣,拢总二角八。有郑无?”
之后,又拿算盘快快地演算了一遍,再把算盘掉个个,朝向友玲,说:“有郑无?”有错无?
那时候的小学生都要学珠算,所以友玲看得懂算盘上的计算结果。
刚才天尺心算报出价钱时,友玲自己也心算了一下。
肉绒那笔帐好算,都是整数。
但油渣那笔帐不好算,友玲心算算不出来。
友玲的心算不如天尺那么好。
友玲对柜台里的那位同龄小店员有点小佩服。
在友玲的认知里,这位小店员跟其他商店里的小店员一样都是没读过书的。
那时候,中国遍地都是文盲。
中国几千年文明史,同时也是几千年文盲史。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是文盲。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全国5亿多人口中有超过4亿人口是文盲,文盲率约为80%,而农村地区的文盲率则高达95%以上。
(上图:胡适与妻子江冬秀。)
包括胡适在内的许多大学者在内,娶的妻子都是文盲。
大学者、国民党要人吴稚晖,妻子也是个文盲。吴稚晖给她写信,用的是吴稚晖专为妻子发明的注音符号。
绝的是,文盲们的心算反而非常好。
由于他们无法在纸上记下每一个计算步骤,就迫使他们练就了很强的记忆能力,每一个计算步骤,每一个算式,都在他们的脑海里。
他们脑子里有算式吗?
文盲没读过书,应该就不懂算式。
可他们是怎么做四则运算的呢?
从某种意义上说,文盲跟盲人大约差不多,他们都是靠脑子记忆事情。
怪不得叫文盲。
我不懂盲人的世界,也不懂文盲的世界。
人为有肉绒店的老板林方正和老板嫂严氏都是文盲,他们的心算都是一级棒。
他们的女儿大妹(户口簿上的名字是林秀玉),也是文盲,心算同样也是一级棒。
大妹一天书都没读过。
林方正夫妇不觉得女儿需要读书,她自己也没觉得自己需要上学。
她老爸老妈都没读过书,不也好好的吗?
她的两个弟弟都上学了,她从来也不曾质疑过父母亲偏心。
男孩就该读书的。
重男轻女,连女孩子自己都觉得天经地义。
友玲小学时跟吉庇巷人为有肉绒店小店员的这次简单互动,两人都没有在意。
对于小店员天尺来讲,友玲只是他每天接待的许多顾客之一。
(上图:福州三坊七巷之吉庇巷。)
后来友玲上了中学,每天4次往返经过人为有肉绒店,引起了天尺的注意,还悄悄给她起名“侬囝囝”,而他已完全记不得这个“侬囝囝”曾经来过他们店买东西,并且还是自己接待的她。
店员通常记不得只来过一两次的顾客,除非那顾客特别各色。
友玲不是各色的顾客。
当然友玲记得,柜台里的那个每天偷眼看她的“纳闷瓜”,就是心算“野霸(很棒)”的那个小店员。
她给这位熟悉的陌生人起“纳闷瓜”这么个名字,倒不是说他笨蛋的意思,只是觉得他很好玩。
就好比大姑娘叫大小伙子“死相”,绝不是骂他一样。
当然,友玲给那小店员起名“纳闷瓜”,程度没有大姑娘嘴里的“死相”这么深。
小姑娘嘛,一切都还处于朦胧中。
1933年7月的那一天下午接近傍晚的时候,友玲看到她给起名“纳闷瓜”跟着母亲来到了她们家,不知怎么竟然有一种亲切感。
但不知为什么,她竟假装不认识他,问母亲:“只隻依弟是底侬?”这个弟弟是什么人?
而天尺,看到“侬囝囝”此刻就站在眼前,既意外又害怕。
意外不用讲,可是他害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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