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丨庄姜:诗经中的柔荑般的美才女
文/王海燕
【作者简介】王海燕,网名行云流水,喜爱音乐与文字。喜欢塞万提斯的一句名言:笔乃心灵之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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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说的这个故事,内容有些老套,某些情节在某些剧中似曾相识,但这不是借以煽情的惯用桥段,在那个年代,它的确真实地存在过,那位老人真的给了我极强烈的震撼,以至后来我遇到什么糟糕的状况我都能无所谓地对自己说,这算什么!”
和朋友相对坐在她家的客厅里,时已黄昏,一抹夕阳照进室内,穿过阳台的晾衣架,穿过郁郁葱葱的盆景,在茶几上两盏茶瓷白的杯口泛着温润的光晕,茶的热气袅袅地升腾着,室内飘逸着淡淡的清苦的茶香,面对一脸忧伤情绪低落的我,感觉到语言安慰对我已不再起作用的朋友娓娓地讲起那个她多年前火车上亲历的故事……
那年我刚参加工作,一个人去吉林出差,火车上的人不多,开车时,过道上只有一个站着的旅客,我不免多看几眼,那是一个我可以称呼其阿姨年龄的人,黑红的脸膛布满风吹日晒的印痕,一双粗糙的手紧紧握着一根塑料棒饮料,在人们轻漫的目光中表情局促不安,尽量躲避着肢体与人接触,恨不得把自己紧缩成无形,以逃离人们看怪物的神情,可是无济于事,有些紧瘦的衣服让她略显肥硕的身体无处躲藏,就那么不安地站在那里,无奈地陈列着自己所有的难堪。
我忽然觉得有些难过,我想起了自己田间耕作,风吹日晒有着同样肤色的母亲,眼前的老人在所谓城里人面前的那种谦卑不安的表情,深深刺痛了我这个地道的农民女儿的心。
我指着自己旁边的空座对老人说:“阿姨,您坐这里吧!”老人憨憨地笑笑:“我买的站票,没有座儿。”
“车都开了,没人来坐,不会有人来了,您坐下吧!”
老人犹豫了一下,看看四周,走过来坐到我的身边,又刻意向外挪挪,避免触碰到我,手里不停地摩挲着那管塑料包装的饮料,可能在缓解自己的不安与紧张,坐了不属于自己的座位,心上总觉不安稳,我了解农民的这种质朴与本分,因为我自幼就是在这种质朴与本分的熏陶下长大的。
“阿姨,您这是去哪?”为了缓解老人的不自然,我先找话题。
“去长春看我小儿子,我儿子在那儿读大学。”提及作为大学生的儿子,老人脸上抑制不住的喜悦与自豪。
那时候的农村,如果谁家出了一个大学生,那是光燿门楣的大事,我深深体会老人的自豪感,因为我的父母也曾经为我考上大学能到城里工作而在家乡扬眉吐气荣光无限。
“您的儿子一定很棒!”我由衷地赞道,一个从农村走出的大学生,没有亲历过谁也体会不到那种艰难与不易。
避离了众人的目光,提及老人喜欢的话题,老人一下子放松下来,变得健谈起来:“是啊,我儿子从小学习就好,初三联考时全县第一名,县一中校长坐着小车到我家看我儿子,要免试录取他,知道我家困难,当时掏出二百块钱说给孩子买书,还要我好好供他念书,千万不能因为家穷辍学,有困难就提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我儿子也争气,高考时是我们县的高考状元。”
说话时老人两眼发亮抑制不住的满脸自豪的光芒,我见她仍摩挲着手里的那管塑料包装的饮料,就说:“还不喝掉,一会儿都摸热乎了。”老人不自然地笑笑:“这是我大儿子送我上车时给我买的,我不喝,到学校给我小儿子。”
那种粗制的塑料软包装上花花绿绿的毫无美感的图案无一不在呈现着这种饮料的廉价,但就是这种城里孩子都不喝的廉价饮料,这位母亲却要把它当成宝贝留着带给在那个大城市里读大学的儿子喝,当时我心情五味杂陈,说不出的酸涩。
这时,已到中午。乘客们开始买餐吃饭,我注意到,老人的视线故意避开人们手中的餐盒,眼睛看向别处。我就走出座位,不一会儿,端着两份饭回来,故意叹道:“我给在别的车厢的同事买份饭,可人家吃完了!阿姨,你帮帮忙,替我吃掉吧,我吃不了这么多。”不管我的谎扯得圆不圆,反正老人接过饭时,没有那么的不自然,很开心地大口吃起来。
有些时候,予人的帮助委婉隐蔽些,才是对人最大仁慈,不管是什么身份地位的人,人的尊严都是平等的,任何人无权轻漫与触碰。
一起吃过了饭,老人和我更熟络了,得知我也是农村出来的孩子,对我更亲近了,话匣子打开,讲起她的两个儿子,讲起她家的贫困,讲她们的村子,甚至讲起了她一生的经历,从老人零星的讲述中,我渐渐还原成了一个听来让人心酸心疼又心生敬佩的老人的故事。
老人叫孙雪云(以下称其为雪姨),夫家与娘家几代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掘地为食的农民,没出过一个读书人,但在雪姨粗枝大叶不修边幅的外表下,内心始终种养着一个文雅的梦,就是做一个温文儒雅的女学生,坐在大学课堂上安安静静地读那些这辈子她也无缘识得的神奇精彩的中国字符的组合,让自己的博学多才众口交赞,然后在人们艳慕的目光中丛容自信地微笑着……
有些美好的梦是缘于对无望无奈现实的一种绝望,雪姨永远忘不了孩提时第一次走进课堂的情景,那是一道她一生都抹不去的伤痕,每次想起都会有新鲜的疼痛。
当她背着母亲用旧花布缝制的单肩背的小书包走进村里那间简陋的土木制结构的教室时,心里是充满了对神圣知识殿堂的向往,为自己能走进这个教室,心里的自豪感不可言喻。
当时每个入学的孩子都要在前面的讲桌前接受老师的简单的入学考试,雪姨站到那个一脸严肃的老师面前,心里紧张得脑袋有些晕乎,老师拿出三根粉笔,问:“这是多少?”雪姨小声答道:“3。”接着老师又演示了“7”和“11”,雪姨顺利过关,暗喜老师没有考20以外的数字,因为跟邻家婶婶学了好久,她也只能数到20,最后,老师把摊开的手掌在她眼前一晃,说:“这个呢?”雪姨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手!”雪姨不明白老师为何瞪她一眼,继而伸出两只手掌在她眼前晃动,厉声道:“这多少?”雪姨立马接声:“俩手!”
雪姨话音刚落,教室里的孩子们笑声雷动,老师先是审视着胖墩墩有些呆头呆脑的她,一字一句地说:“你这智力能读书吗!”然后一脸嫌弃一挥手,“坐后面去!”
年幼的雪姨不晓得是如何从同学们的嘲笑中老师鄙夷的目光中走到教室后面角落里的座位的,以至现在,她都害怕把自己置身于众目睽睽之下,每一道不友好的目光在她心中都是一把锐利的刀,无情地刺痛着她异常敏感的自尊。她记得当时,坐在座位上,头低得快插入书膛里,脸热得像火烧一样,两只小手紧紧地攥着拳头,眼里噙着屈辱的泪花,始终忍住没让自己哭出来。
入学第一天,雪姨就这样成了学校里的“名人”。每次上学放学,都会有认识不认识的调皮小男生从后面追过来,对她摊开两只手,说:“这是多少?”然后在她屈辱愤怒的目光中“噢噢噢噢”起着哄跑开,而那些女生总是避着和她说话和她一起走,仿佛挨近她就会传染众人口中她所谓的傻气。
但就是这样的学生生活也没有持续多久,在小学一年级上学期还没结束,雪姨就再也不肯走进学校了,她的名字成了老师同学口中弱智的代名词,她实在无法在那样的环境中多停留一分一秒。
那时,辍学的农村女娃就只有练就干农活的本领然后等长大出嫁这一条路。雪姨自幼体质好,身体强壮,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能下地拉犁耕地,当一个劳动力使了。又过几年,有着吃苦耐劳本质的雪姨长成大姑娘,成了十里八村出了名的劳动好手,一家有女百家求,说媒的人踏破孙家门槛,让孙老爸第一次为自己有这个女儿而自豪。雪姨没有太多要求,只求远嫁,她要忘却或许别人已经忘却的那些童年经历,这些年来,每当她看到那些背着书包的娃娃从面前经过,或是每一次从学校前经过,她的心都会隐隐生痛,这里到处都有勾起对那件事回忆的影子,躲不掉,逃不开,她要到一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最终她如愿地嫁到百里之外的一个陌生的小村庄,出嫁那天,一百里路的路程,她始终没有回过一次头。
结婚三年后,雪姨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看着虎头虎脑的两个大胖小子,丈夫整天乐得合不上嘴,摸着还不懂事的孩子的头说:“快快长吧!长大又是两个好劳动力,好顶门立户……”雪姨怒气冲冲地打断丈夫的话:“我的儿子才不当农民!我的儿子都要当大学生!”老实巴交的丈夫诧异妻子何来这股怒气,张张嘴巴又闭上,妻子进门来勤俭持家能干的名声远扬乡里,因而丈夫一向对她敬重有加。
心中充满了对孩子寄以的希望,雪姨浑身有使不完力气,吃苦耐劳的两夫妻把日子过得有生有色,两个儿子也争气,每次考试成绩都是年级第一名,这可比物质生活富足给雪姨带来的荣光更让她快乐满足,雪姨泛着红光的脸上总是汪着笑,一种不自觉的喜悦。
命运是个促狭鬼,看不得你幸福美满,一帆风顺,总是要在你春风得意时,绕到你背后狠狠地推你一把,或是沼泽,或是深渊,跌入了,与你以往的人生便成了两个世界。
灾难来得毫无征兆。
大儿子上初中那年夏天,风调雨顺,雪姨家的庄稼长势喜人,眼看又是一个丰收年,两夫妻喜得合不扰嘴儿。那天临近中午,丈夫照例要到河对岸的地里查看庄稼,雪姨照例嘱咐丈夫快点回来别误了吃午饭,可是,在饭在锅里还没煮烂,菜在砧板上还没切好,丈夫就回来了,是被众人用木板抬回来的。
七月雨季,正是讯期,河水暴涨,可村里几个不知深浅的男孩子背着家人相约溜去河里洗澡,一家是兄弟俩去的,弟弟下去了,立刻不见了影儿,哥哥一急,跟着跳下去救弟弟。那是一个水中深涡,据说有三米的水深,按乡人迷信说法,那是淹死鬼的陷井,专等勾人魂儿与其作伴的。眼见兄弟俩瞬间被河水吞没,岸上的孩子大声哭喊着救命,乱成一团,孙阿姨的丈夫刚巧经过,目睹了兄弟俩落水的瞬间,飞奔到河岸,穿着衣服跳入水中,在水下摸索好久,没找到两个孩子,他浮上来透口气,当时已经体力不支,可想了想,他又潜入水中,这次却再也没上来。当村里人赶到,打捞起来的,是三具已经冰冷的尸体。
大多数人一辈子顺风顺水,没有经历过大灾难大悲痛,永远不能切身体会什么是天蹋下来的感觉,那一刻,雪姨真的感觉到天蹋下来了,她疯了似的扑到丈夫身上,狠狠地捶打着他的胸口,骂道:“你逞啥能!你水性不好你不知道吗!你救人家娃,你的娃谁救!你的娃都得饿死!你给我起来!起来!”雪姨咬牙切齿地骂着,下死力捶打着丈夫冰冷的尸体。当时七月流火的天气,雪姨却觉得身体里有一股彻骨的凉气在游窜,冻得她浑身发颤,牙齿震震作响,声音抖得再说不岀话了。两个儿子抱着妈妈,拼命地试图把妈妈从爸爸的尸体旁拉开,可雪姨像铸在那里,在儿子的怀里抖成一团,让儿子抱不稳她,她不住地打着干噎,眼睛怕人地瞪视着丈夫,眼里没有一滴泪。
“这女人怕是疯了。”围观的人群中不知谁说了一句。两个儿子害怕地抱着妈妈大哭着。
雪姨没有疯。
一夜之间,她原来一头乌发变得半白,人一下子苍老憔悴了,在处理丈夫后事时,她异常冷静,但始终没有掉一滴泪。村里人怪她:“这女人太狠心,丈夫死了没流一滴泪。”“这女人又一路,据说她小时候就傻里傻气的。”话飘到两个孩子耳中,心中为妈妈不平,却又不敢言,爸爸不在了,以后在村里诸事都得忍耐,没了父亲的孩子在心里先就怯了下来。
在丈夫下葬那天晚上,从雪姨的家里传出了一阵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凄惨得令闻者动容,听者伤心。雪姨的两个儿子守在妈妈紧闭的房门口,相视无言落泪。
逝者安息,活着的人总要生活。雪姨没精力悲伤,两个孩子要抚养,这个家要她支撑,她必须扛起丈夫扔给她这副担子。可是一个女人再能干,没了男人的帮衬,在当时的农村也难以扭转日渐贫困的日子,大儿子上初三时,雪姨家已是家徒四壁,生计艰难。懂事的儿子看着妈妈终日劳累,形容日渐憔悴,心疼不已,经过一番私下商量,小哥俩跟妈妈说不念书了。雪姨当时一怔,继而大怒,顺手操起烧火棍向两个孩子身上打去,骂道:“不争气的东西!我这辈子还有啥念兴!还不是想你们能当大学生!你们不念书,干脆拿绳勒死我得了!叫你不念书!叫你不念书!”棍子雨点般落在两个孩子身上,两个孩子不躲也不哭,直溜溜地跪在妈妈面前。雪姨扔掉棍子,回身坐在炕沿上失声痛哭。
雪姨明白,现在家境,供两个学生是不可能了,但雪姨那个大学梦必须要有一个儿子去实现,就是这信念一直支撑着她坚强如铁,关系到两个孩子的前途命运,做母亲的也无权选择,就把决定权交给老天吧,雪姨让两个儿子抓阄决定谁上学。由大儿子写的纸条,团好后哥哥让弟弟先抓,弟弟幸运地抓到“上学”两个字,哥哥把剩下纸团弹到地上,一脸羡慕地对弟弟说:“好好学吧!哥干活供你。”哥俩走出母亲房门时,雪姨捡起地上丢弃的纸团展开,上面写着:“上学。”雪姨的泪又忍不住了。
有了大儿子的帮衬,雪姨的操劳缓解了一些,但家境并没好转多少,一家人清苦度日,冬天腌一缸咸菜,夏天下一缸酱,这基本上就是一家人全年下饭的菜,一年吃肉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母子三个却很快乐充实。小儿子也争气,初三联考时考了全县第一名,被县重点高中免试录取,校长坐着小车亲自来到家里,并资助200元钱。此事轰动全村,让那些平日看不起这孤儿寡妇的人们刮目相看,走路碰面时也打招呼了。雪姨心里像跳动着一团火苗,温暖明亮满是希望。
又过三年,小儿子不负众望,又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入了省内一所不错的大学,也是这年,家乡发大水,淹了庄稼,收成减半,雪姨家的境况更艰难了,在亲友中东挪西借,总算凑足小儿子并不算昂贵但在雪姨家却是天文数字的学费与生活费。在小儿子上学的前一天晚上,雪姨把两个儿子叫到跟前,对小儿子说:“孩子,你算出息了,也圆了妈的梦。你要好好学,将来找到好工作,挣了钱,妈不求你回报,但你一定要对你哥好!他要是上学,他也一定是大学生。”小儿子使劲地点着头,大儿子在一旁红了眼圈儿。
雪姨讲到这儿,眼里闪动着亮亮的泪光。“他们兄弟俩感情这么好,将来也一定会好好孝顺你,困难都是暂时的,阿姨,你的福日子在后面呢。”我安慰地拍拍她的手。
“嗯。日子再苦再难,咬咬牙也就过来了,昨天天大的事儿,过去了也就不是事儿了,人得往前看,向前看都是盼头。”雪姨又笑了。
我当时刚参加工作不久,每月工资也没多少,临下车前,我把五十元钱塞到雪姨手里:“阿姨,我读书时家境也不好,我知道做学生很苦,这点钱给弟弟买点吃的。”“不行不行!我不能要!你不嫌弃和我坐一起,给我买饭又听我唠叨,这就够了!你是好姑娘,我谢谢你了!”雪姨死命地把钱塞进我的包里,推着我离开车厢。
我站在站台上,看着火车徐徐开走,雪姨那张充满笑容质朴的脸贴在车窗上,渐渐远去,心中涌动着莫名的激动的情绪……
“平素里,我们总觉日子不顺意,太多事情没有按自己的意愿去发展,生活与挫折的重负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时,总会心生怨念:是不是只有我是失宠于上天的孩子,是不是只有我的明天会没有变得更好,而不是坦然接受现状,心平气和地努力地一点点走出困境。我们这些小灾小难在那些更大的不幸面前不过颗粒尘埃。人家都没有哭,我们凭什么叹气!”
朋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为自己的讲述做了如上的总结。
我拿起另一杯茶,微微地抿了一口,一丝苦涩倾刻在口中漾开,继而又生出一股纯香,清淡绵长,生活多像饮茶,你觉得苦便是苦的,你觉得香它就是香的,苦辣酸甜的滋味决定于你的心态。
“昨天天大的事儿,过去了也就不是事儿,人得向前看,向前看都是盼头。”雪姨的话依然清晰在耳,我的目光缓缓望向窗外,城市的黄昏沉遁进一个孔雀蓝的世界,莹澈,温暖,天际,印着一弯淡淡的月痕,月牙儿上正汪着一抹轻暖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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