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员应该是一个思考者,在作品中思考社会现状,体味人的灵魂;而好的影视作品又可以给社会带来思考,好的角色也可以给灵魂以洗涤,这是演员的社会责任!——张芝华
上海的冬天,虽然冷,但只要有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依然能有温暖、舒适的感觉。张芝华家的书房,满房的书香、茶香,阳光撒落进来,听她闲闲淡淡地回忆着表演生涯和人生感悟,不由得让人备感惬意而温和。
“我对电影表演艺术一直是很忠诚的!”这是张芝华的开场白。
张芝华从小参加上海人民广播电台少儿合唱团,平时接待、演出的任务还真不少。那时西哈努克亲王、或者其他一些国内外政要访问上海时,少不了张芝华他们的表演。由于嗓音条件好,形象也还不错,在初中的时候张芝华便萌生了考文艺兵的念头。那时穿上军装成为一名部队的文艺战士是很多孩子的梦想。兰州部队、昆明部队,但凡来上海招生的部队她都去考了个遍。但最终事与愿违,张芝华都落选了。于是心灰意冷的她找了身军装去照相馆拍了张照片,过了把军人瘾,从此以后彻底放弃了她人生的第一个梦想。
接着,张芝华又去考了上海儿童艺术剧院、上海人民艺术剧院、“五七”京剧训练班等等,虽然还是没有被录取,但她突出的嗓音条件和京剧表演还是给不少老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上影厂要拍摄《一分之争》,也就是电影《小将》的前身,上海人艺的老师就把张芝华推荐给了铁牛老师,就这样张芝华被带到中叔皇导演那里开始拍摄她的第一部电影《小将》,演一名跟她年龄相仿的高中生。
电影拍完,张芝华也面临着高中毕业之后的抉择。那时大多数孩子高中毕业后直接去农场报到,而恰在此时上影厂也开始招收演员,但招生的对象基本上都是根红苗正的工农兵学员或由农场推荐,而张芝华、张瑜等人都属于家庭成份有问题,是有瑕疵的孩子。也许是因为之前张芝华已经参演过一部电影,也许是因为他们几个毕竟从小在合唱团、少年宫长大,多少有一些表演方面的培训和经验,更重要的是电影厂的那些老一辈艺术家还是爱才,张芝华他们都被录用了,但他们几个只能算是工人编制,每月的工资是17.84元。
刚进厂不久,张芝华等几个年轻人就被派到“五七”干校去劳动,白天干农活,晚上他们就在老师们的带领下对台词、排演话剧,这才真正开始接触表演艺术。当1977年恢复高考的时候,张芝华跟厂里提出想去上学,上影厂非常支持。张芝华进厂之后排演了不少话剧,逐渐对话剧表演艺术产生了兴趣,再加上原本有的京剧底子,说词儿字正腔圆,最后上影厂安排了张芝华带薪去上海戏剧学院深造。
1976年,张芝华去“五七”干校劳动,当时白杨、赵丹也在那里插秧,听说这几个都是大明星,张芝华他们就觉得很纳闷,她还问张瑞芳,为什么我们要和他们一起劳动?张瑞芳说,因为你们没有插队过啊,你们也没有参加过真正的劳动,所以让你们到这里来好好体验一下,锻炼一下,对你们是有帮助的。但日后当张芝华了解到这几位大明星都是德高望重的老一辈艺术家时,当赵丹、高博、孙景路、李纬不辞辛苦地帮他们排戏、说戏时,张芝华备感幸运!身边那么多的大师让张芝华他们受益无穷。
1984年,张芝华参加了吴贻弓导演的电影《流亡大学》的拍摄,她扮演大学生陈静芳,在最后的毕业典礼上,陈静芳有一段将近3分钟的演讲独白。那时的电影胶卷很贵,3分钟的一段台词,如果总是出错,如果情绪总是不到位……影片还未开拍,张芝华已经紧张万分。吴贻弓让她去找瑞芳老师,因为张瑞芳就是那个年代的大学生,而且大学期间他们也经历了流亡的过程。张瑞芳并没有马上指导张芝华怎么去念好这段台词,而是跟她说了好多他们是如何一路艰辛地走到西北大学,如何坚守理想,如何坚持学业的。随后,张芝华把这段独白念了一遍。张瑞芳说:“你显然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但是你没有停顿,没有语气上的抑扬顿挫,没有语境上对人物的理解,没有自己的情绪表达在里面,这是不行的。艺术是要处理的,光有激情还不够,你要有语言上的加工、处理,要有感情上的控制。”接着张瑞芳给她做了一遍示范,之后跟她说不要再练了,“到现场实拍的时候你会有感觉的,因为在一种设定好的情境中,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一定会说得更好!”
张瑞芳的鼓励和指导对张芝华来说,简直就是一贴灵丹妙药。拍摄那天,吴贻弓也没有过多的跟张芝华说戏,只是告诉她,这段台词只用一个镜头拍完,让她要放松。在那样一个毕业典礼的拍摄现场,台下黑压压的站着很多同学,张芝华的情绪真的被调动起来了,3分钟的台词几乎是一气呵成。那时天气非常寒冷,张芝华穿得很单薄,第一遍拍完之后,她记得吴贻弓拿了件军大衣一把将她抱住,说:“好,很好!”张芝华的眼泪“唰”的就下来了。
那时张瑞芳一直强调,平时不拍戏的孩子一定要上舞台去排戏,台词训练、京韵大鼓、语言表达、情绪控制等等,老师们对这些年轻演员的辅导也是一丝不苟、严格要求。有一次排演话剧《甜蜜的事业》,牛犇 和程之做导演,张芝华第一次了解到原来表演还要掌握一个“分寸”的问题。有一场谈恋爱的戏,那时的张芝华还不懂怎么谈恋爱,于是两位老师就跟她谈如何把握好表演上的“分寸”概念。
有那么几年时间,张芝华在拍摄的一系列影片中大多担任配角。《等到满山红叶时》《好事多磨》《魂系蓝天》《女大当嫁》《忘不了你》等等。身边同龄的好朋友:张瑜、陈冲、张闽等人拍摄了不少好电影,演了主角,甚至有的还拿了奖,而张芝华始终就是一片绿叶。结婚之后,张芝华更是心甘情愿地照顾好家,带好孩子。
九十年代初期,张芝华的婚变使得她重新开始审视自己的生活和表演事业。但也许生活就是这样,当你对生活的要求只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时,当你对事业的要求只是“演好每一个分配给我的角色”时,命运之神还是会跟你开开玩笑,考验你的耐力,磨砺你的意志。那几年,张芝华接拍的几部电影《勿忘我》《大决战》《赵先生》等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是被下马、换角色,就是被删减掉了。张芝华甚至被圈内人称为“扫帚星”,她也开始反问自己:“我真的不行了吗?”但此时的张芝华没有时间也没有理由怀疑自己,因为她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迫使她不能屈服,不能服输,她必须坚强!
于是张芝华开始忙碌起来,她拍戏、配音,还在电视台主持节目。有位老演员就问张芝华:“你那么累干吗?你是要证明自己什么吗?”张芝华的确想要证明什么,证明自己还是个好演员,证明自己还是个好妈妈。但是更重要的是张芝华需要用工作来充实自己,也需要依靠工作的收入来养活他们母子俩。
有一段时间,张芝华扮演的小市民形象深入人心。卖菜的、扫地的、下岗的等等,她的表演也的确游刃有余,得心应手。但是思想决定意识,忽然有一天,张芝华意识到这种小市民形象的表演总是跳不出一个框框,那种角色大多是被欺负的、很隐忍的或者无知无识、低三下四的,阿芳的话和阿萍的话几乎可以串在一起说,上海的张家花园弄堂一年内张芝华可以去四趟,她只要挎着篮子在那里一走,她活脱脱就是那条弄堂里的人。到后来,张芝华对这种角色开始反感、排斥,她觉得自己再走进张家花园,就永远也走不出来了,再这样演下去,就是走进了一条重复表演的“死胡同”。周围的同行们也容易有一种思维定势,一有这种社会底层的老百姓形象,立马想到的就是张芝华。很多观众甚至认为生活中的张芝华可能就是这样婆婆妈妈、无知无识的女人。其实生活中的张芝华却是酷爱读书,甚至有点认死理的人。张芝华开始着急了,她不愿意总是重复自己,她想寻求在表演上突破的机会。
就在这时,上海教育电视台有个栏目《走进心世界》,邀请张芝华担任节目主持人,这是由上海妇联协办的一个栏目,以采访中年女性为主,有教师、科研人员、企业家等等各种类型的女性形象。张芝华接了下来,一来她不想只局限于做演员,也想尝试一下节目主持的角色;二来她也觉得作为一名演员,更应该走向社会,走向生活。因为生活本身是表演的根基,而表演是对生活更好的提炼。她在采访的过程中接触了各类优秀的女性,一个小时的节目,背后往往是3、4天的采访和拍摄。一年的节目做下来,张芝华的脑海中储存了各色人的生活状态和他们的生活细节。对这些人物的观察和采访得到的收获,至今让张芝华取之不竭。
经历了一些生活和事业上的挫折和磨砺,张芝华变得不再人云亦云了。她开始在演戏的时候主动跟导演探讨角色的表演,会提出自己的想法,会有2、3套表演的方案。《烛光里的微笑》中张芝华扮演丽萍妈,这是张芝华第一次扮演妈妈的角色。丽萍妈是一位返城知青,生活窘迫、无助,女儿又处于叛逆期。张芝华在演这个角色的时候,表演上已经很撒得开,她一点也不吝啬自己的感情,更不吝啬自己的形象。《烛光里的微笑》丽萍妈虽然是个小角色,但却让张芝华表现得淋漓尽致。这点张芝华始终认为她深受张瑞芳的影响。瑞芳老师曾经跟她说过:“你要演什么像什么,角色的漂亮绝对不是你的漂亮!”
张芝华在1992年参加了电影《梦酒家之夜》的拍摄,影片中的林丽是张芝华作为一名演员,第一次主动提出要演的角色。这部影片的导演是达式彪,他的副导演就住在张芝华家的楼下,偶然大家在一起说起厂里在筹拍《梦酒家之夜》,几对已经或正在闹离婚的夫妻来到一家专门为离婚者提供特殊服务的餐厅举行离别前的晚餐,展示出他们对现代家庭生活、事业、爱情的理解和支持。张芝华一听就有兴趣。当她看完剧本之后,林丽这个形象走进了张芝华的视野。林丽是名技术员,是位面临离婚危机的知识女性,跟生活中张芝华的遭遇比较相似。但最终吸引张芝华走近这个角色的,是因为林丽自强不息、主导自己命运的精神。张芝华非常理解一个女人应该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而这个人物的思想脉络是张芝华认同的。最最关键的是林丽跟张芝华以往塑造的形象截然不同,是她理想中的知识女性形象。她有一种想塑造好这个角色的强烈的冲动和欲望,但她还不敢直接跟导演说:“这个角色应该属于我”,她只能跟副导演提议说:“我想试镜!”
当时还真没人试过林丽,因为这是个配角。试镜之后,有一天张芝华碰到了当时的厂长朱永德,朱厂长开玩笑的问张芝华:“听说你主动想演这个角色?”张芝华怯怯地问厂长:“我特别想演这个角色!我可以吗?”其实张芝华能听出来厂长对她主动想演这个角色还是抱着怀疑的态度,朱厂长认为林丽是有一定的生活阅历和思想深度的,而张芝华那时还太年轻,她能演好吗?于是张芝华提出要把自己对这个人物的理解和表演上的一些想法跟厂长谈一谈,最后张芝华认真而诚恳的态度感动了朱永德,他跟张芝华说:“那就让你试试吧。”
这个角色的争取过程对张芝华来说简直是开天辟地,需要非凡的勇气。因为这跟以前厂里分配角色的感觉是完全不同。以前分配角色大多是他们认为她能演好,适合她演的。但这回是她主动提出要演,而别人一开始的反馈是“你行吗?”所以一旦经过努力争取到这个角色后,张芝华却备感压力,她希望能演好但同时也反问自己:“我怎么就不行了?!”张芝华又给瑞芳老师打电话,说了自己的想法。张瑞芳的回答是:“好啊,你既然有这样的想法和欲望就大胆的去演,不要有任何负担,松弛反而会让你有更多的激情和创造力。”张芝华又一次得到恩师的鼓励。等到正式开拍的时候,张芝华已经完全放松下来,没有什么顾虑了,她对这个人物的充分理解和认同使得她真正的投入其中。
张芝华跟导演的沟通也很顺畅。有一场戏林丽一边跳舞一边看着周围人们成双结对的,想到自己的遭遇就哭了。剧本上写的是“痛哭”,张芝华不这么认为,她觉得林丽是个很有自尊的女性,她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众人的面痛哭流涕。于是张芝华就跟导演提出她对这场戏的处理设想,她觉得林丽在这时应该是泪水控制不住默默地流下来。导演问她:“你能做到吗?”张芝华说:“试试看吧。”当这场戏拍完了导演说停时,张芝华泪流满面一个人躲到服装间里偷偷地哭,导演跟了过来,拍了拍张芝华的肩膀说:“好了,小张,已经拍完了。挺好的,别哭了。”其实情绪的闸门一旦打开,却必须控制得当,必须收放自如,这对演员来说真的是件很辛苦的事情。张芝华觉得演到后面,她已经完全放松,她和林丽已经合而为一了。
《梦酒家之夜》使张芝华角色塑造的功力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也改变了人们对她只能演婆婆妈妈形象的看法。毕竟1992年,那时的张芝华已经进入影坛第17个年头了,她的表演也越来越趋于成熟。
《梦酒家之夜》的角色塑造成功,使得张芝华重新对自己的电影表演事业信心满满。同年著名的农村题材导演赵焕章邀请张芝华在影片《沂蒙山人》中饰演女主角宋庆兰,这是一位极有个性的扎根老区生产建设、全力支持丈夫工作的妻子形象。影片最终获得了很大的成功,宋庆兰被认为是张芝华从影十多年来塑造得最为成功的一个角色,影片受到了广大观众尤其是农村观众的普遍欢迎,并获得了山东电影节的最佳影片奖。
当初赵焕章导演挑选张芝华扮演《沂蒙山人》中的宋庆兰,是因为他觉得张芝华的身上有着一种朴实无华的气质。之前张芝华只是在1983年拍摄《清水店》中接触过农村题材的角色,片中的秀兰是生活在镇上的。而真正的农村妇女形象对张芝华来说,这还是第一次。张芝华说她从小就对农村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她喜欢农村自给自足的经济,在她眼里这种生活状态简单、自然而浪漫。为了演好宋庆兰这个角色,张芝华在开拍前一个月已经住到沂蒙山区的一个村里,每天早上起来,和村里的妇女一起干农活、烧柴火、做饭、摊饼。拍摄前,张芝华足足摊了50多斤的面饼。正式拍摄的时候,大家觉得张芝华从外形到气质已经跟山东农村妇女相差无几。零下30多度的气温,为了能增加点热量,张芝华经常吃馒头加点白糖。可时间一长,她的脸就圆了。导演急了,让她少吃,这样时常又会觉得又冷又饿。拍摄真的很苦,没有太多的杂念,也没有太多的酬劳,只有对表演的挚爱让张芝华坚持了下来,并且乐在其中。
张芝华认为塑造角色到一定的程度,贤妻良母也好,泼妇也好,农村妇女也罢,角色无大小之分,只有戏份的多少。而在电影中设立任何一个角色,即便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她必然也会起到一定的作用,绝对不会是个废角。演员一定要在这个角色中托付什么,赋予她思想,赋予她价值观。张芝华非常赞同著名思想家梁漱溟先生说过的一句话:“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对自己要有认同也要有正确的评价,这样你就不会过于在乎别人的看法,哪怕是小角色,只要你用心去演了,你就很开心,你会觉得演戏的过程也是一种享受的过程。
离婚之后,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张芝华是一个人带着儿子一起过的。张芝华的儿子曾经问过她:“妈妈,你恨过吗?”张芝华回答:“妈妈没有时间去恨,每天想的就是有很多事情要做,要把日子过好。只有妈妈过好了,你才能过好。妈妈也希望你爸爸能过好,希望他能对你好。”张芝华始终没有对生活抱怨过,反而对生活充满了爱。她认为爱更应该是一种包容、一种尊重,而大爱是可以改变人的心态,改变人的生活的。
1997年,张芝华经人介绍认识了旅美画家查国钧,跟查先生在一起之后,张芝华曾经跟他有过这样一段对话:“你为什么不画那种类型的作品,那个不是更赚钱吗?”查先生说:“那你遇到不喜欢的角色时你为什么不接呢?不是也能赚钱吗?不喜欢就可以不做,不必勉强自己。”跟查先生的婚姻生活,让张芝华对表演艺术的理解变得更加纯粹,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坚持自己的艺术观和价值观。
儿子高中毕业后去美国上大学,张芝华成了陪读妈妈。在美国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张芝华开始变得烦躁不安,有时会一个人偷偷跑到河边去哭泣。看着国内拍摄的影视作品的碟片,张芝华心里有着强烈的失落感。她开始想回国,想拍戏,想创作。张芝华对查先生说:“你的艺术是没有国界的,而我的艺术是有国界的,因为我是用母语工作的。脱离了本土的生活,我将一事无成。”先生理解了她,可还有儿子呢,毕竟儿子一直是她的命根子。考虑再三,张芝华觉得儿子也已经长大了,再这样陪伴儿子也许不是爱他而是害他。儿子也懂事地跟张芝华说:“妈妈,你怎么还不回去演戏啊?我觉得你也是个很好的演员,你不用为我放弃什么。”家人的爱、支持和理解就是给张芝华最好的生活礼物。2005年,张芝华跟查先生又一起回到了中国,回到了上海,回到了她朝思暮想、赖以生存的表演艺术的土壤。近几年,张芝华接二连三的拍摄了电影《悲剧发生之后》《男人的肩膀》,电视剧《相思树》《倾城之恋》《美丽人生》等作品,获得了圈内外的一致好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