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画经典之《寒鸦图》】
《寒鸦图》局部 南宋 佚名
在阴雨连绵的冬日,来欣赏这幅《寒鸦图》,确实让人倍感寒意。这种寒意从这段纵21.7厘米、横117.2厘米的纸面上,穿越了上千年的时空,传递给每一对凝视它的眼睛。
收藏于辽宁省博物馆的《寒鸦图》卷,为纸本设色,对于作者及创作年代尚有争议,但对于此卷所表达的寒荒之意及艺术水准,都得到了普遍的认同。在赵孟頫眼中,此画“林深雪积,寒色逼人”,而在乾隆的眼中则为:“鸦集啼饥复叫寒。”
作者采用了这么一些意象来营造这种“寒意”:尚残留在衰草之上的薄雪、远景处密林中的薄雾、在薄雾和积雪中残留在视野中有着纤细线条的小桥、荒凉的河滩,以及光秃秃杂乱扭缠的树木和枯枝。此图的构思独特,作者选择的角度仿佛让观众站立于河中心的一块石头上,观众的视线可以跟随那几只正要飞过河面的小鸟,穿行于树林中,严林、群鸦、寒塘、衰草,两岸的景色一览无遗,右边的树林密不透风,左边的河流宽可走马——这正是中画构图和造型的典型手法。
《寒鸦图》画心部分
《寒鸦图》全图
壹 寒鸦不是乌鸦但若仅仅凭借这些静物组合的景观,以及老辣娴熟的技法,这种“寒意”并不会如此打动观众。作者着重描绘的这群“寒鸦”,才是真正令人遐想并感动的重点。画中的“寒鸦”一共有49只(如果有强迫症的话,可以仔细数数),它们主要停留在枯树上,还有几只离群的正从河岸左边飞来,似乎这光秃秃的树林中,要比岸边更加暖和些。
仔细将它们放大看,就会发现它们的颈部和腹部,呈灰白色。与我们想象中预兆不吉的乌鸦不一样。古人在文学作品中,也经常借用“寒鸦”的意象来表达伤感的意境,比如辛弃疾的:“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秦观的“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王昌龄的《长信秋词》五首中第三首:“奉帚平明金殿开,暂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寒鸦图》细部1
《寒鸦图》细部2
有些人将它解释为“冬天的乌鸦、寒冷的乌鸦”,这显然是不对的。因为王昌龄若用乌鸦漆黑的颜色和“玉颜”做比,这种类比完全说不通。依据网络资料的描述:寒鸦其实为另一种鸦类禽鸟,属于小型鸦类。它的嘴较细短,前额至头顶黑色而富有光泽,枕至后颈灰白色,后枕两侧、颈侧淡灰白色近白色,在后颈形成一个半环形项圈。寒鸦的背、肩、腰、翅以及尾上覆羽,头、翅、尾具紫蓝色金色光泽,背微缀灰色——这正是这幅《寒鸦图》画面中出现的模样。王昌龄的诗句中,正是用它们颈部那圈环状的灰白色来对比“玉颜”憔悴的样子。
分布在中国大陆地区的寒鸦,大多终年留居北部,冬季亦见于华南。此画初鉴定为南宋画院中的作品,若是按此说法,作者描绘出这群本来生活在北方的寒鸦,在严寒时节来到江南,似有影射南迁的朝廷和个人的境遇,有着更深的现实隐喻。
贰 饥冻哀鸣,亦可谓能该卷画中无名款,而且宋、元典籍均未见记载。明代曾被大奸臣严嵩的儿子严世番收藏,明末严家被抄入官府。清代为孙承泽、梁清标收藏,乾隆时入内府,藏于养心殿。该画被鉴定为南宋初年画院中的作品,但在如今更多的网络内容中,都将其归为李成所做。我更趋于相信前一种说法,因为其风格虽受李成的影响,但与李成本人相差甚远。在辽宁博物馆的官网上,目前也没有标注为李成所作,由此也可见该馆的学术严谨之处。
李成生活的年代是919-967年期间,由五代入宋的画家。他的笔法之中两类独创的特点,一类是将山石画得如卷云,后人他这种皴法为“卷云皴”,米芾形容李成的画“淡墨如梦雾中,石如云动”,这种“石如云动”的形象,成为以后画家用李成笔法作画的重要风格标记;二是将冬日的枯树树枝表现得像“蟹爪”。在《寒鸦图》中的蟹爪,远没有李成的蟹爪那样恣意、强劲和萧瑟。而是包含了一些浓墨,似乎枝头孕育着一些生命力,难怪元人贯云石和明朝人仇远都在其中看出了春天的预兆。
李成《读碑窠石图》细部1
《读碑窠石图》细部2
《寒鸦图》细部
李成、郭熙一类的北方画法,在南宋之时曾影响了一批南迁画家,他们用景物状写以追求遣怀的意趣,用这类枯枝、寒鸦、雪景来表达对局势的无奈和对故土的缅怀。如果此画解释为南宋初年画院中的作品,也由此可理解由宋入元的赵孟頫在这幅画上题跋时所要表述的心情,他写下:
“余观此画,林深雪积,寒色逼人,群鸟翔集,有饥冻哀鸣之态,亦可谓能矣。”
其中第五句本为“有饥鸣之态”,但为了强调自己的感受,他刻意加上“冻”、“哀”两字,隐晦地借画抒情。南宋灭亡后,赵孟頫一度蛰居在家。至元二十三年(1286年),他被行台侍御史程钜夫举荐,受元世祖忽必烈的礼敬,历任集贤直学士、济南路总管府事、江浙等处儒学提举、翰林侍读学士等职。累官翰林学士承旨、荣禄大夫。晚年逐渐隐退,后借病乞归。
赵孟頫题跋
虽然受到元朝的敬重,但作为汉人,他遭遇到现实中的各种压力,至今也有人认为他在元朝出任官职,没有做到高风亮节。有传说,他被举荐出任元朝官员后,回到江南拜访族兄赵孟坚,在他走后,他坐过的椅子立即被这故人让人洗干净。对于这种压抑的政治生活,他的境遇就像画中这群“饥冻哀鸣”的寒鸦。
“亦可谓能矣”——赵孟頫用“能品”来评价此画,可见也不认可这是李成的作品。古人按照画作水准,将作品分几种等级,分别是:逸品,神品,妙品,能品,逸品崇尚意境 , 神品注重学养, 妙品追求灵气,而能品只是绘画第四等,它的标准为讲究趣味、能品谓之,对客观事物的形象把握准确,此品可供临摹学习。当然,作为文人画的倡导者,在赵的评价标准中对于写实绘画并不十分推崇,对该画的艺术水准,今人应做客观评价。
在赵孟頫(1254-1322年)之后,元代散曲作家、诗人贯云石也在此画后题跋。他比赵孟頫小了32岁,但基本算同一时代人,也与赵孟頫同在当时文人圈,并且有过交往。贯云石是元朝畏兀儿人,精通汉文。字浮岑,号成斋,疏仙,酸斋。他的祖父阿里海涯为元朝开国大将,仁宗时拜翰林侍读学士、中奉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不久称疾辞官,隐于杭州一带,改名“易服”,在钱塘卖药为生。
贯云石题跋
自号“芦花道人”的贯云石与赵孟頫的感受类似,当然也免不了强调他的“酸”劲:
“饥冻哀鸣不忍观,使余一见即心酸。”
作为元朝正统出身,他还对未来抱有很高的希望,后一句便是如此祝福这群寒鸦的话:
“明年丰稔春风暖,远举高飞羽力宽。”
贯云石热衷于江南隐逸文人交往,包括袁桷、歐陽玄、許有壬、钱惟善等人。他也曾为赵孟頫《双俊图》题跋,充分展现了他草书的枯瘦、疏散而又直率的魅力:
“瘦骨稜嶒不自持。二龙曾产渥洼池。將軍莫惜功名誤。尤記牽來向赤墀。蘆花道人。”
款识:蘆花道人。鈐印一:酸齋。
贯云石为赵孟頫《双俊图》留跋1
贯云石为《双俊图》留跋2
在贯云石之后,还有另一位同一时期钱塘文化名人仇远(1247年~1326年)的留跋。仇远是元代的文学家、书法家,字仁近,一字仁父。因居余杭溪上之仇山,自号山村、山村民,人称山村先生。元大德年间(1297~1307)五十八岁的他任溧阳儒学教授,不久罢归,遂在忧郁中游山河以终。
他生当乱世,诗中不时流露出对国家兴亡、人事变迁的感叹。仇远在宋末即以诗名与当时文学家白珽并称于两浙,人称“仇白”。他好交友,与赵孟頫、戴表元、方凤、黄洪、方回等文人墨客均有来往,互相赠答。仇远在在延祐元年(公元1314年,是元朝元仁宗的年号,共计7年)所提的跋文,也表露了类似于赵孟頫的心情:
“老树枯苕雪乍晴,饥鸟飞集噤无声。蒺藜沙上花开早,且让春风与燕莺。”
70多年后,沧海桑田。本画后隔水迎来了最后一位题跋的作者——明朝人陈彦博。
仇远与陈彦博的跋文
此时的江山早已易主,他跋文中的诗句没有了酸味和苦味,变得明快起来:
“溪上人家好树林,群鸟来集岁年深。雪晴云散春风转,时听枝头有好音。洪武戊午嘉平真拙斋钱塘陈彦博题。 ”
——洪武戊午即洪武十一年,公元1378年。但四百年后,明朝的江山也终究转到清朝人的手中。清朝皇帝乾隆在这幅画的前隔水题下了诗句:
“千林叶落树枝干,鸦集啼饥复叫寒。嗟我民宁无似此 ,围炉不忍展图看。壬寅(1782年)嘉平月上澣御题。”
以下请横屏欣赏《寒鸦图》全图:
《寒鸦图》南宋 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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