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讲了“文字”的“文”,今天说说“讲话”的“讲”。
单从简体字“讲”来说,仿佛是“井”水边谈天说爱的意思,像极了一个会意字。
但其实简体字“讲”,简化得不太讲道理。先来看看“讲”的繁体字写法:
小篆 讲
看得出来,“讲”原本是一个“言”字,加一个“冓”字。后来简化成“讲”,笔化倒是简省了,但意思就离题万里了。
那么问题来了,这个“冓”是什么意思呢?未必“講”是个形声字,从言,冓声?
先来查查《说文解字》是怎么讲的:
据中原出版社《说文解字译述》,李恩江 贾玉民 主编
许慎的解释,还真是从言,冓声。但“冓”是什么声呢?普通话读“gòu”,若照“古项切”,应该讲“gǎng”,这个正是粤语及其它很多南方方言的发音。
照这么说,“講”就一定是个形声字了,那么“言”又何以成为“象形”呢?因为“言”本身并非一个象形字,它是一个指事字,是个动词,是张开口发出声音这么一个事,它的本义是“音”,也可以说是它是“音”的本字。这里就不延伸出去说了,下回说到“言”字时,再详解。
所以把“講”说成一个形声字,肯定是不对的。或者说,从现在的有度看也许说得过去,但这其中肯定发生了什么变故——不一定是谬变,因为转注这种情况非常多,好多字,按后人理解的意思,都完全对不上号了,其本义早已经丧失。
如果说“講”不是形声字,那会是会意字吗?我们先来探讨一下“冓”字:
《说文解字》一书所依据的古字,基本上是小篆,因为众所周知的缘故,所谓的书同文,都是统一为秦国的小篆。许慎应该没有机会,或者他也没有兴趣,涉猎到更早的金文和甲骨文。
许慎对“冓”字的解释:“冓,交积材也。象对交之形 。”难怪许慎要这么解释,因为他所依据的是小篆。后人有认为,许慎这么理解,还有另一层原因,说文解字注有此一说“今字构行而冓废矣”。可能,许慎所谈的“冓”字,是“冓”的另外一种用法,即结构的意思。若照金文和甲骨文来看,以“冓”字指事“结构”应该是周以后的事。
“冓”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有此一说:“冓”字甲骨文为“二鱼碰头”之形。照这么说,到金文,就不是俩鱼啦,而成了几双鱼啦。
与“讲”相关的,还有另一个字“媾”,这个字普通话读“gòu”。
提到这个字,有点让人脸红耳热,因为它最常用的一个用法“交媾”——阴阳交合,指性交。
划重点啦:讲话的“讲”字,什么时候跟性交有关了呢?这不鬼扯吗。
别急,听我慢慢道来。
先上《说文解字》:重㛰也。从女冓声。《易》曰:“匪寇,㛰媾。”古候切。
重婚?什么意思,没搞错吧?这里的“重婚”是指亲戚之间亲上加亲的内部婚姻。上古文献里面,多处有此用法:
《易·屯》六四:“乘马班如,求婚媾。”
殳季良父壶:“用亯(享)孝于兄弟、婚(媾)、诸老。”
克:“进献于师尹、倗友、婚遘(媾)。”
叔多父盘:“兄弟诸子婚冓(媾)。”
从上述文献可以看出,“媾”讲的是男女之事。“女”"冓"到一起怎么就成了男女之事了呢?
照许慎的说法,“媾”从女冓声;“講”从言冓声。"冓"就没有意义,只是表示声音,只有女表示意义,只有言表示意义。照《说文解字》的体例,跟“女”有关的皆从女,跟“言”有关的皆从“言”,那“媾”和“講”两字应该就没有关系。
事实上,上古文献中,“講”和“媾”通用,互为通假字。
《说文解字》:“讲,和解也。”……它由媾而来。媾,《说文》训为重婚,实为“男女媾精”之媾。古语所谓“婚媾”,并非指婚姻,婚姻是后起之事。古代乱婚,婚媾多相争,为排难解纷,故讲训为和解,講媾同音通义。
以上为各种对《说文解字》训诂的成果。意思是讲,之所以“講”和“媾”通用,是因为婚事多争讼,所以需要讲和——“冓”。注意,划重点啦:这里终于注意到了“講”和“媾”意义相通——同音通义。
通什么义?通“冓”呗。那么问题来了?講媾还是形声字吗?显然可以大声说:NO!
講媾所通的义不可能是“言”和“女”,通的义是“冓”。那么,又来了,“冓”是什么意思?
划重点,《说文》训为:“男女媾精”之媾。
再爬楼看一看“冓”的甲骨文和金文,那不分明是男女面对面性交状吗?古人耻于言男女之事,各种牵强着去解释,笑死个人。
哎呀,羞羞,怎么说讲话的“讲”,说到男女之事去了?你这不是哗众取宠博取流量吗?老实承认吧,是有点这个意思,喜欢给个点赞!不过话说回来,都什么年代了,还要为色者讳吗?上古时代应该不会用“色”指代男女之事,会直接上“冓”字。
文字本身就是不断发展变迁的一套符号系统。从冓媾講三个字发展演进的过程看,最早出现的是“冓”字,甲骨文就大量出现了,金文中大量出现“媾”字,到小篆才大量出现“講”字。可以合理推断,“冓”为本字,后来,从“冓”字的基础上加个“女”旁,演化出“媾”字——指婚姻制度层面的“冓”,即文化了的“冓”,不再是野外的随意的“冓”了。
再后来,“媾”字又引申为面对面的言语上的沟通、讲和,于是将女旁改为言旁,开始赋能如今意义上的“講”字。注意,上古文献上,单指说话这个意义的字,不是“講”字,而是“言”。
“講”字在先秦典籍中的用法,仍然是十分典雅的:
而秦未与魏講也。――《战国策·西周策》
与魏講罢兵。――《史记·樗里子甘茂传》
以中情出,小曰闲,大曰講。――《大载礼记·千乘》
卒使公子池以三城講于三国,之兵乃退。――《战国策·秦策》
引兵而归,因使人索六城于赵而講。――《战国策·赵策》
儿不能兼攻者,公(袁可立)皆为講贯演习。—明 陈继儒《袁伯应诗集序》
又如:講息(和解息争);講贡(讲和纳贡);講款(讲和,议款);講盟(订盟媾和)
那么,后来怎么慢慢就用“講”取代“言”了呢?我估计是随着白话的发展,慢慢用讲取代了言。因为“言”代表了雅言,一种书面语言,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只要是书面语言提到说话,那必定都是用“言”字。而且言的意思,主要是指一个人说,是比较庄重严肃认真的,代表一点正儿八经的意思;讲则可以是一个人,也许可以是两个人,甚至可以是好多人一起说。(如今恰恰反过来了,领导说话叫讲话,群众说话叫发言)
后来,随着语言的发展,语言文字也不断丰富,相近的字,就出现了言、讲、说、话等等。语义差不多,但还是各有所侧重。
往后有机会,再慢慢细细辨说。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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