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5-20来源:湖南工人报
□郭发仔
江南的初夏,满眼是郁郁葱葱的绿,蓬勃如朝气少年。天气却如多情的女子,连日蛾眉紧蹙,雨淅淅沥沥,连续几月,没完没了。
江南入夏雨多。雨一场一场地下,道路是湿的,村庄是湿的,山野是湿的。屋子里糊了一层水泥的地板上,渗出一层带霉味的清水来,连人心也是湿的。
梅雨季节的江南,心思都泡在雨水里,习惯了就好。少时,总感觉村野是最大的世界,在风雨里来去,时常带回一裤腿的泥水,少不得挨骂。不过,雨水里的青梅正旺,也因了这颇具黏性的梅雨。宋代曾几的《三衢道中》一诗说:“梅子黄时日日晴,小溪泛尽却山行。”江南的初夏不见得日日晴,小情调倒是不少。老家的青梅树不多,却从不娇生惯养,小路边,山脚下,篱笆边,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安顿下来,乐得一身轻松。这个时节,树上的梅子是青的,叶子也是青的,笼在青色的雨雾里,虚虚实实,仿佛一个似醒非醒的梦。
岁月静好,现实安稳。胡兰成的这句人生哲语,不知是不是在梅雨霏霏中,站在青梅树前悟出来的。
乡野长大的我,在青梅树前徘徊多次,但什么也没悟出来。其实,那时的小娃儿嘴馋,早就在心里盘算了,哪棵树的梅子个大,哪个枝丫的最多,甚至哪颗梅子是属于自己的,梦里都记得清清楚楚。上学时,或者周末一大早,掮了一只粪箕装模作样地路过,顺手拉低了枝丫,把最壮实的摘了,一颗两颗三颗——多了被主人发现后会骂得很惨——然后迅速逃离现场,青梅的味道在口袋里发酵,酸的甜的喜的惊的漫上来,都在眉梢上挑着。
青梅,是幼时不常见的酸涩味道。稍稍大些,入了学堂,没心没肺地跟着读诗,方知对青梅钟情的,都是侠肝义胆、修炼一身才华的人。《三国志》载,建安五年,刘备“学圃于许田,以为韬晦之计”,曹操以青梅煮酒,邀刘备共论天下英雄,结果滚滚长江东逝水,大江歌罢掉头东,历史的青梅就了一壶浊酒,是非成败,空空如也,如也空空。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李白的风流似乎是从小开始的,两小无猜之时,青梅和竹马只是爱慕情谊中的道具。“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千古第一才女李清照,少女时代便情感炽烈,来客定然是才俊后生,只因为无意中多看了一眼,慌得她赶忙扭头嗅青梅,那种酸爽的劲,才下眉头,却上心头。青梅,成了李清照情窦初开的证物。
青梅的酸味里不止藏着儿女情长,还有英雄气。晏殊在《诉衷情》中闲笔入诗,“青梅煮酒斗时新”。青梅是初夏季节的时新之物,酒斗青梅、巧遇佳人是最大的念想。在北宋汴京的俗世里,青梅煮酒,多了红粉胭脂气。
其实,撇开历史的扬尘,谁都想在宋代氤氲的词气里住下来。不过,很多时候,人们不自觉地误读了宋代,也误解了青梅煮酒。“盘置青梅,一樽煮酒。”青梅不是用来煮酒的,煮酒趁热喝下,捏上青梅一颗,下酒正好。
家酒的雄厚与青梅的酸脆,古人将撮合出一种怎样的奇味,不得而知。我回不去宋代,也换不来书生的只言片语,因为我是不善饮酒的。少年上学时,白米饭不算缺,但菜肴不多,时常接济为难。春华落尽,枝头青梅尚小,一家人谨慎地守好,只待霜白褪尽,那青色在梅雨里一天天变得饱满丰盈。将青梅摘了来,井水洗净,铺在团箕中晾晒一两日。米酒是早蒸好的,去糟的纯水酒装进烘干的瓦罐里,放盐适量,味道恰好。晾干的青梅倒入瓦罐,盖上,周围淋水隔离氧气。只需十天半月时日,米酒的甜冲与青梅的酸涩中和,加上瓦罐陶土微量元素的调和,酒泡青梅成了农家难得的一味珍馐。
他乡是没有梅雨的,阳光烈得有些令人心烦意乱。好多年没见过梅子树了,故土的青梅恍如隔世的知己。我曾在菜市场偶尔见到有人兜售梅子,微黄的一堆,干巴巴少了江南梅雨的烟火气。我犹豫良久,终是买了一点,急切地嗅了嗅,一些模糊的事象又清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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