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子,阳台的猫砂可以去铲一下!”
“覅急,我再写会儿。”
一个平常的下午,苏州书画家葛鸿桢先生在书房里笃悠悠写字作画,时不时撸一撸画桌上的小猫;夫人在客厅里敲打键盘风驰电掣。
一静一动,两人好似“一个在水里,一个在火里”。
吃穿随意,喜欢撸猫,走路、说话、做饭都“慢半拍”的老夫子,有着淡淡的、朴素的书法家气质。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慢慢来就好了。”
生活上“很听夫人话”的他,在书法上却绝不会妥协。耄耋之年仍用功不辍,一门心思只在吴门书派的传承与发展上。
1
睡在书里的老夫子
六月的清晨,闭上眼,能听到层次丰富的声景。远处的蛙声、枝头的蝉鸣,此起彼伏、忽远忽近、鱼贯而出。
八点不到,我们来到苏州书画家葛鸿桢先生的家中。叮咚,按下门铃,过了一会才打开一条细细的门縫,开门的正是葛老,“不用换鞋,没事的。” 先生迎我们进门,没有过多的客套。
微风拂过窗台上的花草,葛鸿桢先生立于我们面前,一袭轻薄的黑衬衫,耄耋之年依旧姿态挺拔,向毛笔一样挺拔。
我们打趣先生:“光看眼神和状态,哪能猜到您已经快八十。” 先生两眼一眯,如佛陀拈花一笑。
坐下片刻,夫人王炜琳便端着两杯红茶从厨房风风火火走来,“来,喝茶!这里有红枣、枸杞、养生的”,和先生的慢条斯理不同,夫人爽朗健谈,给我们展示先生给她精心挑选的旗袍,“老夫子这个人有点木的,我总说他是个‘书痴’,但对我很好的。”
夫人连戏谑也是暖暖的,淡淡的,极有分寸。似乎让先生也放松了些。
她还讲到一件先生的趣事,有次葛老去银行办一张卡,当柜员询问葛老是不是本人自愿办理银行卡时,先生一板一眼地回道:是我夫人让我来办的。
夫人讲话时神采飞扬,葛老坐在沙发上笑呵呵听着。在他的身上,似乎看不到什么文人架子。
大抵文人对书都是有一点“痴心”在的,先生爱买书,尤其是书法门类。打量四周,先生家陈设简朴,藏书却颇具规模,从玄关到墙壁,从隔断到桌案,几乎没有空余的墙面。
严格意义来说,先生藏书的区域不能称作是一间“书房”,因为这上万册藏书并不是集中于某一个房间,而是布满整个居所,甚至是卧室。
先生几乎是睡在书里的。
2
一半书香气,一半烟火气
“老夫子!”闲聊间,厨房传来夫人的急唤,葛老缓缓起身,不紧不慢走到厨房。没想到,还见识到先生在案前挥毫泼墨,先领教了先生的厨艺。
葛老告诉我们,自己和夫人是地道的苏州胃,甜口,讲究不时不食。
夫人爱折腾,早餐饼干、馒头样样来噻。午饭则到了葛老一展身手的时间,“今天要给夫人做一道她最爱吃的苏式红烧肉。”
系上围裙,先生来到灶台前,夫人已经将肉、调味料准备好放置在一旁。先生拿起锅铲,边操作边解释, “做饭和画画有相通之处,都讲究形与色。想要红烧肉好看又好吃的话,炒糖色是关键一步,需要将每一块肉挨个儿来回翻面,两到三遍才可。”
10分钟翻炒完毕,先生的秘密武器亮相,他将红烧肉放入文火慢炖神器“电焐子”中,焖上80分钟,搞定。
做饭是日常生活中的小插曲,一日三餐,先生在做饭中画画,在画画中做饭。“看到我做的菜家人都喜欢吃,也有一种成就感。在我看来事业和生活很重要,家人的开心与健康更重要。”
就这样,采访的间隙,先生的家里,一半书香气,一半烟火气。
放下锅铲,拿起毛笔,回到书案前的先生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微妙顿挫变化间,还没来得及开小差,一只鱼儿便在画纸上活灵活现,“葛鱼”果然名不虚传!
先生解释,做菜应当慢中有快、快中有慢,写书法作品亦然,讲究十迟五疾、徐疾相映。
先生书画擅长泼墨大写意,尤以鱼藻、湖石最具面目,气韵生动,别出心裁;再观其书法,细细品味,行书的流宕之美,草书的收放自如,都给人以美的享受。
不喜表达,创作时,先生却将自己对自然的感悟和乐观的人生态度表现于纸上。看似在画鱼,先生实则是在描绘书法世界里徜徉的自己,欢快自由,翩翩然也!
3
一快一慢的夫妻工作室
先生在书房里安静作画,夫人在客厅里敲打键盘风驰电掣,手边放着一沓厚厚的手稿。
夫人玩笑道:“我们一个在水里,一个在火里。”
原来,先生最近正在筹备的一本回忆老友的书籍《悟斋随缘录》,不会用电脑打字,著作全凭自己手写。而能在写书上有所成就,先生认为,夫人是他离不开的幕后功臣。
这些年来,从银行退休后,夫人就成了葛老的编辑,负责把他的手稿输入电脑文档,打印出来后,再由葛老校对和修改。
夫人乐在其中,因为这也成了她了解先生的一种方式。作为读者,有时还会给先生提提意见,葛老倔强,采不采纳另说。夫人嗔怪:“老夫子,生活上什么都听我的,唯独这个不听我的。”
就这样,二老的工作室,经营得有滋有味。
直到私下聊的时候,葛老才悄悄发微信告诉我们,“近几天夫人胃不舒服,睡眠欠佳,晚上我自己给她针灸了几次,好点了,今晚还要针。这也是我们鲜为人知的生活常态。”
一静一动,一快一慢。如果说,先生性情平缓而安静,像是江南的水,夫人就是水上泛起的一层涟漪。
我们在二老身上看到,最好的感情其实是一种能量的互动,是共同成长、相互滋养、彼此成就的和谐感。
4
吴门书派,不能断了后人
先生认为,书法不是为了自己随心所欲,他心里肩负着更重要的使命感:“要将吴地书艺精神一代又一代传承下去,吴门书派不能断了后人。”
也正是心中的使命感不断提醒他,不能停,不能停,退休后的先生执教杏坛多年,桃李天下。
下午三点,门铃再次响起,原来是先生的90后学生邹宇佳来了,先生耐心指导其运笔方法,语气柔和。
邹宇佳提到,先生育人总是鼓励为主,“先生从不限制我们,而是把他多年来积攒下来的方法论传授给我们,任由我们理解和创作。”
先生很少批评,唯有一次让邹宇佳今都记忆深刻。“有一次,带了很多书法习作给老师,原本以为会得到表扬,不曾想,老师却说,‘不要写那么多,我们应‘多读书,少犯错’。”
先生的书法观和他笃定的性格是一以贯之的。
他认为,书法水平的提高,不单单只看写字的“量”的多少,还要多看书、多思考。先生打比方,“文化是一棵大树,那么书就是文化的主枝干,书法就是枝干上生出的芽,离开主干定是不行的。”
为使得吴门书派这一枝干能发达健壮,开枝散叶,先生几乎操碎了心。
20世纪80年代初,曾经辉煌数朝的吴门书派一直处于被忽略的境地,先生心痛不已,决心将自己积累了近二十年的研究课题撰写成《论吴门书派》一书,将吴地文化传统中有价值的精髓发掘出来,为后人所鉴。可以说,先生对于吴门书派的研究有开启之功。
直到现在,吴门书派这四个字依然是先生笔耕不辍的强大驱动力。
这些年来,先生先后出版了在海内外刊物发表论文数十篇,书画作品数百件。出版译著(美)傅申《海外书迹研究》、(美)蒋彝《中国书法》(合译),专著《祝允明》、《论吴门书派》(获兰亭奖)、《吴门才子——文徵明的生平及其艺术》、《中国书法全集·祝允明》卷、《中国书法全集·文徵明》卷及论书文集、个人书画集等二十余种,对于弘扬吴门书派有着重要的意义。
正是他刻在骨子里的笔墨坚守以及为吴门书派立名的决心,终于使他站在了书法艺术的前端。
5
缓慢而坚定的佛系人生
先生一生如风轻似云淡,艺术成就斐然,对功名和非议却不以为然,对两只猫的开心与否倒是在意的很。
在沙发上喝茶休憩的功夫,一只蓝眼睛的布偶猫爬到先生的腿上翻滚撒娇,先生放下茶杯,轻轻抚摸猫的额头:“茜茜,怎么啦?朵朵又欺负你啦?”
先生家是二猫家庭,茜茜是先生大猫,朵朵是前阵子家里刚添的新丁。
二老喜欢猫,这些年来来去去养了不少只。因为宠爱,先生经常纵容两只猫上床睡觉,为此还经常被夫人抱怨。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这是二老的养猫之道。
当我们调侃,穿深衣服最怕猫毛时,先生脸上绽放出一股童真之趣:“是的是的,你看,我身上就有好多猫毛。”
傍晚时分,先生和夫人决定出门透透气,两人驱车来到了家附近的运河公园。牵着手漫步古运河畔,夕阳西下,二老交谈甚欢。兴起之时,互为拍照,胜似一对刚恋爱的小情侣。
先生说,“写字画画、养猫、陪伴家人,此生已经足矣,其他就随缘吧。”当口直心快的夫人为他打抱不平,他又笑呵呵地安慰:“消消气,你看文徵明也是大器晚成,慢慢来,慢慢来就有了。”
虽然一生不得志,文徵明从来没有郁郁寡欢,而是始终不忘初心,这么看来,先生如风轻似云淡和文徵明的品行志趣,确实颇有几分相似。
在葛鸿桢先生缓慢而坚定的人生里,我们看到,“慢慢来”是一种经历人生起起落落的豁达,是一种很让自己参与到人生体验的从容。
而当下所有的为时已晚,可能不过是一场恰逢其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