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秋同志离开我们已有3年了。他是继梅兰芳先生之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以来的一位卓越京剧艺术家,1951年他自香港返回祖国,从组织剧团开始,我就和他一直工作在一起。在工作上我们一起合作默契,在私下我们又相处得格外和谐,亲密无间。最近几年,他脱离舞台,我也移居国外,但我们之间,则仍一直保持密切联系,鱼雁往还不断。他来美国时,特地来看我,我返回北京时也去看他。在我停留北京期间,我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这种情谊实在不是一般的。所以当我获悉他溘然去世的消息以后,使我悲痛异常。我失去了一位知音,京剧界失去了一位国家级的艺术家。他虽已离开人间,但他生前优美动人的唱腔和美丽的艺术形象,则仍然深深地留在所有爱好京剧人的印象之中。为了纪念他,我特意写下这几十年中我们合作的一段历程,以示对他的怀念和哀思。
刘雪涛、何顺信、张君秋、张似云之合影
我和君秋同志相识在1940年,当时我们还都是青年。他在马连良先生的扶风社担任主要旦角,当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演出以后,我就和人说:“君秋将来必成名角。”因为他具备两个优越条件,一是扮相好,二是唱腔美。一个旦角演员最重要的两个条件,他都具备了,就必然会成为名角,这是必然的规律。果然在一段时间后,他脱颖而出,在舞台上成了红得发紫的名角。
1945年,有一次在朋友家里和他偶然相遇,可巧那天孟小冬也在座。因为是朋友过生日,当时能拉琴又只我一人,于是大家倡议让君秋和孟小冬合唱一段,由我伴奏,那天他们两位合唱了一段《武家坡》,此事距今已50多年,至今使我不能忘怀,因为这两位都已相继作古。可惜当年还没有录音设备,如果那天录了音,留下资料,在今天来说,应该说是一件珍品。
1951年君秋和马连良先生在党和国家的号召下,毅然回到了祖国,参加新中国建设。以君秋为首的剧团,当时命名为北京联谊京剧团。在经过一番筹备及挑选演职员的工作以后,乐队当时请的是魏希云司鼓,何顺信操琴。只是京二胡琴师尚无适当人选。这是因为君秋的演出,是以唱为主的,所以对于琴师人选,他特别慎重严格。因为唱和伴奏,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何顺信先生给他伴奏多年,又是亲戚关系,当然伴奏胡琴非他莫属。至于二胡琴师就比较难找了,因为君秋需要的二胡琴师,是要发挥作用的。
张君秋之《虹霓关》
想不到就在这个时候,君秋在一次广播节目中,听到我伴奏的二胡(杨荣环唱的《宇宙锋》),颇为欣赏,于是即时给广播电台打去电话,询问伴奏二胡的是谁,当广播电台告诉了他以后,第二天,他就特意来到我家专访,我和他过去虽然相识,但并不熟悉,所以他的来访,使我感到突然,在他说明来意以后,我才知道他的来访,是为了约我参加他所领导的剧团并为他伴奏二胡。当时我在北京广播电台经营商业广告,每天包了一段时间,除去播放广告以外,主要播放各名角的演唱。由于节目内容好,再加请来的演员又都是享名的名角,因此收听率很高,广告也多,这个工作,非但收入不菲,而且自由自在,所以我很不愿放弃这个工作,但我又不愿回绝他,当时我就答应他可以考虑。想不到过了两天他又来到了我家,再次对我相谈,他说搞商业广告不是艺术事业,我们都在壮年,应该共同在艺术事业上做出一番努力,有些贡献才好。在他鼓舞之下,我终于答应了他。
不久剧团成立,开始演出。首场演出的节目是《金山寺》《断桥》《雷峰塔》。演出当天,我到君秋家里,还有何顺信先生,我们一起对戏。我和顺信以前并不认识,那天我们匆匆说了一下,晚上就一起参加了演出,由于演出效果圆满,得到君秋的认同和赞赏,从那天开始,我就正式参加了以君秋为首的北京联谊京剧团了。
剧团成立以后,演出频繁,每周至少要演出四五场,上座率始终不衰,每年应外地邀请,还要去全国各大城市巡回演出,至少在外地要停留几个月,当时我们每到一处,都很轰动,如在上海、天津、武汉等地,由于观众买不到票,就以高价去黑市买票,演出盛况,可见一斑,同时也说明了观众当时对君秋的热爱以及对他演出的热烈欢迎。
不久北京市文化局为了对剧团整编,成立了四个剧团(北京市一、二、三、四团)。北京市京剧三团即由君秋领衔演出。由文化局正式任命君秋为团长,并派了一位政治辅导员协助一切。1956年朝鲜停战以后,北京市成立了一个大型慰问团赴朝进行慰问演出,慰问团有总政歌剧团、上海越剧团以及北京市京剧三团,我们到达朝鲜的时间正好是除夕,在朝鲜一共停留了4个月,每天我们全体坐着军用卡车,深入到驻军所在地,送戏上门。有时还到朝鲜民间去慰问,在深山野林没有剧场,我们就在附近搭上一个戏台演出。
有一次我们正要演出,正巧大雪纷纷,观众都席地而坐。有的人扶老携幼,赶来欣赏我们的节目。在冰天雪地之中,我记得君秋那天演出时,在戏装内穿着棉衣棉裤,我们伴奏者则带上了手套,在那样严寒的气候下,体现了大家的战斗热情。此事距今虽已40多年,但我记忆犹新。有时我们还深入农村,向当地农民组织清唱慰问,把朝鲜人民感动得热泪盈眶。
张君秋、谭元寿之《状元媒》
我还记得在50年代,每年国庆节日,都要举行一次盛大的游行仪式,我和君秋都参加过这样的庆祝仪式。当时我住在南河沿,正好出口就是天安门广场。到10月1日的前夕,君秋就来住在我家。第二天一早,我们就一起去天安门集合,参加游行。后来他就上观礼台观礼了。
1958年开始,在文化部的号召下,各文艺团体实行“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方针政策,各自赶排新的剧目。君秋的《楚宫恨》《状元媒》《秦香莲》《珍妃》《西厢记》《秋瑾》几出新的剧目,都是那时排出来的。梅兰芳先生那时正在排《穆桂英挂帅》。有一天,北京市文化局张梦庚同志忽然通知我,让我到梅剧团去上班。当时我们正在排《状元媒》,排得热火朝天,我哪儿走的开呀。可是张梦庚同志说:“这是梅先生通过文化部来邀请的,如有不同意见,可直接和梅先生去讲。”
由于事关重大,我当时即赶到了君秋家,向他汇报了这件事。君秋当时正在吃午饭,听我说了以后,他马上放下碗筷,就直接去了梅家,经过君秋一番解释,梅先生就说:“既然你们有排戏任务,似云是不能缺少的,那就自然先要完成你们的任务,这件事就等以后再说。”
梅先生逝世前,君秋请梅先生在全聚德烤鸭店吃了一次饭,我也在座,随后我们就去了东北,在黑龙江省巡回演出。在演出当中,我们接到北京传来的梅先生逝世噩耗,我和君秋当即赶回北京,参加了遗体告别及追悼会,他还与其他梅门弟子一起守灵,后随我们返回东北参加演出。
1963年我和君秋一起,还有马连良先生、裘盛戎先生去长春电影制片厂参加《秦香莲》电影拍摄工作。返回北京以后,文化部号召要抢录老艺人的艺术资料,君秋要录的两断戏是《审头刺汤》和《玉堂春》会审。《审头刺汤》由马连良、萧长华两位配合录音。《玉堂春》则由姜妙香及曹孝连、雷喜福三位合作,录音效果极佳。在当时,我们一方面排戏,一方面还要录音,所以工作非常紧张。君秋的几出独有的新编历史剧流传至今,为张派艺术展现了绚烂的光彩。
张君秋之《刺汤》
1966年君秋演出了《芦荡火种》,我记得在北京市工人俱乐部,君秋先生演出三场,场场客满,座无虚席。随后又在北京市展览馆演出了三场,这几场演出,在当时非常轰动。特别是那段慢板唱段,君秋做了一些改动以后,博得了观众的热烈欢迎。“文革”中,君秋因江青在某个场合说了一句“男演女是怪现象”这样的话,停止了舞台生活,并被列为打倒对象,经受折磨。数年后走出牛棚,被调到中国京剧院创作组,设计现代戏《红色娘子军》的唱腔。
由于“文革”的结束,传统京剧艺术又重新搬上了舞台,君秋在调到中国戏曲学院任副院长以后,为了示范演出,在学院礼堂,演了一出《龙凤呈祥》,那次由学院老师、著名杨派武生高盛麟饰赵云,并由名鼓师白登云司鼓(当时也是学院老师)。在这次演出以后,俞振飞先生在上海举办舞台生活六十周年纪念,邀请君秋参加演出《奇双会》,那已是1980年,我都参加了演出。《奇双会》演出以后,观众看到阔别多年的君秋忽然光临上海,当然希望他再演出京剧,让观众欣赏一下才过瘾,所以在演出以后,又和俞老合演了一出《春秋配》。《春秋配》演出后,上海的京剧观众轰动了,于是又演了一出《龙凤呈祥》,由上海市京剧院协助演出。
张君秋之《芦荡火种》
此次自沪返回北京后,除了在北京又再次演出了《春秋配》,又去天津演出了全部《西厢记》,一时张派艺术的绚烂光辉,又呈现在京剧艺坛。使我最难忘怀的就是在1996年12月份从美国返回国内的那次,记得我是从香港换机返回北京的,当我抵达北京国际机场时,君秋夫妇以及我的儿子张延培早已立在进口处等候,由于北京天气寒冷,君秋还特地预先从友谊商店为我购置了一件羽绒大衣,带着让我下机后,可以穿着御寒,可见君秋对我的关切,使我感动。
我在北京住了十几天,他每天一早就来到我处看我,有时我们就一起出去用餐,或在他家畅叙。最后当我要离开北京的前夕,他还在烤鸭店为我举行了一次送别宴,我在临走以前还一再对他叮嘱,一定要保重身体,要多休息,少生气。真没有想到这次分手,就成了最后一次的会面,再也见不到他了。在他去世的前两周,我还和他通过一次电话,谈得很高兴!看来人生聚散无常,到了年纪,真是今天不知道明天。
张君秋1990年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讲学
李铭操琴 张似云京二胡
君秋在“音配像”工作中,确实费了不少心血,他不但负责排戏,而且还要审查效果。我曾和他一起去看排练,有时某一演员在舞台上某一动作,他稍不满意,就会发火。他平时和人接触,总是和颜悦色,没有想到在排练时,这样疾言厉色,一改常态,因为这是老艺人对艺术认真负责的一种自然表现。他在1997年5月27日去看排练的时候,在自家门口跌倒,猝然与世长辞了。
君秋的一生,可以说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艺术事业上。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种坚持不懈的宝贵精神,实在值得我们学习。他对京剧事业献出了毕生精力,作出了不可磨灭的杰出贡献。他的去世,是京剧界一大损失,国家也失去了位国宝级的艺术家。
我与他合作数十年,情同手足,我们之间,几十年来,从来没有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情,我们互相尊重,互相爱护,在艺术界来说,是很少见的事。他说一个人迟早总要离开这个世界,不过有的人死的爽快,有的人受了很多罪,最后则仍然不免一死。他说:“我就想在我死的时候,不要受罪,爽快一点,就心满意足了。”他这话说了不到一年,在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果然没有让他受罪,应该说这也是他修来的福分。他的去世,使我感到无限的悲痛,我为他祝福!
今值他逝世三周年之际,特意写下这段回忆,以示悼念!君秋,安息吧!你的艺术作品,正在祖国各地开出灿烂的花朵,也出了不少张派艺术优秀人才,张派艺术将永垂不朽!
2000年2月16日写于美国纽约
(《张君秋艺术大师纪念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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