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在鲁东南的乡下,被人们亲切地称为“棒子”,这是山东地区心口相传的称呼。大人叫得多了,小孩子刚学会说话就会读,嘴里咿咿呀呀蹦出两个字,首先就是“棒子”。这一根根的“棒子”,养活了庄稼人的命,换来了柴米油盐,也换来了孩子们读书的学费,无数人的命运与这种植物紧紧联系在一起,分也分不开。从某种意义上讲,“棒子”是村庄的见证者,也是时代的守护者。

父亲去济南谋生之后,将家中几亩自留地交给爷爷奶奶看管。庄稼人晚上睡觉,不能睡得太死,要提着心,留心外面的动静。每天晚上七点半,播完《新闻联播》之后,收音机里传来主持人的声音,全家人这时总会压低声音说话,爷爷更是将收音机声音调到最大,听到济南市今天夜间到明天晴的时候,奶奶会放下心来,专心摘韭菜。后来几次因为天气预报不准,说不下雨却下了场大雨,浇坏了庄稼,奶奶就不再相信天气预报了。每天听完收音机的播报,她都会站在院子中间,仰起头看天,看着看着心里就有了数。

北山脚下,早年开垦出大片土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村庄原本种植果树,旱死不少,留下来的不管怎么调理结出的果实都是又小又酸,卖不了什么大价钱。果树行不通,有些人开始种植高粱和谷子,后来人们生活逐渐好了起来,也没人再吃高粱了,卖给收饲料的都拒绝,说这种粗糙粮食连鸡鸭都不吃了,只有少户庄稼人坚持每年种些高粱,用来酿酒喝。如今北山附近的田地里,多种植些耐旱的农作物,其中玉米最多。

鲁东南少雨,夏季温度高,山坡上浇水不方便,大型灌溉设备运不上去,水源主要来自于上天奢侈,这是真正的靠天吃饭。离小河较近的庄稼地,人们用抽水机将水吸出来,通过管道运送到山坡里。大白管子一铺就是好几十里,不少地方出现破口,水流沿着破口流出来,滋润着干旱的黄土地。这种机器抽水是收费的,管子长度有限,田地需离小河不远才能使用。

寻常庄稼人舍不得用抽水机浇地,往往选择最省的办法:挑水上山。两只铁皮水桶,一根粗扁担,在小河边打满水,用扁担的钩子勾住水桶。庄稼人吸一口气,用左肩或是右肩挑起扁担。走路时步子要轻一些,背部稍稍弯曲,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两桶水的重量在七八十斤左右,走累了就停下来歇歇,换只肩膀接着挑。用肩膀挑来的水总是格外珍惜,一滴都舍不得洒,下玉米种时就需要一瓢水,只要一瓢水,种子就活了。

秋来青未了(青未了大地之上)(1)

清明节前后是种植玉米的最佳时段。《岁时百问》云:“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故谓之清明。”在北方,清明节时节总是要落上两场雨,给这干燥的土地润润喉,提醒着人们春耕就要开始了。

在下种子之前,地要先耕上两遍,确保土地松软,种子才能破土而出。土地面积较多的人家,手工耕地难免来不及,家中年轻一辈会去村里找耕地机器,花上两个钱,请人家将地耕一遍。村里孤寡老人,孩子在外面工作,也不常回家来,加上土地面积少,舍不得花钱。等到天气回暖了,天天扛着锄头来山坡上刨地,坚硬的土块被刨起,用锄头另一边敲碎,来回重复多次。

雨停之后,挑个晴天。全家人出动,老人小孩都要出去帮忙。山坡上草木还未长出势头,从山下往上看,除了北山上半部分是些苍翠的松柏之外,整个原野还是一片焦黄色。坡地与坡地之间冒出些野菜,多是婆婆丁、苦苔子之类。

布袋里放着玉米种子,大人肩头上扛着锄头,孩子竹篮里挎着吃食。耕好的地面被露水浸湿,泛着醇香的泥土气息。松松软软的黄土地,一脚踩上去,整个脚陷进去大半,总感觉被一股绵软的力量推动着,忍不住踩下一脚。种玉米先开沟,用轻锄在耕过地上挖出道道沟渠,浇上少许水,开始下种子。一个窝里通常放两三颗种子,芽苞向上,保持一定间距,不能相隔太远或太近.。种子下地之后,开始覆土。两只脚迈开,站在沟渠边上,一只脚将旁边的土往沟渠里推,另一只脚重复相同动作,期间要注意不能踩在沟渠上,会影响到种子出芽。

爷爷在覆土时总喜欢背着手,嘴上叼着一只自己卷的香烟。两只脚一前一后,将两旁的黄土重新填进沟渠,一双解放牌旧胶鞋里灌满了泥土。孩子们力气不足,坚持不了多久双腿就开始发酸,只好作罢,去荒草地挖野菜去了。播种和覆土要在一天之内完成,中午通常是不回家的,早上随身携带点干粮,填填肚子就好。小时候跟着爷爷去北山播种,感叹物种神奇,小小种子蕴含着多大能量,能够破土而出,延续新的生命。播种时爷爷告诉我,看见新耕过的土地,不要随便踩上去,如果人家播了种,踩上去会影响庄稼发芽的。

一同随着棒子种下的,还有毛豆、谷子、高粱和南瓜,庄稼人恨不得把每一寸都土地填满,让其发挥最大的作用,到了收获季节,遍地都是能换钱的金疙瘩。南瓜不会占用太多空间,一小捧土就足够,最好是种在枯树还没来得及砍伐的地方,或者高地边上,藤蔓沿着墙根或枯树向上攀爬,再上面是深邃的天空,大而宽广。

在棒子地的边缘,种上些高粱,奶奶说过,田垄边的土地荒废着怪可惜的,种点高粱,掺和着玉米粒,喂你父亲留下来的几十只鸽子。还说,种高粱可以预防鸟雀啄食,因为有了高粱,就不会啄食其他庄稼了。空闲地方可以种植些毛豆,夏季收获后可以煮来吃,也可以拿到集市上去卖。

种下种子五到六天的时间,一枚小小芽儿冲突土地束缚,轻轻探出头来。幼芽先是长出两三枚细长的小叶子,纤瘦而孱弱,像个小生命,总是担心不经意间就被风吹走了。棒子生命力顽强,不用过分侍弄,一瓢水一块泥土就能活,播种之后人们就不用管了,它的根部像个小爪子,分三到四层,深深扎进土壤中,一枚小小的幼芽能散发出巨大的生命力。隔几天去山坡上转悠几圈,棒子都已经出了苗,长到了膝盖,在春日的微风里轻轻荡漾着。这个时候需要清理一下,将一个窝里,营养不良长势弱小的苗子挖出来,留下那颗苗子通常是长势合格的。幼小的苗子生长会受到限制,就算是不拔也撑不了多长时间。大多数坑里长出一株苗子,少部分长出两株或者三株,有些庄稼人舍不得扔,移出来栽在闲置的土地上,剩下的就看它们的造化了。

人们会在出苗之后会撒上少许干牛粪,薄薄的一层铺在黄土上,给棒子充足的营养,让它后期长得更高更壮。大多数人家是不管的,这里种植多是些普通玉米,没有那么花里胡哨的品种。村民们相信,最原始的东西就是最好的,也最容易种植,它们经过几十年的变幻,早已适应了脚下这片黄土。

四月,春玉米开始进入拔节期,茎部之间拉长,叶片宽大细长,上面带有细小毛刺,摸起来有点拉手。此时玉米植株生长到第七片叶,株高六十厘米左右。玉米茎秆上可以摸到一节节环形的凸起,像是翠竹一样。往常这个时候,爷爷总是要去山上看看,给玉米地锄锄杂草,看看长势如何。他去之前要先喝上几杯白酒,有时不注意喝多了,脚步打晃,站也站不稳。

八月初,瘦瘦高高的玉米杆上开始长出椭圆形的果实,被翠绿玉米皮包裹着,小心翼翼的呵护在玉米叶与玉米杆上,顶端长着微微发黄的玉米须儿。一株玉米通常会结果两到三个,位于上方光照充足,营养均衡,自然长得稍大些。嫩玉米摸起来细密紧致,微微发软,并不坚硬,用手能掐出水分来。玉米皮是翠绿色的,共有十几层,颜色由深到浅,最后一层薄如蝉翼,能看到里面浑圆紧实的玉米粒,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玉米芯上。皮面点缀一条条纹路,摸起来触感明显,顶端有一小撮褐色胡须。玉米在掰下时,茎秆与果实分离,随着一声响迸溅出鲜嫩的汁水。

秋来青未了(青未了大地之上)(2)

家中在南山和北山上有几亩地,全部种植玉米,可以省下更多时间来侍弄蔬菜。嫩玉米成熟时,爷爷会背着箩筐带我上山采摘,每次采摘不可过多,十几个或二十几就足够,好卖可以多摘些,嫩玉米留上两天就不新鲜了。七月的原野,满是浓得化不开的绿色,野草无人修剪,肆无忌惮地生长,将山间小路掩埋起来,难以分清前方是庄稼还是杂草。爷爷上山时会随着携带镰刀,用来砍伐横亘在路边的野草和藤蔓。夏季温度高,多在35°以上,只是站着不动,汗水就在额间落下来。玉米叶边缘锋利,这时要穿上长袖长裤,一来是防止玉米叶划伤皮肤,二来是防止蚊虫叮咬。忙起来汗水也顾不上去揩,嫩玉米采摘时要注意查看,不能太老,老了咬不动,也不能太嫩,吃起来没嚼头,品相上要选个大,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这样的玉米才能卖个好价钱。

嫩玉米采摘回家,趁着新鲜劲拿到集市上去卖,很多人就图这口鲜香味。跟随嫩玉米一同成熟的,还有种在山坡里的毛豆和南瓜。毛豆连着茎秆拔下来,将上面翠绿色的豆荚摘下,放入清水中洗净,大锅烧开火头炉子,里面放上八角和盐巴,将毛豆倒进去,煮上一段时间,就是道传统的下酒小菜。盛上一碟毛豆,喝上二两小酒,在盛夏时光里,品尝生活中的小滋味。

村里南边有渔家乐,周末会有很多城里人来这里度假、垂钓、食野餐。奶奶和村里很多老人一样,为了多挣钱点钱,挖点野菜拿去卖。春天时,槐树上开出白色的槐花,摘下来加盐炒鸡蛋,也可以裹上面糊炸制,入口时有股浓香的槐花味;榆钱可以用来做小米粥,入口醇厚,回味绵长,这两种就图个新鲜劲,春天过去也就没有了,采摘下来都是留着自己吃的。苦苔子清热解毒,凉血败火,多用来晒干泡水喝,入口有股苦味;马齿笕生长在湿润的土地上,含水量较高,具有清热利湿,解毒消肿的功效,农村做法通常是将其焯水,加蒜泥凉拌食之;猪毛菜在我家乡又被称为“扫帚苗”,这种野菜长大以后呈散伞状,冬天晒干之后拔下来,做成扫帚和刷锅台的笤帚。人们食用扫帚苗多是选择顶端新长出最嫩的芽儿,可以治疗鼻子出血,补充维C,吃法是切碎拌进饺子馅中,凉拌口感较为粗糙,不好下咽。这些村里人吃惯的东西,在城里人眼中是新鲜的,他们会毫不吝啬的掏出两三块钱,放到奶奶手里,也许还会投来怜悯的目光。

夏季嫩玉米成熟,爷爷会前一天上山采摘,凌晨煮好,奶奶早上起来,洗漱完毕,换身干净衣裳就出门。家中没有车子,货物需要手提肩扛,还是打水那根扁担,两头挂上竹篮,手里还提着盛野菜的塑料袋。有时候卖不完,剩下好多,舍不得扔掉,又原封不动地背回来。十几里的路,扁担上货物太重,每次回来,隔着素色的衣衫,能看到奶奶肩膀上肿得高高的,还有紫黑色的血印子。

赶上嫩玉米卖得好的时候,奶奶会去姑姑家借来手推车。车后面有两个撑子,载重不多,田间地头常常能见着。玉米用化肥袋子绑好,放在独轮车上,将把手两边的绳索挂在脖子上。这种运输方式比手提肩扛好很多,肩膀也不用长时间负重,走累了可以坐在小车上休息一会。就是这样铁质的三轮车,家穷也没能买上一辆。爷爷平时上山劳作,推着是辆木制的三轮车,车身被摩擦的铮亮,看上去年代已经很久远了。家中一年四季烧火头炉子,柴火是必不可少的,最好是耐烧的果木,用斧头劈开,两块木头就能做熟一顿饭。家门外的院墙根,常年累月堆放着大量木头,不知是什么时候劈好,也不知风吹日晒了多久。枯木水分已荡然无存,能看到断裂面一层层的年轮,晒干的木头扔进灶膛中,能够持续燃烧,炊烟袅袅升起,直上云霄。

嫩玉米大多是用来煮着吃,玉米叶不要刨净,留下紧贴米粒的几片,大锅中放入玉米,加水漫过,煮上一个小时左右就可食用。揭开锅盖,玉米香气扑向脸庞,空气中满是甜香的味道。煮熟后的玉米叶子是姜黄色,小孩子急躁,没等放凉直接拿在手中,被烫得直跺脚,刨开玉米叶,拔掉玉米须,玉米粒是金黄色,像一颗颗小珍珠,整整齐齐的排列在玉米芯上。玉米要大口咬,嫩玉米嚼起来更像胶质,黏黏糯糯的,有轻微粘牙感,吃起来唇齿留香。还可以烤着吃,什么调料都不用加,刨下几片叶子,直接扔进火头炉子中,待火苗将翠绿色的外衣烤焦,玉米粒带上点小焦边,就可以取出。

秋来青未了(青未了大地之上)(3)

立秋过后,是玉米收获的季节。

《历书》曰:“斗指西南维为立秋,阴意出地始杀万物,按秋训示,谷熟也。”玉米成熟之后,叶子开始变得焦黄,茎秆处脆脆的一层皮,慢慢剥落下来。果实还掺杂些水分,表皮开始泛黄,玉米须由淡黄色转换为深褐色。将玉米掰下,用手指掐玉米粒,水分逐渐变少,干硬的表皮隔得人手指疼,这样的玉米就代表可以收获了。站在坡地上,蓝天下的原野还是一片苍翠,覆盆子沿着悬崖攀爬,叶子层层叠叠,能看到里面深红色的果实;野草已经长到人的膝盖,顶端开出粉红色的小花。只有玉米,在最热烈的盛夏时节,悄然退出历史舞台。

玉米收获季节,外出打工青年会在这一天请好假期,回到故乡,帮着父母亲抢收家中的玉米地。收获对于庄稼人来说意义重大,不管是什么样的事情都不能耽误,收割玉米还要挑选吉祥日,多是双数,寓意“好事成双”,祈求来年五谷丰登。收玉米时,外面要留下一人看管,其他人都拿着布袋子,一头扎进黄土地里,玉米长势普遍比人高,外面看不见里面的人,掰棒子时找不到人了,会吼上一嗓子

“强子,你搁哪呢?”

“爹,这呢!”

“掰了多少了?”

“两袋子,等会让二叔提出去。”

外面人可以通过声音来判断里面人所处的位置,掰棒子不用花费多大力气,一手握住茎秆,一手拿着棒子,稍微用点劲,往下一掰,麻袋里一扔就好。几亩玉米地,三五个人早上来,几天就能掰完。有车的人家会开车上山,没车的就用独轮车推回去。路上遇见收粮回来的人,相互瞅瞅车上的庄稼,寒暄几句,大家脸上都带着笑意。

刚掰下来的玉米会滞留水分,需要放在庭院中暴晒一段时间,这样有利于长时间储存,也不容易发霉。家里空间不大,房顶上多放着烧柴火用的枯枝,也没有多少地方晾晒玉米。爷爷在院里拉了几排铁丝,将玉米拴在铁丝上,大概晾晒一个月的时间,等到完全干燥之后取下来。晒干的玉米首先经过挑选,看看有没有被虫蛀,有没有坏死,农村玉米是不打药的,一来是因为面积太大,家中劳动力太少不允许,二来是成熟玉米长势较高,传统喷雾器无法使用,收获下来的玉米总有大片被虫蛀坏的。

家里没有刨玉米专用机器,都是用双手来脱粒。成熟玉米是金黄色,颗粒饱满,坚硬如铁,比鲜玉米的重量要轻很多,将晒干的玉米放在簸箩中,用玉米芯搓着玉米粒,按照玉米粒排列的方向旋转,就能轻松将玉米粒剖下来。姑姑家有刨玉米的机器,将玉米放在圆筒中,摇动旁边手柄,玉米就会急速旋转起来,将粒与芯分隔开。爷爷和奶奶从没使用过刨玉米的机器,不管家中种植多少玉米,全靠一双手刨完。

在我的记忆里,夏季收获的玉米要经过秋天的晾晒,冬天的脱粒,等到第二年春天卖给收粮食的小贩。

玉米杆还晾晒在秋季的原野里,被阳光蒸发掉水分,挑个晴天,带上镰刀绳索出门。玉米杆已经给晾晒成金黄色,叶子松散地铺在地上,一脚踩上去,“嘎嘣”地一声脆响。将玉米杆用脚踩断堆放在地上,用绳索捆起来,这些玉米杆可以作为牲口冬天的草料,也可以当做柴火扔进灶膛里温暖一锅饭。

草木枯掉的季节里,在山坡上总能看到成群运送玉米杆的庄稼人,像一座座行走的草垛。他们的背部弯曲成弓形,头朝下低着,凭着记忆来辨别方向,玉米杆脱水之后重量轻,很大一捆压在肩上,远没有挑着两桶水吃力。有些人家中没有喂养牲口,也不用火头炉子做饭,为了腾地方,都是放把火烧了,空气中噼里啪啦迸溅出火花,还混合着一股蚂蚱烧焦的味道。

玉米脱粒之后,挑选最好那部分,用小麻袋盛起来,拿到村里磨坊磨成玉米面,有时遇到人多,排队排了二里地,乡里乡村热切地打声招呼,又消失在长街尽头。

这些磨碎的玉米面,是庄稼人一个冬天的口粮。锅里煮上水,中间放个篦子,篦子上放着馒头和小菜。水开后,将玉米面舀进小碗中,加上凉水搅拌均匀,不能有面疙瘩,将拌均的糊倒进锅里,用勺子搅两下,大火熬制开锅,就是一碗醇香的玉米糊糊,山东人亲切地称为“糊涂”。这东西管饱,一个馒头一碗糊涂就能顶住六个小时不挨饿,下地干活手里劲头十足。冬天家里不生炉子,除了被窝里的暖和,就是嘴上这点吃食,一碗“糊涂”下肚,整个胃里都是暖融融的,厚棉袄往身上一披,外面再冷的天气都不怕。在农村,冬季没什么可吃,自留地里种植的大白菜除了拿到集市上卖,还是要留下些放在地窖里,整个冬季最常吃的就是玉米糊糊和清炖大白菜,一天三顿都是。

秋来青未了(青未了大地之上)(4)

小时候奶奶总说我馋,说我没有父亲好养活,一顿不吃肉就活不下去,害得她每周在集市上掏出皱皱巴巴的塑料袋,买上十块钱的猪肉回家炒菜。父亲小时候吃食远没有现在好,就连白面馒头也吃不上,常吃的主食是高粱面和玉米面掺杂蒸出的窝窝头和大饼子。夏粮收获季节,奶奶将高粱和玉米拿到磨坊磨成粉,按照1:1的比例混合在一起,加上水和成面团,玉米高粱没有黏性,捏不出形状,就搓成手掌大小,摊在大锅边缘,蒸好后用铲刀铲下来,一锅摊十几个饼子,也不够一家人四天的口粮。实在没吃的了,就去山野间挖野菜,只要能入口的植物,我想奶奶差不多都尝遍了。她总和我说起年少时啃树皮吃草根的日子,又苦又涩的草根,吃得奶奶胃部的癌细胞疯长,前几年不堪病痛折磨,去世了。走时,瘦成了一把骨头。

玉米除了颗粒,须子还是一味中草药,清洗干净熬水喝,对增强食欲、利尿消肿有奇效,还能促进新陈代谢,增强心脏功能,不过村人多不重视,直接扔掉了。玉米其他部位,都是用来烧火,玉米杆容易燃烧,可以点燃火头炉子,玉米芯直接扔进灶膛里烧水用。庄稼人总是将玉米皮留下的,来年蔬菜成熟之后,用来捆韭菜和小白菜,浸湿以后比稻草好使。

立冬以后,活计也就不多了,自留地里种上卷心菜,插上弓铺上草席子,庄稼人开始清闲下来。簸箩里还剩下几十颗棒子,其余都已经脱完粒,玉米芯扔进灶膛里,化作一缕青烟,随风飘散了。

山坡上种植玉米就为图个省事,这种粮食就像庄稼人的孩子一样,好养活,一口水一口粮就能长成健壮的汉子。生活在大地之上,就注定把一生都留给大地,奶奶是,父亲也是。庄稼人将土地看得重,甚至超过自己的亲生儿女,有人家强行占了几块地,庄稼人打得头破血流也要抢回来,只有将土地牢牢攥在手里,才能保住庄稼人的饭碗,不至于饿着肚子。

奶奶将自己一生奉献给了大地,她其实并不心疼哪个儿女,她最心疼,念念不忘的只有土地和种在土地里的蔬菜。小时候总是看见她里里外外地忙碌着,不管春夏秋冬,阴晴雨雪,从不间断,就连去给她八十岁的母亲过个生日,也想着在夜幕降临之前赶回家,给卷心菜盖上草席子。

我总是佩服奶奶那股韧劲,是什么样的毅力支撑她在土地上走过这些年,将四个儿女养育成人。其实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懂得什么是知足常乐,脚下踩着厚实的黄土地,心里就是踏实,只要勤劳,跟随节气变化播种收获,总还是有口饭吃。

父亲小时没有读过几年书,大字不识几个,原本也像众多庄稼人一样,守着一亩三分地,结婚生孩子,最后被岁月淘洗成一幅老农民的样子,光着脚丫子趴在墙根下晒太阳。那时我的母亲颇有几分狠劲,硬生生拉着父亲来到城市谋生,和土地划清界限。小学六年,见惯了庄稼人的苦与难,越来越理解父亲为什么在结婚之后离开农村,来到济南城谋生,如果还只是像爷爷奶奶一样,也就真的只是为了填饱肚子。

土地对于年轻一代,已成为生命中短暂的记忆,随着时光慢慢远去了。去年夏季回乡看望爷爷,很多自留地荒了不少,好几条小河慢慢断流了。爷爷说:现在生活好了,年轻人不种地了,折腾整年下来,也挣不了几个钱,勉强能混口饭吃。我们去田间锄杂草,玉米长势极好,一眼望不到头,再等上半个月就能收获了……

柏传雪,女,九零后,山东济南人。山东散文学会会员、济南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都市》、《运河》、《当代小说》等期刊杂志。作品偶有获奖。

壹点号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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