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好的文字,其中必然有色彩的流动、触感的质地和节奏的召唤,是眼耳鼻舌身意的丝丝撩动。什么叫好的语感?我觉得其中起码包括节奏感。在现代语言的意义上,是长句与短句、口语和书面语交错使用的节奏感,节奏拿捏得当,张驰有度,起伏跌宕。
古典诗歌的节奏,依据语音学的完备严密的逻辑,构成了非常科学的一套节奏模式。古典诗歌的节奏单位是“音步”,等于乐曲中的“乐节”。古诗对每个“音步”内的每个字,都有一定的发音要求,即平仄声的安排。几个音步构成诗行,紧邻的诗行之间形成鲜明的对称和对比,这和音乐上的对位法极其相似。古典诗词在形成这一套模式以后,沿用了一千几百年,历久不衰。
汉语新诗从1920年诞生至今,至今还在探索前行的路上,起码还没有从语音方面,形成自己新的节奏体制。但现代自由诗在语言方面,也是有一定节奏感的。区别于古典诗词的“音步”这个包含着语音学因素的名词,新诗的基本节奏单位,也就是读诗时可以略为停顿一下的基本语言单位,比较流行的说法称之为“音顿”。由于顿数有规律的变动,读起来,仍然让人感到有鲜明的节奏,有回环往复的美感。由于自由诗的行数与顿数完全自由,简直是千人千面,毫无规律可寻,所以目前汉语新诗并无严格的格律形式,也无法从形式上来加以分类,只能从情绪的节奏感上来略加分别。例如激烈、愤慨、轻快,急促的感情,与沉重、咏叹、庄严、淡远的感情,其句子内部的语音停顿节奏,明显是不同的。
比如下面这首诗:
《斯人》 昌耀
静极:谁的叹嘘?
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援而走。
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
仅仅三行,节奏上长、短句结合,急促和舒缓并行,写出了“此”(中国大西北)与“彼”(大洋彼岸)以及内心与世界交融的大宇宙,透析出坚韧搏奕、不畏孤寂的品行。如此磅礴笔力,李太白在世也不过打个平手,而那种俯仰天地的沉郁顿挫,又有屈子、老杜之风。这首诗朗读起来,不同节奏在诗中交错运用,句式有伸缩变化,全诗流动着一种时急时缓的韵律感,纵横捭阖,大开大阖,大起大落。让人感受到诗人情感的兴发与起落,如此真实而饱满,富于速度和力度。全诗的语言配合着情绪的流动,在跳跃、奔腾、起承转合中构成了一种乐曲般的节奏美。
新诗作为“五四”诗体解放的产儿,乃是背叛传统汉语诗歌的“逆子”。“五四”先驱出于要改变几千年形成的根深蒂固的“诗国”面貌的良好愿望,对既有诗歌规范采用了“推倒”的简单化方式,在一片废墟上树起新诗的猎猎旗帜。在格律方面,新诗将以前追求诗的外在韵律(音调节奏),一变为追求诗的内在韵律(情绪节奏)。但是,区分诗与其他体裁一个主要标准,就是诗具有鲜明的节奏感。真正的好诗不能徒有诗形,止步于韵律的人,很难写出好诗。当年胡适提出的关于新诗体节的“自然节奏”、“自然和谐”,也因过于宽泛而难以把握,从当时直到今天,汉语新诗坛仍处于茫然无措之中。
不过,只要有语言存在的地方,就会有相应节奏的存在。古代汉语有节奏,现代汉语也会有节奏。宇宙万物都在不断地运动、变化,运动的形式,都是节奏的。大至昼夜的递变,海潮的涨落,月亮的盈虚,寒暑的交替,小而至于人体的脉搏、呼吸、劳动与休息、生与死、静与动、甚至行路、吃饭时脚前后移动、手左右摇摆、嘴上下咀嚼,无不表现为有节奏的运动。汉语新诗虽然没有严格格律,但是不能说没有一定节奏。朗读不同现当代诗人的诗作,依然能感受到他们各自呼之欲出的口型、嗡嗡颤动的声带,就如听大自然中各种善于鸣叫的禽鸟,其鸣声的频率、旋律、节奏各各不同。
我觉得理解一首诗,其本质意义首先是:听见它。文字通过我们的耳朵进入,出现在我们眼睛的前面,消失在沉思默想之中。读一首诗,就是用我们的眼睛去听;去听,就是用我们的耳朵去看。我们读一首诗或听一首诗的时候,我们难道不去闻一闻,尝一尝,或者摸一摸文字吗?所有这些感觉都是思维的形象。为了体验一首诗,我们必须理解它。为了理解它,我们必须听见它,看见它,思考它——把它转化为一个回声。一个个音节的震荡,向四周荡漾开来,回声袅袅不绝。朗诵一首诗,不仅有旋律、节奏、结构,而且有声音之高下、强弱、长短、清浊,这一切都是用来表达对诗歌之理解的。诗人的心态、情绪、意境,只有朗诵的时候最与之接近,最能体会。
相比于古代诗歌,因为缺乏韵律美,我们得承认,确实有不少汉语新诗,只能凭借语言艺术的高度行走在诗集中间,缺乏音乐的滋润使它无法在空气中畅游,无法让身体跳跃起来,震颤大地。今天的很多新诗诗人,已经找不到那种经验了,就是在写诗时,感觉自己是一件幸运或受难的乐器,诗找到自己,逼迫着诗人展现它,以各种和声、复调、合奏和变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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