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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推荐的好书阅读,便来自这样一本细致感受四时节气的作品,也只有在各种时令风物之中,我们才能真正体会到四时变化对我们自己的意义吧
《廿四: 南北风物里的四时节气》
青简/著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年1月版
时光与我,携手同行
在不能远行的日子里,回忆就是我的鞋,我踏着它走向山重水复。
年少的时候,懵懵懂懂过日子,春去夏来,花开了不过看一眼,雨来了不过撑把伞,几乎把所有精力都浪费在无病呻吟里,何曾真正去感受一番四时变化之美?可能是自我意识觉醒得比较晚,直到近几年我才认真地去看一些风景,想一些事情。而在此之前,浪费过多少个美妙的季节,大约是不堪细数的。若能轻巧地说一句“不如我们从头来过……”,今时今日我也不会写下这些了。
时间与季节,有时想来真是最不可思议的事物。说一个吃货喜欢听的故事,在上海南汇乡下,有个叫下沙的小镇,会做一种传承已久的点心——下沙烧卖,它以当季新鲜的春笋、鲜肉和秘制猪皮冻为馅料,包在手工擀的薄皮里面,吹弹欲破,一咬就是满口鲜香。那时候,还没有人会用冬笋替代春笋做馅,所以谁也不知道,每年早春二月的哪一天晨光里,下沙老街上会飘起第一笼烧卖的香气;又在五月的哪一场大雨之后,曾经人头攒动的烧卖店只剩下铁将军把门。即使是下沙烧卖的传承人,也说不上明年什么时候会再回来,因为这一切都取决于春天什么时候带着春笋来到人间。
如今为了满足更多食客的需要,用冬笋替代春笋,下沙烧卖就能提早两个多月上市,即使在腊月里也能吃上热气腾腾的烧卖,舌尖的滋味和齿颊间的韧性,照理说应无二致,有些老饕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大约春笋略胜冬笋的,不止是鲜美的鲜,更是新鲜的鲜,说白了也就是所谓春天到来的仪式感。第一口春笋烧卖的味道,某种意义上,就和第一片变黄的叶子、第一场落下的雪似的,越来越不会被人们记住。毕竟现在只要愿意,反季节的瓜果蔬菜都能买到,那么季节变换对于我们而言还有什么值得多说的吗?说与不说,四时更替又何尝有过半分迟疑。
还是在多年以前,看到日本一组二十四节气的照片,又受到豆瓣上朋友的鼓励,就把那几年的照片也整理成了一组“二十四节气”,本是自娱自乐,意外传到网上竟颇受欢迎。在这个时间仿佛越来越易逝、而季节却越来越模糊的年代,不知从何时起,节气的话题开始那么受人欢迎,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它们像一个个蛰伏的小动物,似乎从来没有远离过,只是沉睡在我们身边,一旦你迈出寻找的脚步,就会被轻易惊醒,然后带着花开叶落的明朗颜色,与水涨云消的清新气息,扑进你的怀中,等待一场久别重逢的宠爱。
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拍节气,有局限于一地的,也有遍布全国的,除了照片还有更诗意的画作。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杭州的网友,在微博上发了一组上班族的“二十四节气”照片,并写道“没法带着心情去旅行,一年四季只能望着办公室的窗外,风景还算凑合。大多数的照片都拍自于单位的厕所,就是那个我一直想搬进去办公的‘看得见风景的厕所’”。据说若是真正开悟之人,从一粒沙就可以看到所有山川,从一片叶就可以体味整个春天。世界于他们已经不再有行走的必要了吧?幸好我等愚钝,恐怕终其一生不会有这样的觉悟,所能做的一切恐怕只有抓紧,哪怕是一次远行也好。
其实无论我们是否在行走,时间永远走在我们之前。哪怕藏起所有的钟表,都无法阻止自己的第一道额纹与第一根白发。不知从何时起,我们不再敢开门看满院的月光,更惊怯于破晓的鸡鸣。孔子在川上喝了一口水后,便神清气爽地周游列国去了,只留下“逝者如斯夫”的感慨,至今仍不舍昼夜地从青丝流到白发。须知最蚀骨的无奈,不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不是“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也不是“红粉佳人皆骷髅”。因为那毕竟还有过美眷如花、人约黄昏、红粉娇颜。最悲哀的是还未曾享受,甚至还未曾感受到,却已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了。还好,还有时间,还没到那一步,至少我们还能去行走,去遇见更多的人与事,去告诉自己春天过去了,夏天亦可爱……
该来还是会来,该去依然会去,只是在来去之中,曾经这样不厌其烦地行走着,不是为了一些迟到的相遇或是先行的离别,只是为了多看一眼这个最好亦最坏的世界。二十四段旅行记忆,与其说是我走过时光,不如说是时光与我,携手同行。
清明·太湖烟波
外祖父母安葬在了苏州。小时候每年清明前后都会去苏州扫墓。三月的草长莺飞,和记忆里最柔软的部分,层层叠在一起,好像多重曝光的老照片,谁的笑靥印上了不知名的野花,终究被岁月模糊。如今想起吴中风景的面貌也不甚清晰,在万物生的日子里怀念死,美好的字眼总是要和着泪水说出,才格外珍贵吗?已经有太过热闹的繁华,即使春浓四月,也该期待一种沉默。
不下雨的时候就去踏青吧。记得第一次在网上提及洞庭东山,有人还以为是在洞庭湖。同是烟波浩渺处,此洞庭却非彼洞庭,只是太湖东岸的一座半岛,得湖水滋润,四时茶香果香不断,是定不会让人失望的去处。东山产茶已久,大名鼎鼎的碧螺春最早就叫洞庭茶,又名“吓煞人香”。相传碧螺峰石壁产野茶数株,有一次采茶女因其叶多,筐不胜贮,乃置怀中,茶得热气,异香忽发,采茶女惊呼“吓煞人香”,便由此得名。若在乡间自饮,这样的名字倒也俗得颇有山野之趣,与茶叶本身的精致外形相比,是大巧若拙的相称。后来摇身一变成了贡茶,自然要改个雅号,便取其色泽碧绿、卷曲如螺、春季采制,又采自碧螺峰这些特点,命名为碧螺春。
行走在苏浙一带的丘陵,常常能见到茶树满坡,满目苍翠的天然生机与排列整齐的人工痕迹,在茶园里得到了完美融合。在东山却是例外。从碧螺村后上山,茶树散布在石级边、果林中,本就因地势而植,近乎半野生状态,再被郁郁葱葱的果木罩着,更是毫不起眼的低调。闻名遐迩的碧螺峰下,竟找不到一块大片平整的茶园。或许正是茶果相间的种植方式,让在果树开花之际采摘的春茶,也沾染上些馥郁芬芳,不需多,只要少许,如晨曦般新鲜刚好。
在碧螺村后山邂逅了几个采茶人,问了才知道都是外地来的雇工。既然无法大规模种植,当地的茶农也不会单靠茶吃饭。春茶过后,他们又会回归果农或渔民的身份,枇杷、杨梅、蜜桃、白果、银鱼、湖蟹……一年里还有太多惊喜会诞生在这里。每个月份该做什么,都是时令与自然安排好了的,碧螺春茶再怎么有名,也不过是一季的收获罢了。
不似其他茶村的热情招揽,碧螺村口的那几家店简直是门庭冷落,走进去说要买茶,不必讲价也没有推销,店主慢悠悠地取新茶泡来与你尝。只见依稀带有双手揉搓力量与温度的茶叶,入水后徐徐舒展,上下翻飞,茶汤碧绿,清香袭人,入口是弥漫着湖山气息的鲜甜,买与不买便心里有数了。
出碧螺村西行,就是东山有名的紫金庵。庵堂前的两棵老桂未到花期,只觉葳蕤而不知年岁。堂中雷潮夫妇所塑的罗汉动静结合,有伏虎降龙的神通,也有讲经打坐的悟性。这倒也罢了,更难得的是罗汉虽非凡人,却因有了凡人神态与心理而生动无比,有钦佩,有沉思,有藐视,也有骄傲。尤其是沉思罗汉,面如满月,眉目温柔,宛如一个思念爱人的江南小伙。这样说似乎对佛不敬,可是造佛,终究还是以人为摹本,没有人性,何谈佛性呢?
后院里山茶已是落花满地,有大叔在扫地。我连呼等等,赶紧蹲下拍了一张。明知花开有日花落有时,却有些心疼,为这些未经践踏的凋零。此时没有高僧说法,也如天雨落花般,残忍而美好。以前我一直想,如果佛法无边,应该让花长在枝头才对,何必要天降众花,满空而下呢?如今算是明白,花开花落的力量,未尝不是佛法,是天地,更是自然万物。
紫金庵里看过“精神超忽,呼之欲活”的罗汉后,不妨去杨湾散步,即使是清明假期,这个太湖之畔的小村依然鲜有人来打扰。悠长的巷子已经习惯了寂寥,来过风声,走过雨声,也就不再急着等哪个人的脚步声。何况总会有痴情如我般的路人把它们吵醒,惊觉又是一年春来早。说起痴情,我对杨湾确是一见倾心,较之比邻的陆巷,这里更值得消磨一个安静的下午。明善堂的大门紧闭,照例是修缮状态,不过没关系,这里不缺少岁月的痕迹,也不会遗漏任何一点季节的奇迹。苍老的瓦上,弥漫着葱茏的新绿;仿佛赌气般,愈是斑驳的砖墙前,桃花开得愈是妖娆。废宅里的藤蔓因风而动,却依旧沉默,也只有沉默。它知道自己爬得密也不管用,再好的房子只有人住才会有生气。那么多老银杏抽出扇形的嫩叶,夕阳下明亮得近乎金色,仿佛提早许下了一个绚烂的深秋。高墙里飘出钢琴的乐声,听不懂是什么曲子,只觉得西洋音律在这个古老的江南小村,竟毫无违和感,悠悠荡荡地杳然远去了。
终究还是要回去,粉墙老树之上,一弯新月挂在高而遥远的天空上,如你脸颊边的泪珠,是我永远够不着也无法抹去的。明天可以过桥去西山,也可以坐一艘渡船在太湖烟波里往来,三山岛上少不了春色无边。今夜,我却愿意梦见东山的一株油菜花,没有成片的金色,如寥落晨星般摇曳在一个清明的日子里,回眸就是蛊惑。来吧,跟着我看尽生之盎然、死之凄凉,然后再回到人间烟火中去,该蒸腾的蒸腾,该沉淀的沉淀。春天也有另一个责任,它要教会每个人,如何贪生怕死。
谷雨· 岩韵茶香
曾与数友相约待山梅开时去武夷赏花,不想每每杂事缠身,转眼梅开梅落已是二度。直到这个花事快了的谷雨时节才终于成行,好在春虽将别,却正赶上春茶大采之季,赏不成花,不妨就去寺观里讨几杯茶喝。
友人本有岩茶工作室,近来又在天心寺里兼做禅茶文化推广事务,于是抵达次日便随她上山进寺。甫到天心寺,对于新修大殿并无好感,黄澄澄的琉璃瓦在闽北五月的晨光下,总不免剌目。好在一泡茶之后,友人便招呼我们去山里。经过大兴土木的旧殿,沿山路行不久,便是杜辖寨。传为杜氏、葛氏两姓族长率众集结乡兵在此以抵御山寇,故名杜葛寨;后以隐士居此,杜绝车辖之意,改称杜辖寨。
寨门由石块砌垒而成,古代乡民则以谐音的俚语题其门额——“土国在”,寓“乡土之国永在”之意。石寨门至今犹存,茶农鱼贯而出,把一个清静的杜辖寨留给迟来的我们。
寨内巨岩凹处有石桌椅,泉自岩上泠泠而下,清冽可人,岩外自是遍植茶树,满目苍翠。据说即便盛夏,此处也是无上清凉,若携一卷书、一席茶小坐岩中,实为消夏避暑的妙法。于此歇不久,闻有“不二门”可看,便欣然前往。不料门前涧谷高深,中架一木梯,唯有互相扶持,跨梯攀岩而进。此“不二门”非佛家所云“不二法门”之意,实则杜辖寨中最核心、最坚固的关隘。石门额曰“不二门”,意即只此一门,别无他门。本以为险路之上,必有无限风光,谁知待我好不容易攀上不二门,抬头却只见修竹密林,俯瞰也不过满山茶树,正纳闷儿着,友人却说,我们脚下的山谷即“三坑两涧”中的牛栏坑所在。名动天下的武夷岩茶,从来不管身边风景如何,只要幽谷森然,涧水长流,柔风常抚,烈日不至,便是其理想家园。
归来已是午时,午后小憩,向晚去登极乐崖。极乐崖是灵峰白云庵边一处悬崖,崖边无栏杆,崖道仅容一人,临渊逼仄,须佝偻蹑足方可前行。友人走惯了,闲庭信步,而我一步一停,挪了好久才终于通过。极乐崖上可以观远山延绵,时值暮色苍茫,归鸟成群,山下灯火渐次亮起,却不知今夕何夕。
是晚,宿于白云庵。一枕黑甜,寅时闻鸡鸣而醒,早起的大姐招呼大家,言有晨雾可观,遂披衣起床。行至山巅,果然东方将曙,云雾缭绕,如入幻境。少顷,日出天边,光华万丈,缠绵已久的云朵被打开身体,阳光叹一口气,银白色的梦境倾泻下来,山峦湖泊受宠若惊般纷纷苏醒。此景生平难见,于崖边徘徊良久,无端地想起与同行之友在来时火车上闲聊,她说起曾有段时间,因与男友分手,即使遇上良辰美景,也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的遗憾,便再无心旅行。我从未有过如此困扰,往何处去似乎总比与何人去更重要,虽然心中也有挂碍,但更喜欢独自一人、心无旁骛地沉浸在情景交融的微妙瞬间。而这些无法言喻的万千思绪,往往都是“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所以才会珍惜与每一处风景的邂逅,并试图用相机去捕捉其中种种的稍纵即逝。胡思乱想间,友人已呼唤再三,于是复还庵中朝食。食毕,随住持师太前去采茶。师太年八十有三,却矍铄如花甲之人,采茶动作之快,旁人所不及也。若问其秘诀,恐怕也是答曰“唯手熟尔”。
下山后正逢茶农晒青,树阴下阳光明灭,新叶格外碧绿可爱。回茶室照例午休,午后又往天心去,却不到寺庙,半路下车,循一小道上山,沿路有茶农荷担往来,络绎不绝。此去可至马头岩,马头岩为武夷三十六峰之一,五石骈列,势如五匹骏马竞腾骧,俗称马头岩,雅称五马奔槽。又因此岩是由磊石纵横堆垒而成,故又名磊石岩。马头岩下、茶园山中,有道观亦名磊石,观中长住一陈姓道长,博学清雅,擅长音律。
初行只是山间土路,未几却到一崖下,几近垂直的崖石上有不知何年凿出的浅坑,需手脚并用,援石踩坑而上,无疑是恐高者的绝境。即使是惯于爬山的,我也折腾半天,幸得友人伸手相助,总算攀上岩顶,思及来路,颇觉后怕。或许每每旅途涉险时,我总想着即使在如此风景绝佳处殒命,也不枉此生,便又有了继续前行的胆量,终得化险为夷。马头岩上可俯瞰道观茶园全景,武夷岩茶上品“马肉”,即马头岩肉桂便出自此。友人戏言此为马年骑马,遂大笑留影,待日落三仰峰,云霞漫天,便踏余晖而返。过悟源涧,回至观前,却闻一缕箫声,魂牵梦萦般如影随形,绕谷数匝,余音不散。当下数友皆伫立无言,待陈道长一曲将歇,才缓步下山。未行过半,天色近黑,又传来天心寺的暮鼓声声,继而钟鸣不绝,隔着山林,并不十分清响,却也心有震动。等下得山来回首再望,已是一钩新月淡,数点繁星明。
次日晨访慧苑,友人曾言:“山居有四乐:朝行慧苑,夜下灵峰,僧庐听雨,云端喝茶。”而慧苑寺赫然列于榜首,可想自天心寺至慧苑寺一路风景之美,尤以朝行为佳。过天心寺见茶园左行,便是倒水坑,一路茶树夹道,清香沁人,翠色欲滴。不久可见山崖相倚如门,其间仅可行一人,待入其中,又豁然开朗,见清溪缓流,竹木相映,此即流香涧。两旁壁立苍石丹崖,青藤垂蔓,野草丛生,其间又杂以丛丛石菖蒲、兰花。“坠叶浮深涧,飞花逐急湍。”友人言,曾有雅士携茶具于涧旁石上试水烹茶,怡然自乐,我等俗人自是不敢做此奢想。
一路走去,沿涧而行,伴鸟声溪声,过慧苑坑,可见一处有如乡居的佛寺,即慧苑寺。山寺建筑简朴,却因竹林遮门、茶园绕宅而别有幽隐之趣。相传朱熹曾在此小住,难怪寺门上口气不小地贴了“祗园”“鹫岭”之名,寺中殿内抱柱有楹联曰: “客至莫嫌茶当酒,山居偏隅竹为邻。”此句意境高远,当为武夷山对联之首,而我更偏爱禅房门楣上僧人用红纸随意写的“去吃茶”三个字。走,吃茶去——这句话中所蕴之禅机妙理,只有那才下舌尖、又上心头的清香能懂。为了消渴还是提神,为了静心还是悟道?或许并不是为了什么,只是因为我在这里,而茶在眼前。
“君子之交淡若水,所以说,茶者,君子也。”武夷岩茶便是有风骨的君子,无论热火烹制,还是沸水冲泡,都无法褪去它与生俱来的品格,哪怕经年之后,依然散发着芬芳而清苦的骄傲。匆匆三日,品不出其“岩韵”之万一,好在一面之缘后总有无数可能留待下回。至于此次武夷之行,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真的要走了吗?即使山谷已经打开了门,风也整装待发。真的要走了吗?即使转身比直面你时更美好。是的,离开的时候,夏天已在不远处等我,每一棵即将茂盛的树下,都能看到它撑着伞的影子。我的道路是一杯茶,喝下的味道会把我湿透。
立夏·苏园
黎明伪装成一种鸟声,把你从夏天里惊醒。温柔清凉的吻那么短暂,阳光迅速雀跃起来,出门就能和它撞个满怀。五月开头的日子,连从树叶间漏出的斑驳也总是悸动不安,酝酿着即将满溢的热情。很多次花落之后,土地变得丰厚起来。春天的影子并没有淡去,只是融化成每一颗会在正午前消失的露珠,或者在消失前被路过的蝼蝈喝了,鸣叫成一段有着透明光芒的白日梦。当我有点累、有点倦、有点痴狂、有点想你的时候,我就要去苏州。戏文里唱得好:“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不到园林也没什么,最无奈的是等我终于有空到了园林,却发现春色已逝。
要是去苏州,我会住钮家巷的平江客栈。虽然更富贵高雅的花间堂探花府与更接地气的明堂青旅也都住过,我却偏爱这座四路四进的江南民居。昔年的方宅与董氏义庄,平江路上第一座以客栈为名复活的老宅,在如今林立的精品酒店中显得落寞,却正合我心。我爱它逼仄少人的小院幽径,爱它疏于打理的花木深深,以及会透风的格子窗,就连关起来吃力又作响的木门也爱。
有雨的时候,看檐牙跌落细密的水滴,乱入空园花叶泣,闲敲黛瓦客心惊。这惊大多也是惊喜的惊,又下雨了呀,想来晚上能伴着雨声做个滋润的好梦。雨是新的,晴是新的,晨曦与暮色被擦拭得闪亮,天空与大地之间的日子每天都鲜美多汁,连古老的屋檐也振动着翅膀。这个季节进入夏天的姿势是站立着的,它立得那么轻盈,以至于像是将要飞翔。一个天井之隔,便是熙熙攘攘的平江路,现下是不能去了,第二天放晴,逛园子才是正经事。
五月头上,园子里的绿意已深。木香与蔷薇虽然缀满墙头檐上,却已呈颓势,盛极之后的花叶懒散地垂在枝间,早就不堪细看。不消几番风雨,便是落红满地了吧,就好像酒到酣处,痛快了,接踵而至的是无限怅然,几许悲凉。苦楝倒是热闹,细花开在细叶上,颜色紫灰,像陈年米粒般不起眼,树下捡起放在手心,花蕊却是深深的血色,有不甘褪去的颜色与香气。二十四番花信风,至此方歇。该是榴花照眼的初夏尚在酝酿中,春花就来不及谢了,太匆匆,所谓“人间四月芳菲尽”,大约就是说的此刻。芳菲其实未尽,不过沉默片刻罢了,之后的夏花有时比春花更明艳。
每个园子都缺不了水,碧沉沉的鸭头绿,和春愁一样颜色。那些惊不起波澜的静水能包容旅人们所有的疲惫不堪,等到离去时,再还他满身的清凉无碍。游廊、画舫、亭榭的背阴处总能见到小憩与打盹儿的游人,湿热未起,趁着还有午阴的时节,做个有着赏心乐事的美梦。依稀不是梦,是真有吴侬软语传来。循声走进去,花厅里一男一女,一把琵琶,一把三弦,低吟浅唱的是《枫桥夜泊》。蒋调的醇厚韵味,在半梦半醒的午后,把时光裹上了旧的味道,浓稠得近乎停滞了,心里的喜悦却像丝绸一样柔软而舒展。
走在园林中,不会遇见意外的惊喜,但总能浮现会心的微笑。也许是一声画眉的婉转,也许是一朵花开的笑颜,更或者只是一时风过的水光云影。无论是什么,苏州都不是让你大快朵颐的英雄地,而是一个需要细嚼慢品的温柔乡。良辰美景皆是你,园林太美,春光又太短暂,衬得哪里都如断井残垣。
若你也想去,我建议一大早先赶去艺圃。虽处巷陌深处,须坐公交车再转步行,非诚心之游人不可得,却有着简练开朗的气质,毫无烦琐矫饰之感,不愧是我的最爱。暮春时节,还能遇见“满架蔷薇一院香”,看完也别着急,与延光阁里喝茶的老伯打声招呼再走。走不了几百米便是环秀山庄,小小园子也是仗着叠山大师戈裕良的手笔才敢称山庄。其旁的王鏊祠如今成了刺绣博物馆,虽是闺阁之物,几幅沈寿的绣品倒也不辱没这位文渊阁大学士。出门沿景德路前行不久,右拐是马医科巷的曲园,也是俞樾故居,一座住宅与园林浑然一体的小园。勺水卷石,别有雅趣,在半亭里可以歇脚观鱼,绿枝不出墙,留待主人赏。只是几度沧桑,主人早就音信杳然。逛完曲园已近午时,正好去嘉馀坊的同德兴吃一碗枫镇大面。用肉骨、黄鳝骨、虾脑、螺蛳肉等鲜物吊成的白汤只有在五月初才能尝到,绝对是一年一度不容错过的舌尖盛宴。吃饱了走上几步,就到了怡园,也是个玲珑别致的去处,因为建造的年代最晚,算是博采众长。走得有点儿困了,就找个僻静的长廊假寐少时。游人鲜至的园子,风来叶落,花开鸟鸣,都恍若独享,哪怕是片刻的春梦也好。趁着天色还早,再坐车回平江路,耦园就藏在仓街小新桥巷,一宅两园的布局只此一家。驳岸码头有摇橹船陆续归来,即便摇着空船,老伯们兴致来时也会哼上几句小调。听橹楼上可别坐得太久,人道耦园亭榭好,独身无奈怯黄昏。这座沈氏夫妇偕隐的园子还是不宜独游,既近黄昏,不如归去。
四大名园之外,我更爱这些略少知名的小园,何况如今园林大多也不是它的本来面目了。造园这种本该是建筑师大展身手的地方,却在明清之际朝着两个迥然不同的方向渐行渐远——或是沦为商人们堆砌造作的炫富手段,或是成了文人们寄情遐思的避世之地。在汉宝德先生看来,理想主义与现实的冲突,造就了这些园林,也造成了明清江南“没有产生真正的建筑师,也终于没有发展出系统的建筑学”的遗憾。
《明清建筑二论》中认为,“用一块石头造成‘太华千寻’的感觉,用一瓢水造成‘江湖万里’的气势……若不是有精神病,则必然是做白日梦”。可是晚明那样的社会,若没有建筑学也无甚大碍,没了白日梦,教这群心窍玲珑的文人如何去面对残酷现实,去抵挡精神的摧残乃至文化的洗劫?从环境设计角度来看,《园冶》里提到的“物情所逗,目寄心期”固然虚幻,“因借无由,触情俱是”也是胡扯。可是从山林到城市,计成想教给人,除了如何营造一个适合居住的园林,或许还有如何构筑一个历尽风尘后仍可栖息的心境。毕竟先要在乱世中保持尊严地生存下去,有人,才有园。
即使在今天,如果要择一城终老,我想会是苏州。小时候格外喜欢杭州的青山碧湖,年纪越大,越觉得苏州的粉墙黛瓦更有一种不动声色的韵味,仿佛看厌了湖山之后,只想在巷陌园林里简单生活。这样的时光安然静好,岁月无声胜我多语。
文学照亮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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