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年间出了两篇惊天动地的奇文,一是白行简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二是柳宗元的《河间传》。二者都是涉及隐晦话题的“大黄文”,之所以能在宪宗朝集中出现,是有特殊原因的。
白行简创作“肉文”的原因比较简单。他在开篇里说“情所知,莫甚交接。其余官爵功名,实人情之衰也”,将权欲之乐和男欢女乐作比,不难看出他对当时污浊官场的厌弃。他性格耿直,不肯屈从,所以终生不过官至五品。既然升迁无望,他干脆用文字彰显人性,来个“燃犀下照”,让伪君子们无处遁形。
《河间传》的创作背景则复杂得多。一来因为柳宗元创作态度严谨,虽不乏寓言作品,但大多“拟人必于其伦”,要有现实原型;二来柳宗元参加过“二王八司马”主导的“永贞改革”,曾是呼风唤雨的“决策圈”的人物,他的皮里阳秋往往富含更深的政治意味,不只“涉黄”那么简单。
故事的内容相当劲爆,在带“马赛克”的情况下大概是这个样子。
话说河间有个著名的贞妇,未嫁时便水骨冰肌、操守如玉,亲戚中的淫奔之徒无不对她敬而远之。她嫁人后更是善待寡婆、敬爱丈夫,闺门清风远播四邑。正应了“人比人、气死人”的俗话,那些“淫亲”更加相形见绌。为了拉贞妇下马,他们假说要办“闺门讲习班”,请贞妇担任主讲,半路上又假说寺庙里的南方佛画精美异常,哄她去看。其实那里早埋伏了几个无行恶少,准备羞辱贞妇。好在她很警觉,听到帷幕后有陌生男子的咳嗽声,马上赤足奔出,上车逃走。
一年后,那些“淫亲”不死心,又百般敦请贞妇出游。这回他们事先做了手脚,撤去帷幕,把恶少们藏在北边的一个耳屋里。贞妇竟毫无顾忌地走了进去,听到动静后并没像上次那样落荒而逃。大家看有机可乘,便一涌而出,男女之间毫无顾忌地搂抱起来。其中,最英俊强壮的男人抱起贞妇,而她这回稍作抵抗后竟就范了。
一天两夜后,直到丈夫来接,贞妇才和对方“啮臂而盟”,洒泪分别。回家后她心乱如麻,吃不下,睡不着,见到丈夫更是反射性地恶语相向,后来竟以袖遮面,不愿再见丈夫。后来,贞妇假说自己中了邪,让丈夫设坛祭祀、驱邪避凶,而她却向官府报告丈夫私下诅咒皇帝,导致丈夫被鞭挞而死。得到自由的贞妇大开四门,延请恶少到家狂欢,未等新欢成旧爱就移情别恋。10年后,贞妇终因纵欲过度而暴亡。
按照韩、柳古文“文以载道”的原则,这篇作品到底载了什么道呢?此文和蒲松龄“思无邪”的《聊斋志异》不同,不是对纯洁爱情的赞美;和《如意君》等作品也不同,少了许多赤裸裸的描写,看来作者志不在此。那么他一反敦厚、儒雅的文风,如此异军突起地留下这篇奇文,骂的是谁,或者说谁和他有如此深仇大恨呢?
著名报人张铁夫曾论述过此事,认为柳宗元矛头直指“永贞革新”的实际掌控者唐顺宗。为什么一向理智的柳宗元会向自己的恩主开炮呢?其论据主要来自韩愈所著的《顺宗实录》。
不错,韩愈在宪宗朝文名大著。但以他和革新党的关系,(在当权者看来)似乎并非写实录的最佳人选。当时正掌权的“守旧派”之所以要借韩愈的大名,就是为了给肆意歪曲史实制造烟幕弹。比如《实录》中多处反映顺宗和王叔文集团“交恶”—李淳(即后来的宪宗李纯)在当广陵王时便洞悉了王叔文的奸谋,累次向皇帝谏言罢黜二王。再加上内官的浸润、外藩雄阵的压迫,所以顺宗才“厌倦万机,恶叔文等”,这也是他内禅天下的直接原因。
其实明眼人不难发现,这是拥立宪宗的权奸们的自圆其说。首先,不要说李纯以藩王之身不敢议论大政,即便有此心,他即位时不过16岁,会有什么见识?倒是被触及利益的藩镇、内监们诋毁二王更真实些,李纯不过是他们事后拉来的挡箭牌罢了。实际情况是,顺宗对“二王集团”的支持是一以贯之的,这也是明知他身体不好、时日不多,太监们还要急切地发动政变逼宫的原因。
张铁夫又说顺宗贬逐二王诸人的圣旨是自己决意的,是对改革事业的背叛。其实顺宗内禅后一直被软禁,最后连性命都丢在宪宗派来的小黄门手里。处于这种生死由人的绝境,又能说出什么真心话呢?所以,说柳宗元把顺宗当作“河间妇”来嘲弄、谩骂是没根据的。
又有人根据《河间传》最后那句“天下之言朋友相慕望,有如河间与其夫之切密者乎”的反问,断定柳宗元针对的是同为“八司马”之一的“郴州司马”程异。理由是他俩同为天涯沦落人,但程异通过走太监的“内线”得到宪宗的赦免,并因搜刮民财有功而坐上宰相高位。这位青云直上的昔日难友没对柳宗元施以援手,所以柳宗元对他恨之入骨,不能不借小说一“损”为快。
这么说就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首先,柳宗元在其他诗文里从未流露过对程异的不满;再者,以当时的政治环境而论,走太监路线起复的大有人在,比如名重一时的元稹,可也没听说白居易与他反目成仇啊!程异没有任何卖友求荣的资料,不过是政治操守没那么坚定而已。这么乱戴帽子,估计柳宗元地下有知也是不服的。
那柳宗元到底在针对谁呢?两宋之交的著名学者胡寅在《致堂读史管见》中明白无误地说,《河间传》怼的就是有始无终的唐宪宗。
从公来说,宪宗取消了“贞元革新”的既定路线,让内监之祸愈演愈烈,最終要了自己的命,大唐在回光返照后很快奄奄一息;从私来说,柳宗元被宪宗流放,不仅身中风痹,英年早逝,政治波折更给他带来精神磨难。他到永州后,当地官府不给房舍,他和母亲只能避居简陋的僧舍,不到半年母亲便病逝了;他娶妻时,当地士族竟不屑与婚,逼得生于河东望族的他只能和当地的普通农户结亲,这在将门阀制度当成立身之本的唐代,无疑是一生的污点。
柳宗元当时的心绪很可能非常纷乱甚至到达崩溃边缘,他在同时期的另一篇作品《谪龙说》中将自己想象为被贬下凡的龙女,在拒绝凡人侮辱后闭关七天,最后呵气成云、化龙升天。这绝对是一种用来平衡心理的臆想,现实中的“龙女”逃不过世俗的魔掌,一如柳宗元不可能在柳州保留精神上的“完璧”。
所以,彼时怒火焚心的柳宗元不可能像后来写《永州八记》那般淡定从容、超然物外,一篇把“皇帝”比作人尽可夫的女子的奇文就应运而生了。其实他在文末还是露了些真情,一句“君臣之际,尤可畏哉”所包含的信息量就足够大家琢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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