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名丑王辅生的拿手戏《看女》,以其独特的表演艺术魅力,吸引着广大观众,妇孺争赏,久演不衰,堪称秦腔家珍。
仔细想来,王辅生《看女》的成功,并非偶然,有着主观和客观方面的诸多因素:
他自幼生长在长安黄良镇葛村,农村的风土人情对其自有熏陶。尤其当他十一岁学艺后(曾先后在李正敏创办的“正艺社”和苏育民主持的“三意社”入科),随着年岁的增长和艺业的需要,常悉心观察生活中各种人物的音容笑貌、身姿情态,其中老年妇女更是他注意的重点(因其坐科的行当是“老旦”兼“丑角”),使他的表演获得了沃土与活力。难怪《看女》中任柳氏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一嗔一喜,都是那样的得心应手,维炒维肖,生动传神,看来,有没有这个根底是大不一样的。正如他自己所说:“三唱不如一象,我尝到了观察的甜头”。此其一。c最初指导他排练《看女》的,是徐沅民教练,徐教练对老一辈秦腔名丑马平民《看女》的表演比较熟悉,所以,基本上是按马的路子说戏,这为他以后的演出,打了个好底子。另外,在他学《看女》前,也已经演戏,诸如《玉掌春》的鸭母、长解、禁婆,以及《双刁传》的始母、《拾玉锡》的媒婆等,这又从舞台实践方面积累了一定经验。同时,对于别人艺术上的优长,他更是潜心学习,着意吸取。当时演《看女》的马平民和杜于秦,即是他时常观摩的对象。马平民刻划人物的简洁脱俗,杜干秦眼神表情的丰富多变,无不给他以启发诱导,经过采摘、容注、消化,从而逐步丰满了自己表演的血肉。这就是说,学一出比较吃重的戏,演员如果有了一定根基,教练的戏路子也开得正,再加上旁征博采,融会贯通,其结果是颇见差异的。此其二。
尤为可贵的是,他在《看女》四十余年的演出实践中,并未因一时获得彩声而自我陶醉,固步自封。相反却能较为自觉地不断加工,锤炼润饰。因而,解放前与解放后的演法自有区别,解放初与近年来的演法亦不尽相同。无论化妆、版装、台词、表演,均有创造和发展,力求做到净化美化,“丑”戏不丑。比如化妆,过去多从“丑旦”行当出发,突出丑相,现在则按普通劳动人民装扮,追求质朴诙谐。比如服装,过去色调刺眼;比较俗气,现在则注意接近生活,夸张有度,艳而不妖。比如表演,过去洋相较多,甚至不乏有碍观瞻的神态举止,现在则比较朴素自然,干净合理,可笑而不油滑,有趣而不低级。比如台词,过去就有“乾量在妈裤档乱蹦哩,叫妈先到俺娃房里逮一下”的秽语,现在则改为“刚在路上驴驴子捣蛋把妈的腰拧咧,叫妈先到俺娃房里歇一下”;过去任柳氏有提着裤子,惊慌失态,从女儿房中跑出的不雅形象,并埋怨女儿“你慢慢叫么,看把妈吓的尿了一裤子”,现在只是闻声慌张跑出而已,话也改为“你慢慢叫么,妈还当咱驴驴子又惊咧”等等。类似改动,随处可见,既保留了喜剧效果,又给合剧情巧妙增删,虽于细枝末节、片言只语之中,却端正了人物形象,使整个戏臻于完整。
以上所谈,疏漏难免,权作赘语。还是让我们欣赏王辅生《看女》的精彩表演吧。
俗话说:“美不美,头一嘴”。《看女》的开场,就如一个“风头”,逗人喜爱,提神醒目。幕后的“叫头”,脆亮而又悠长,任柳氏的气质风韵,身份心境,讯息初传。可谓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随着标板轻摇,小锣轻击,任柳氏颤悠悠,笑咪眯地出台亮相:古色古香的打扮,麻利俊俏的风姿,幽默诙谐的神情,以及即将要去看望女儿的满心喜悦,一下子聚拢起观众的注意。观众不禁为这个神形毕肖的山村老太婆的出现而发出由衷地欢笑。这里的步法处理,别具一格,持重而刚健,稳当而利落,步动身摇,如风摆柳,酒脱轻松。分明是山乡老妪,并不粗手笨脚;虽然年过半百,精干不减当年。一个农家主妇、小户尊长的架势跃然眼前。两句“引子”,开门见山,对比鲜明。头一句“我女儿实在心疼”,眉飞色舞,语气甜柔,对女儿的满心疼爱溢于言表。后一句“媳妇子太不中用”,牙咬眼瞪,气恼声粗,一肚子不满意。前后语调表情的骤然变化,把老太婆爱女儿不爱媳妇的心病胸垢泄漏无余。
【引子】道罢,任柳氏在椅上盘腿一坐,令人叫绝。“绝”在既见功夫,又出神韵。那两条腿十分听使唤,丝毫用不着双手的帮扶,便轻轻松松、舒舒坦坦地盘坐椅上。实在自在得很,又矜持得很。似乎任柳氏日常就是这样坐法,也似乎非这样坐法不足以称为任柳氏。显然,表演者凭借他对人物的细心揣摸和腰腿上的功夫,使之造型精确,神气十足,宛如溢美流香的彩塑木雕,妙趣天成。
坐在椅子上的一段“独白”,介绍家世兼咏怀抒情:说到惬意处,轻声细语,柔情蜜意,甚而忍俊不禁,说到情急处,几句气话象连珠炮一般,一句跟着一句,越说越气,又恨又恼,脸蛋.子竟能立刻颤动起来;说到伤心处,忽又满含委屈,气哽声喧,似乎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心如刀割;转而提起了看女,立即云消雾散,心畅气舒,又说天气好,又说蒸包子,还说要把女儿接来住,欣慰无限,欢喜如初。一段类似叙家常的“独白”,酸甜苦辣,五味俱全;起伏曲折,色彩斑驳。表演者善于驱使感情,大胆设色,放得开,收得拢,变得快,因而喜剧效果异常强烈。
临行前的穿裙子,不用“箱倌”代劳,乃是自己动手,当场进行。其趣处在于:并不似常人擦起衣襟穿着,而是两只手由宽大袖筒之中缩回衣内,熟练而妥贴地暗中操作,当即完成。这就既保持了外观的周整,又使一个平淡的生活动作艺术化、性格化。
骑驴上路一段戏,载歌载舞,婆婆婀娜,情趣盎然。不因是“丑旦”而减其美感;不因是老妇而显其笨拙。这里马鞭、竹篮、身姿、步态有多种变化,均服从于剧中人物情绪性格的基调,乃王辅生多年来精雕细刻的心爱成果。以马鞭为例:时而直摇;时而横闪;时而斜托;时而倒提。以竹篮为例:忽而挎在手腕上,垂于身侧;忽而挎在小臂,悬于胸前;忽而挎在臂肘,搂于怀中。身姿、步态更是有偏有正,有疾有徐,摆摆摇摇,忽忽闪闪,加以眼神表情的有机配合,既表现出任柳氏的心旷眼宽,情飞神驰;也反衬出山村古道的风和日翻,景物宜人。俨然一幅朴素秀美的农村风俗画。
“谁料正行走间驴捣蛋”,任柳氏竟然忽地从驴身上抑了下来,“根跨绊溜咧”,包子也滚成泥蛋蛋咧”,王辅生在这里又有身段舞蹈的创造发挥。比起早期的演法,显然更丰富多彩、合情合理。其过程是:驴临近坡前,畏缩不前,反而倒退,任柳氏吆喝加吓唬,驴勉强前行,爬到半坡,驴又不走了,任柳氏无奈,猛加几鞭,驴惊而狂奔,颠簸旋转;最后,驴失蹄下卧,任柳氏也被据了下来,映坐地上。显而易见,经这样一改,气氛浓郁了,表演强化了,“驴捣蛋”注入了具体的生活内容,也增加了情节的跌宕和色彩。
为了拉起卧驴,任柳氏招来正在田间劳动的骡予叔,这是一个与任柳氏相映成趣的人物,以“老丑”应工。两人见面,互施“攻许”以作“见面礼”,讥刺调笑,各具章法,一派乡土情趣。这一段看似“摘曲”的戏,却并非可有可无,此问彼答,上接下应,如同相声之“捧哏”.“逗哏”,“包袱”不断,妙语连珠,进一步具体化了任柳氏爱女儿不爱媳妇的许多细节,并顺势由骡子叔点出了任柳氏“偏心眼”的要害。王辅生在这一段戏中,从特定的人物关系出发,突出了表演和对白的生活化,并不拿腔拿调,装腔作势,而是挂着拐棍,身子半倚半倾,形影相傍,亲切相向,如同拉家常一般,很富谐趣。近几年来,他多与刘继民、和盛旭同台,配合默契,心领神会,为演出增色不少。
一路高兴而来的任柳氏,终于见到了女儿。然而,母女会面,四目相对,却乐极生悲,出人意外地对哭起来。这里的哭,处理得很有意思:不是俩人齐声哭,而是你一声、我一声地交替进行,互有起伏涨落,表现出彼此的感情冲击、连锁反应;也不是尽情嚎鸣,而是掩口抽咽,欲罢不得,欲哭不能,表现出委屈莫名和因时间地点的制约又不得不有所克制。这一笔,对于刻划任柳氏,不可忽视,哭出了她爱女的郁郁浓情,也透露出她处事的较为理智。为她往后与亲家母发生冲突,及在关键时刻又能顾全大局、释嫌言欢,提供了性格依据,并埋下了重要伏线。因而,这里的哭,不能是自然主义的,而应是经过加工、精心安排的,要哭得艺术,哭得见人物,有分寸。王辅生的哭,正具有这种特点。收放得体,疏密相宜,有助于表达此时此刻的感情心境,真挚和谐,恰到好处。
两亲家会面的片段,引人注目,乃剧中高潮所在。前后共有寒喧、让茶,叙话、质问、顶碰、动武、解劝、和好等几个层次。王辅生演来,意蕴清晰,时出精妙,颇堪玩味。
二人初见时的寒喧对笑,一庄一谐,各有所本,态度分明。亲家母显然是仅仅出于礼貌的需要,虽则客气,却显淡漠:任柳氏则由于时时不忘为女儿着想,因之热情有加,分外主动。这里特意选用了别具风味的轻声“谄笑”,以传达任柳氏的意向心声,虽不免显出几分卑下之气,然而于此特定场合,倒觉十分微妙,自然亦无损其主流本色。
献茶时,亲家母当着任柳氏的面,对儿媳冷盲厉色,大加呵斥,任柳氏这个作母亲的,自然格外敏感,倍觉揪心难堪。这里夸张地使用了“愣眼”技巧,而且“愣”得很久,以示刺激之深,并于“愣”中再加顾盼,以表现人物内心的隐痛不安和对女儿的牵肠挂肚。“愣”中有戏,“愣”中见情。紧接着,因急于劝慰亲家母而碰翻茶杯,茶水又湿了衣服,更活画出任柳氏的手忙脚乱,顾此失彼,使人大有啼笑皆非之感慨。这个细节,犹如高手作画,虽信笔点染,却余味无尽。
两亲家由对坐叙话而至瞪眼质问,有一个发展过程,也表演得眉目清楚,严谨筒练,一气呵成。起初,任柳氏还是力求缓和矛盾、改善关系的。这符合她为女儿着想的初衷。因而,表演者首先突出人物的和额悦色与委屈求全,是有见地的。这一点很重要,增加了任柳氏性格色彩的可爱成份,也体现出艺术处理上“欲扬先抑”的契机。进而,由于亲家母愤怒不息,盛气凌人:任柳氏这才起而回敬,气氛逐渐紧张起来。这里有“三问”:三段唱腔的处理,旋律节奏趣来越紧,力度速度逐次加强;三次挪动坐椅,一次比一次手重,一次比一次气盛。唱腔、动作与情绪转折,三位一体,紧凑缜密;几个回合的勾连,环环紧扣,步步升级。台上争辩不止,台下笑语连声,观众以极大的兴致,注视着事态的发展,可谓引人入胜。
“三间”过后,任柳氏略占上风,亲家母不服,反唇相讥,也揭出任柳氏不爱媳妇的老底,任柳氏无法正面作答,信口胡拉乱扯起来,惹得亲家母性起,双方就动起武来。这里有两点值得一提:一个是“跳椅子”,这本属“武丑”的表演动作,王辅生用到这里,倒也得体,他跳得高,落得稳,准而又脆,“跳”出了功夫技巧,也“跳”出了人物性格中的粗矿泼辣成份;一个是“虚张声势”,即在这场冲突中,任柳氏的恼、怒、打、闹,都得有一个限度,应掌握住“似真非真”的火候分寸,如果太真了,也就过了、蛮了,人物自然也就不可爱了,因为她并非有意寻衅闹事,而是情势使然,不便示弱罢了。王辅生塑造的任柳氏,其所以得人喜爱,主要就是这一点把握得牢一粗扩泼辣不是粗暴野蛮;因“偏心眼”有时不免动气发火,甚至争吵打闹,但也绝不是“泼妇母老虎”。这是刻划任柳氏这个喜剧人物需要予以充分注意的。王辅生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能够自觉控制,神情微妙,演出了任柳氏这个特定人物在特定场合的特定表现,十分难能可贵。
双方正陷于僵局,女婿回来了,经调解解劝,任柳氏首先消了气,并转而向亲家母表示友好,亲家母一时还转不过弯子,任柳氏又进而“逗”她。这里,表演者沿用了“彩旦”行当固有的“轻桃笑”技巧,并充分发挥噪音优势,笑得调高声脆余波长,与二人初会时的轻声“馅笑”恰成对比,遥相呼应。那时如果因刚刚见面还有一定程度的拘谨的话,这时则完全是开放的,突出了“逗”的动作性,也再现出人物爽快豁达、纯朴开朗的性格特色,一场风波逐告平息,双方重归旧好,还表示要改掉“偏心眼”的老毛病,水到渠成,皆大欢喜。戏完了,幕闭了,但舒怀赏心的盈盈笑声却仍在观众中荡漾,显示出成功的喜剧表演所特有的艺术感染力,安得不收恰情养性、潜移默化、寓教于乐之效。纵观全局,不难发现,王辅生的《看女》之所以拿人,亦非偶然,确有其闪现才华的独到之处:
其一,他扮演的任柳氏,并不是一个“躯壳”,而是性格化了的活的人物;不仅是一个“丑旦”,而是典型化了的生动形象。通过戏剧情势的推进发展,他充分调动唱、做、念、舞等艺术手段,综合发挥其表现功能,酣畅淋滴、各尽其妙地把任柳氏性格气质的各个侧面呈现在观众面前。冷峭诙谐、痛快率直、刚强精干、洒脱开朗、粗矿泼辣、豁达憨厚等个性特征,宛如一颗多棱角的晶莹宝石,浑然一体而又光华纷呈。既有丰富感情动之于中,又以独特风韵形之于外:既心存偏私,时露乖缪,令人捧腹;又不遮不掩,直抒胸臆,质朴无华。给人以情趣交辉,神形兼备的突出印象。
其二,他的表演,有相当丰富的细节,不是那种只有大体情节过程、干瘪空润的所谓“旷荡”戏,而是力求充实饱满,具体生动。前已谈及的实例,显而易见,无须重复。即在某些不大为人注意的小过节儿,他也能尽心体会,刻意推敲,迸发出艺术火花来。比如“坐”:思念女儿的“静坐”,与吆喝儿媳的“冷坐”,就截然不同——一弛一张、一喜一恼,一个盘脚搭手、一个绷腿叉腰,显出情绪气氛的迥异;见女儿的随便就坐,与见亲家的客气让坐,又明显有别一个近于“下意识动作”、侧着身子扬着脸、倍觉亲昵;一个却是“有意识动作”、挺着腰脊端着手、颇感拘束。可见人物关系的亲疏。再如“催驴儿进了城门洞”一句,按说鞭子一摇,圆场一周,边走边唱,即可了事。但他却仍然加以细心描绘——一面轻带驴缓,似乎进入城区,驴容易受惊,需要格外小心;一面左右顾盼,似乎面临闹市,店铺排列,别有一番景象。当然,他在这里也并未过分铺排,而是于一刹那间,稍事补缀,点到为止。然而,经这一“点”,点出了表演背景的转换,增加了写实性和新鲜感,使这个几乎可以称之为细节之细节的瞬间,顿显丰润活跃,给观众以启迪联想。
其三,他《看女》的表演,自然是明确无误的戏曲格局。但可喜的是,又同时散发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和泥土芳香,这对以“程式”为“规范”的秦腔来说,不能不显出一种“异彩”。他运用程式并不亚于程式,受规范制约而又能突破规范。例如“念白”,他就没有纯用“韵白”,而大量采用了“话白”形式,显得生动活泼,轻松流畅,对于增强生活气息和表现人物的幽默感自然十分得力。又如“台步”,也不是简单套用某一种现成走法,而是根据人物特点与生活实感,活脱脱“走”出一个“陕西籍”的村妇任柳氏来,风度翩翩,老而犹健,泥土味十足。既非“媒旦”,又非“姚旦”,也非笼而统之的“老旦”“丑旦”,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生活在一定环境中的“真人”。这就是说,如果从生活和人物出发,对“程式”有所突破,则必然导致“行当”的相应突破,因为行当可以表示大致的人物类型,却无法完成千姿百态的人物个性刻画,这就自然要引出“破格”来。王辅生不依赖于因袭模仿,勤于创造的自觉意识,值得赞许。这也正是他的表演能以富有生活气息和泥土芬芳的重要前提。
当然,如果对《看女》作进一步要求,还是有加工余地的。从总体看,过火的感觉是明显的,分寸失当之处并不是没有,故应力争做到明快而又含蓄,浓丽而又淡雅的有机结合。某些技巧运用,亦应酌情调整,目前的演出,似有前浓后淡之嫌,个别表现手段亦多重复而少变化。比如“哭”,这在演出中是比较要彩的,但现在主次不明,这就冲淡和减弱了应予突出的效果。我以为,前边的哭,均应“淡化”,见了女儿的哭,则应相对“浓缩”。因为这是任柳氏最伤心难忍处。对王辅生来说,“灵醒人何用多啰嗦”,恕不尽述。一出戏为求常新,就须常改,据我所知,年近花甲的王辅生,并未就此止步,仍在精心磨砺之中,这是他“更上一层楼”最可靠的保证,我预祝他取得新的进展,艺术青春常驻。
(文/杨文颖)原载:1982年《陕西戏剧》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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