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大通县特殊教育学校一间不足十人的教室里。教室很安静,台上的老师用夸张的动作表情与舞动着的双手讲解课文。讲到和敌人近身作战,老师的手语变得快而急,表情里带着严肃,示范着课文中的人物神态和动作,学生也跟着进行角色扮演和模仿。
这是2018年春发生在青海山脚下一所特殊教育学校里的场景。八年级的语文课,正在讲授着《谁是最可爱的人》。在这节特殊的课上,老师和学生都是聋人,1996年出生的王生全是这节无声课堂的老师。
8岁那年,一场疾病让王生全陷入了完全安静的世界。2004年,王生全进入大通县特殊教育学校读书,2010年升学到西宁市聋哑学校后又凭借自己的努力考入大学,成为当时西宁聋校首位考入大学的聋生。
王生全在学校讲课。本文图片均为受访者提供
根据教育部2022年3月发布的数据,截止2021年全国共有特殊教育学校2288所,招收各种形式的特殊教育学生14.91万人,在校生91.98万人,共有特殊教育专任教师6.94万人。王生全曾是其中一位重返故乡的特殊教育老师。大学毕业后,他先在母校实习,又到大凉山支教,2021年,他重返母校大通县特殊教育学校任教,成为一名特校的聋人教师。
9月10日教师节前,王生全用线上打字的方式接受了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的采访。他的回复很及时,文字也很细腻。提到聋人教师的身份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回复道:“像教过我的老师们一样做一名特殊教育教师是我的理想,聋人教师自身的特点能在聋教育中发挥出价值,学业有成回到母校,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
【以下是王生全的自述】
因病致聋,启蒙老师带我走上教师道路
我出生在青海省大通回族土族自治县一个名为极乐乡的小村庄,8岁时一场高烧得了脑膜炎,医生给我打了链霉素,我的双耳从那时候就永远地关闭了。庆幸的是我在失聪之前有了语言基础,而且也上过学,因此我的口语能力没有受损。
2004年,我进入大通县职业技术学校里的特教班(该班于2010年独立建校,后更名为大通回族土族自治县特殊教育学校)。那时学校除了特教班,其余都是各种职业技术的班级,特教班大概有40多个聋生。课余时间我经常和其他班级的哥哥姐姐一起玩,不觉得自己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他们用笔纸和我们交流,慢慢我的汉语水平提升了很多。
母校里的老师对我的影响很大,尤其是我的启蒙老师何老师,她现在是学校校长。受到她的影响,我一直把做一名教师当作自己的理想。小时候何老师带我去学校图书馆,教我写日记和作文,告诉我这个世界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但是书可以让我看到不同的世界。后来她把我写的作文推荐到校刊首刊上,告诉我:“你可以做得更好。”
我一直对何老师心怀感激。在那样的环境里面,除了老师,我们无法跟其他人有过多的交流沟通,甚至家人。只有老师和我们有一样的语言,我也梦想可以站在三尺讲台,和那些老师一样教书育人,看着学生从孩童成为少年。
小学母校独立建校时的开学典礼。
2015年,我靠自学普高课程,从青海考到河南,在郑州工程技术学院(原中州大学)就读特殊教育专业,成为西宁聋校首位考入大学的聋生。郑工有自己培养的手语翻译团队,上课都配有手语翻译。在郑工的三年里,我遇到了很多有思想的老师,其中也不乏聋人老师,让我对未来有了更明确的目标。
毕业后在小学母校实习,我真正找到了自己的方向——青海西宁的特殊教育与发达地区相比各方面都有些落后,小的时候学校条件简陋,取暖需要烧煤,吃饭就在校园找个角落席地而蹲。一路求学,实现自己的价值的同时更需要建设家乡,我要回去做一名特教老师——聋教育老师。
重返母校任教,手语是聋生的母语
2018年毕业实习,我第一时间联系了何老师。再次回到母校,看到校园已经一改过去破旧的面貌,也建起了新的食堂。学生走了一批又一批,老师还是过去的老师。
那段时间,面对和我一样的聋生,同样的语言能够拉近我和他们之间的距离。我每天都和孩子们“混”在一起玩耍学习,那段时间,我慢慢体会到了曾经教过我们这群聋生老师的幸福与苦楚。
重返母校,看到新的校园环境。
聋教育和其他特殊教育最大的不同就在于语言的使用。普校、包括特殊教育学校其他障别的学生(盲生、培智生等)都使用汉语进行学习,但是聋生是手语作母语来学习。手语不是简简单单比手划脚,更不是建立在汉语上面的附属品,而是有一套完整的语言体系,词汇、语法等都有单独的语言结构。
一些特殊教育学校老师的手语不能达到精通,大多采用手势汉语教学,给教学带来了一定的困惑,老师和学生之间相互不理解。新入学的聋生没有语言基础,在特校手语和汉语同步进行学习,难度很大。长此以往,容易造成聋生文化水平较低的现象。
手语和汉语的区别给教学带来很大的困难。比如,课文中出现的一些词汇,没有相应的手语打法,学生也很难理解。就好比汉语和英语的区别,英语词汇找不到对应的汉语词汇就需要意译,手语也是一样的。我教语文经常遇到这种情况,比如“甚至”“究竟”等一些副词,需要结合上下文内容解释,他们才能理解。此外还有一些象声词,也是很难理解的,因为学生没有听过这些声音,所以只能有一个大概的认识。比如“哗哗哗”是下雨声,“轰隆隆”是打雷声,“噼里啪啦”是鞭炮声。
平时课堂上我会和学生进行很多的互动,每一篇课文我都会提前编成手语故事版本。上课首先用手语故事让他们对整篇课文有一个全面的认识,激发学习的动力,然后分层对课文进行逐步学习。
这个环节要注意手语和汉语的转换。每个词语都会解析相应的手语打法,以及什么情况下使用这样的词语,句子和段落也会详细解析。用手语讲课,然后将相应的内容书写在黑板上,一边学习手语,一边学习汉语,这样效果会很明显。每个学生都会看到不同程度的进步,课堂也很活跃热闹。
在母校实习期间给学生上课。
聋生最理想的教学模式是设立手语课,把手语课和语文课分开。特别是对新入学没有任何语言基础的低龄学生,首先需要对他们进行手语教学。2-3年之后有了手语基础,再进行语文课(汉语)教学。其实在聋童语言学习黄金期就应该进行手语教学(家庭、幼儿园等),但目前还没有这样的条件。
对聋生来说,手语作为母语是需要系统学习的。明确了解手语和汉语的区别之后,同步进行学习不会受到干扰,这就是双语教学。语文课和手语课是不一样的,语文课的基础是汉语,不能和手语课混为一谈。
特教比普校老师更难
实习结束,我因其他工作没能留在母校,但回去从事特殊教育的念头一直萦绕在心。2020年,我辞职去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西昌市特殊教育学校支教。支教结束后的2021年,终于以公益岗位人员的身份回到大通县特殊教育学校任教。
从实习到支教再到重返母校讲台的经历,给我带来了不少经验,也让我感受到,老师没有那么好当,而做特殊教育老师比普校老师更加艰难。
支教期间和学生在一起。
如今,全国范围内很多聋校因为聋生人数减少,逐渐转型为聋生、培智(智力障碍)学生共存的特教学校。整个大方向朝着“医教结合”“康复为主”而行,教聋生的老师也转型教培智学生。
2021年在母校任教期间,因工作需要,学校除了给我安排聋生班的课以外,还给我安排了两个培智班的课。聋生班虽然学生人数少,水平差距大,但是我有一些教学经验,语言方面也不存在障碍,教学没有太大问题。让我感到不知所措的是培智班的教学。
做特教老师,要经常面对学生发生各种情况,而且时刻注意避免意外发生。培智班的学生情况更复杂。我负责培智班的绘画和手工课程,第一次上课我发现他们好像听不懂我的话,班主任老师帮我翻译了一节课,他们才半懂不懂的对着我笑。
聋人老师教培智学生,老师讲的学生不明白,学生的反馈老师听不见。于是我就想是否可以在课堂中适当对他们进行一些手语教学,以此缓解尴尬,也有助于他们手部的灵活使用。
2021年在母校担任培智班手工课老师,和学生做的手工月饼。
下一堂课我就尝试说完一句话后给学生打手语,他们开始盯着我一脸懵,后来就跟着有模有样地比划着。这样一来他们能用简单的手语跟我沟通,我也能通过他们的口型知道在说什么。只是教起来颇显吃力,他们涂色的时候满纸都是,剪的时候横竖一顿剪,粘的时候胶水洒一地,一堂课下来脑瓜子嗡嗡的。
做特教老师比普校老师辛苦,因为要面对的是和他们不一样的群体,要付出的不只是全部精力,更是超于常人的耐心、爱心和细心,还有长久的坚持。
用我的经历激励学生,聋人也可以做教师
一个好的聋人教师,给特殊教育学校的聋生带来的不只是语言上的相通,更重要的是身份的认同和影响。对聋生来说,那些遥不可及的东西,需要榜样让他们看到可能。
有些时候我也会感到孤独,只有给聋生上课的时候,课余时间被他们围着“交谈”的时候,才会感到慰藉。成长于聋人环境和特殊教育校园,亲身经历过聋生现在的情况,所以知道孩子们内心所渴望的东西。一旦特殊教育环境成为封闭状态,没有办法去接触外面的事物,也没有机会和其他同龄人相处,孩子们多多少少会遭受另眼相待,会产生自卑。那时最大的渴望就是校园以外的事物,希望能不被当成“特殊”的存在。
在母校任教期间的一次升旗仪式。
我一直觉得,聋生不应该被划分到封闭的环境里。因为聋生的特殊性并不明显,除了听力,其他与常人无异。康复对聋生来说并不是首要的,他们更需要的是平等的教育机会。
我教学的时候会给他们讲一些校园以外的事物,他们都是瞪大眼睛看着我,满眼都是期盼。而且我相信榜样的作用能带来一些激励,和他们一样的聋人可以站在讲台上教书,从老师的言行举止中能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觉得老师可以做到,他们也可以,就能看到希望。特殊教育学校班级人数不多,最大的要求就是要用心用情。我始终相信遇到一个好老师,能改变学生的一生。
实习时教语文课,给孩子介绍不同国家在地图上的位置。
2018年在母校实习的时候,一个班只有8个学生,其中一位同学很好学,说以后要成为和我一样的人。后来他毕业去西宁读高中,高考的时候还问我该如何选择,我跟他说了个人经验。虽然只教了他一个学期,但是他一直都和我保持联系,今年他考上大学,也第一时间给我分享了喜讯。
我还记得在凉山支教的时候,期末结束孩子们知道我要走,一直问我“留下来好不好”,给我写卡片送礼物。有一天晚自习的时候,有个学生把我叫到走廊,让我伸出手塞了一块糖给我,说这是别的老师给他的,他舍不得吃,让我以后有时间一定要来看他们,然后含着眼泪一溜小跑回到教室。我握着那颗糖,眼泪不争气的流下来。那颗糖我没舍得吃,一直放在抽屉里。
每次站在讲台上,看着下面一双双眼睛,内心有说不出的感慨。把每一节课讲好,让他们更好地理解。当他们脸上不再有疑惑,双眼变的有神的时候,就会感到很有成就感,我想这就是我作为一名特殊教育教师的价值。
如今,尽管聋人普通话考试、教师资格证申请等诸多政策给聋人提供支持,但在融合教育、医疗和科技的发展中,特殊教育学校聋生逐渐减少。再加上一些部门设限,聋人教师很难拥有从事特殊教育工作的机会。做特殊教育教师是我从小的理想,三尺讲台是我的人生舞台,那些聋生是我最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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