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浅海
她本来叫红玉。
因为“玉”字重了宝玉、黛玉的名字，犯了忌讳，便改为小红。我不知道那时节小红这个名字会不会有如今这样普遍，普遍到在中学课本里与小明、小刚堪称黄金铁三角。甚至随便去到菜市场喊一声“小红”，都会冒出一堆妇人应答你。拿到《红楼梦》里来，“小红”一定是比“红玉”要小家子气点的，“玉是精神难比洁”，多个玉字，到底是要文雅些的。但下人就是下人，重了主子的名字，你要让步的。
小红让步了。让就让了，她本来就不是文雅里头的人，不是走性灵路线的姑娘。只是，一些人的偏见可怕，轻蔑卑微丫鬟就配不上好名字。宝玉吐槽蕙香的名字，“没的玷污了好名好姓”，人家没犯你的忌讳了，也硬是把人家的名字改了，这就过了。
凤姐听说小红改名的原委，感叹：“讨人嫌的很！得了玉的益似的，你也玉，我也玉。”小红没有得“玉”字的益，及时放弃了“玉”字，这姑娘清醒得好。
不是主角，就不去抢宝黛的戏份。何况宝黛的慧性灵心，那些“恶誓、散话、歪诗”，不是等闲之人做得来的。小红及早收手，选择了做一个普通人。一个在人情上作文章，在世事上学道理的普通俗人。
不要小看俗人。毕竟小红常有，宝黛不常有。俗人小红何尝不是大有丘壑，有很多接地气的聪明与机警。何况，俗人的人生路，一样道阻且长，不简单的。
一
一开始，小红在怡红院当差，是宝玉旗下的三等丫鬟。干些远处的粗使活计，烧烧茶水、喂喂鸟雀、给花儿朵儿浇水，偶尔也被大丫鬟们使唤跑跑腿等等。事情都好做，唯独一件，近不了宝玉的身。
小红发愁得很，得不到宝玉这个“烫手山芋”青睐，也就意味着得不到升职，让她循规蹈矩永久做三等小丫头她觉得实在没出息。时代限人，这些冷僻的小丫鬟们，倘若只晓得老老实实埋头上班，日后总不脱两条出路，要么到了年纪配个小厮，过后继续给贾府当差，称呼上升级为某某媳妇儿、某某家的，到底还是底层下人；要么放出来，父母指一门亲事，嫁到寻常百姓家，好歹就更难说了，好是好不到哪里去，歹就无下限了。
于是，那时节，怡红院一些个有点容貌与心眼的姑娘，都奔着做宝玉的姨娘去了。倘若能跟成了宝玉，首先，地位提升了，生活有保障了，能够一直待在大观园看春天开的好热闹花。其次，宝玉为人姑娘们都有数的，十分地温柔体贴，除了偶尔歪心斜性发作，大多情况下是很懂女儿心的，便再不济也比小厮们和市井之徒强，精神上是较为舒适的。
这不，宝玉的姨娘，袭人想做，四儿想做，晴雯一身清明也未必没有那个心思，虽则晴雯更多的是喜欢宝玉本身，而非在乎姨娘这个身份地位，到底也是欣欣然的。既然现下诸事未定，怡红院里人人有机会，小红也是愿意试一试的。即便是不成功，能一步一步提升职位也好啊，至少发挥了主观能动性，总比一动不动坐等天收要好。
小红打定了主意，开始努力了。只是，她似乎越努力越不得劲，越积极越不讨好。
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凑到宝玉跟前倒杯茶，没讨着好儿，倒被秋纹、碧痕等人一顿好骂。
宝玉生病，跟着服侍的人都有了赏赐，小红却被排斥在外。
芒种节一大帮丫鬟结伴在园子里游逛，开心得很，单单见了小红，对她劈头盖脸一阵排揎。
小红心思凉了。这个圈子，她实难进去。反被当作重点敌对对象，人人仇视和防备得紧。
大约怡红院的大丫鬟们也像宝钗一样看出小红的“眼空心大”，看出她向上爬的野心。一方面，像晴雯是对她这种行为感到不屑和鄙夷，上赶着攀高枝总是吃相难看的。一方面，像秋纹等是担忧自己的地位被僭越，便对小红施以排挤和打压。
大约人性都本能地害怕威胁，反感野心。大家喜欢的，是循规蹈矩的傻白甜、与世无争的好宝宝，她们不争不抢，守多大碗吃多少饭，这让旁人感到放心和安全。但小红不愿意听天由命，她是力争上游的，想尽一切办法摆脱命运的控制。这就让圈子里的人心情复杂了，争议也就来了。
难说小红这个方面的好与歹，也不必像怡红院诸人一样对小红的行为作刻薄评价。一个人的野心很难臧否好歹，说得难听点是攀高枝，说得积极一点就是肯上进了。应该看的，是这个人在实现野心的过程中，行为是否有亏，品德是否有失。如果没有，那攀高枝未见得就错了。
“不必一一追究，因为从来都不存在历历分明”。
二
聪明的女子永无困境。怡红院无法待下去，小红又向其他方面出手了，很快找到了另外的好路子，捡得高枝速速栖了。
这姑娘的主观能动性，超乎一般人。一些事情放在其他姑娘那里可能微不足道，会立马在生活的洪流里水过无痕。但在小红这，她有一种无限放大事件作用的能力，能够让日常小事最大化地发挥效益，进而改变她的整个人生。
贾芸来拜访宝玉，搁一般丫鬟无非是有句话带句话，没话也就乐得偷懒了。小红这里心眼上来了，先是“下死眼把贾芸盯了两眼”。下死眼盯，很有玩味，那是很用力地看了，十分直接和大胆了。严歌苓说，好人家的女儿是不旁顾的。小红是小丫鬟，野惯了的，她做事情只管出手，想看便痛快看了。看看还不算，紧接着“（贾芸）口里说着，眼睛瞧那丫头还站在那里呢”，这下小姑娘成功引起芸二爷的注意了。
接下来的日子，小红不歇手，还在主动出击着。又暗示贾芸手帕丢了，贾芸也不辜负她的用意，成功接到信号，心照不宣地将自己的一块手帕送给她，神不知鬼不觉完成了交换。每每看到此处总觉得十分心疼坠儿，这两个人在坠儿这个混沌姑娘眼前进行秘而不宣的仪式，坠儿还只蒙在鼓里，闹着要谢礼，十分蠢萌了。
那时候，宝黛二人也萌动感情多时。但这两个玉儿尚处在悠哉游哉玩恋爱中的小把戏阶段，相互试探不断摸索，尚未到达抛开闲隙诉肺腑心的深层阶段。倒是小红和贾芸两个人，爱情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迅速之至，很快完成了关系的确认。
也不一定全是爱情。但他们需要这份感情和关系联结，以成全和带动疲惫的现世生活，达成共赢。也难说好不好，穷人无法深究情感的纯度，终究生存，是更重要的事情。
三
在王熙凤这，小红同样是该出手时就出手，一点不含糊犹疑。起因是王熙凤偶然间使唤小红说个话儿办个事儿——“只见凤姐儿站在山坡上招手叫，红玉连忙弃了众人，跑至凤姐跟前，堆着笑问：‘奶奶使唤作什么事？’”当时小红并不是一个人，而是和坠儿、文官、香菱、司棋、侍书等一大帮人在一块儿玩耍。凤姐召唤的时候，其他人不动，独小红跑上来。有些姑娘眼力见惊人。如果她和其他小姑娘一样无动于衷或羞羞答答不敢上前，也就错失跟凤姐的机会了。过后种种机遇变化，也与她擦肩而过了。
接着小红干净利落地完成任务了，这一下便被凤姐儿看中，起了收入麾下之意。此处，读者更多的是震惊于小红说的那一大篇四五门子奶奶的话，连王熙凤也赞她，口声简断，话语齐全，好利索口齿。
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凤姐额外的这样一句话：“难道必定装蚊子哼哼就是美人了？”文明的教育都在教导我们，要优雅，要温婉，要有十足的淑女姿态。但是否这么多年我们都会错了淑女的真正含义，误以为扭扭捏捏、不主动交流、拼命内收就是淑女了，这实在是南辕北辙，做了冤枉事了。
我看到这里，也决定不装蚊子哼哼了。
四
亦舒书里的女孩子说，“一般人觉得我们运气奇好，我只觉得她们能力奇差”。看起来，小红运气极好，跟对了凤姐，相对了贾芸，好事都被她赶上了。但你要把其他姑娘放在小红的位置上，未必能够达到小红这种程度。一个人的人生际遇和走向，真的与各人性格与擅长点有巨大关系。
小红的事业与爱情尘埃落定后，大观园里便咸少再见她的身影。丫鬟们的热闹集会、私密闲谈，都不见了她。她将自己深深隐藏起来，在凤姐跟前，潜心学习，囤积实力。并为自己和贾芸的未来生活铺平了道路，筑起高墙，储蓄粮食。这做派成熟，以前那个不安不分跳来跳去的小姑娘终于完成了世俗的锤炼，日渐低调和坚韧起来。
直到狱神庙一节，贾芸小红夫妇才又正式出场，报恩贾府。“眼空心大”、野心勃勃的人也懂得报恩，这打破了世人的刻板偏见。事实证明，小红行为不亏、品德良善， 她从前的野心是正当的、积极的。
盖因小红也不过是普通不过的人，一个寻常姑娘想要找个潜力股的男朋友，和一份有盼头的工作，她的全部野心与努力，只是为了完成普通的生活。她不必为野心感到抱歉，不必为“眼空心大”感到羞耻。她抢占了好资源，也行有余庆，回护和襄助了帮助他的人。
生而为人，对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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