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了晚自习，挨近家门时，老远就听见那熟悉的声音。
“火车到站，天都黑了，汽车站也关门了。幸好碰见几位老乡，合伙拼车来县里……”浑厚的语音因为激动而稍显结巴。
“爸爸！”我欣喜若狂地冲进屋里。
爸爸正坐在桌边吃饭。
“爸——爸——”妹妹顾不上扔掉书包就抢着往爸爸怀里挤。
“别、别急，都别抢，等我把饭吃好了，一个一个抱你们。”爸爸满口喷饭地说。
我们已经半年多没见爸爸了。
我和妹妹按耐不住心中的喜悦，赶紧搬来凳子坐在爸爸身边。
老妈瞪了我一眼：“快去洗漱睡觉。”
我和妹妹愣着不走，想和老爸说说话。老爸慌里慌张地扒完饭，放下碗筷，拽过行李包，从包里取出礼物。
“给。”爸爸递给妹妹一个洋娃娃，递给我一本英汉词典。
“还有一个更漂亮的礼物。”爸爸将手伸入包里摸索一番后，掂量许久，畏畏缩缩地把一个色彩斑斓的发夹呈在妈妈的面前，“给你的。”
“搁那儿！”妈妈冷若冰霜地用下巴指了指饭桌。
老爸把发夹放在桌上，将碗筷收到厨房里去洗。妈妈对着他的背影啐道：“到外面打了半年工，没挣着几分钱，就带回这点东西哄娘儿。真丢人！”
我和妹妹撇下妈妈，朝老爸追去。我俩要争着和老爸一起洗碗、一起洗漱、一起入睡。老爸把厨房打理干净后，端着一盆热水走到妈妈面前，殷勤地替老妈脱鞋、泡脚。洗到一半时，妈妈一脚把盆踢翻，溅出的水花劈头盖脑打湿爸爸的上半身。
“窝囊，除了干这些，你还能做啥”，妈妈趿着鞋气咻咻地朝房间走去。
二
从第二天起，爸爸当起了家庭主妇。他穿着围腰洗衣拖地擦桌子，一刻也未闲着。家里被他整理得干干净净。妈妈却对他抱怨连天，言语间，把导致生活雪上加霜的原因往老爸身上扣。她的抱怨是有理的。爸爸之前在外面打工，虽不给家里寄钱，但也未跟家里要钱。现在他这一回来，就平白给家里添了一张吃饭的嘴。
去年爸爸下岗后，妈妈使出浑身解数维持生计，人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为了省钱，爸爸把多年的烟瘾戒了，全家人过着节衣缩食的日子。走投无路之际，爸爸只身一人去深圳打工。
“明天你得去找份工作”。这些天，妈妈一回家就这样唠叨我爸。
“一定！”我爸用利索的回答取代他惯常使用的鼻音，想以此证明自己对妻子言听计从。
每天，爸爸把饭菜做好后，就往中介所跑。一个星期下来，一无所获，因为除了一身蛮力外，他身无长物。像他这种干力气活的人大街上一抓就是一大把，金融危机让这帮人掉了饭碗，整天蹲在百货大楼门口吹牛。
找不到工作，爸爸继续当他的全职家庭主妇，缝补、熨衣、纳鞋底、补皮鞋……手艺越来越娴熟，甚至超过了女人，令我和妹妹惊叹不已。但我妈却从未对此给予中肯的赞扬。她觉得一个男人就该把时间花到挣钱上。
“实在不行，就回深圳打工吧，好歹能减少一张吃饭的嘴”，我妈忧心忡忡地说。
我爸不置可否，脸阴了下来，双手用力地擦着饭桌。灯光下，饭桌被擦得油光可鉴。沉默，是为了避免争吵。他曾反驳过我妈，在电视剧插播广告的时段对我妈解释道：经济低迷，到哪都一个样，深圳的不少厂子都倒闭了。
其实，不用说，我已猜到他不想离开这个家。他是个恋家的人，这点从他在打工期间三天两头往家里寄信、打电话可以看得出来。
几天后，他又往中介所跑，四处求职，无所收获。这段时间，电视台正在播《山城棒棒军》。面对妈妈连珠炮般的逼问，爸爸曾气动山河信誓旦旦地指着电视说：“再给我几天时间，要是再找不着，我就去重庆当棒棒。”
“说话算数？”妈妈语气轻佻。
“算！”
三
周末，忙完家务活后，爸爸带着我和妹妹去河边抓水蜈蚣。我们提着桶，一路有说有笑地沿着河道往纸厂方向走。整个河道都被纸厂的排污水染黑了，散发出一股恶臭。老爸说越干净的地方越多水蜈蚣。一路上，他都在向我们传授抓水蜈蚣的技巧。穿过一片芦苇丛、一个住有乞丐的桥洞，我们来到一处浅滩，那里的水质稍微清亮些。老爸最先挽起裤脚，涉入滩里，躬下身子，一路翻着石头踽踽前行。
“你们看！”老爸转身朝我们展示他收获的第一条水蜈蚣。
我和妹妹赶忙冲进浅滩里。
“你们可以用一双小木筷这样拈”，老爸比划着说，“以免被它的钳子夹住。不过别担心，即使被它夹到也就痛那么一点，很快就会好的。”
“爸爸，我抓了一条。”我说。
“我也是。”妹妹不甘示弱。
夕阳西下，我们收获了满满一桶水蜈蚣。妹妹高兴地问爸爸，能不能晚几天再出去打工，我们舍不得他走。爸爸用他那只温暖的大手捋了捋我和妹妹的头，慈眉善目地说：“不走了，再也不离开你们了，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好，哪怕过得差一点也无所谓。”听了这话，我和妹妹如同吃了定心丸，高兴得异口同声喊了起来。
“耶，爸爸不走了！”
晚上，老妈满脸疲态地从工厂回来了。刚进家门，她就问老爸今天有没有找到工作。爸爸支支吾吾，语焉不详。在老妈的再三追问下，老爸焉嗒嗒地说快了，有几家工厂有要他的意向。
说着，他把那桶水蜈蚣端到老妈眼前，得意地说：“你看，只花一个下午就抓了这么多，可当咱家三天的下饭菜哩。”老爸似乎想通过此举来证明他还能为这个家出份力。老妈没瞅一眼，便起身去房间歇息了。
看得出来，她很不高兴。
往后一阵子，妈妈不再催促爸爸。但爸爸却显得越来越着急，一闲下来就跑中介所。即使找不到工作，他也要变着花样给家里出力——抓螃蟹、捡田螺、摘野菜、捉麻雀……尽管收获不菲，但却从未见我妈表扬一下他。她始终认为作为一家之主的男人没个稳定像样的工作就不算可靠。
四
这天晚上，吃罢晚饭，妈妈再次唠叨起找工作的事。
“去北海吧。听说那边正在大兴土木，急需一批建筑工。即使你这样没有技术的人，去挑灰浆一个月都能挣上800块。”
我爸淡然地回应道：“好的，等我把鸭子抓了就走。”
“什么？抓鸭子。”我好奇地问。妹妹在一旁睁大眼睛。
“嗯”，老爸笑了笑，踌躇满志地说，“爸爸报名参加这次捉鸭子大赛，一定能给妈妈你们抓五六只会下蛋的鸭子。”
“哇！这么多。太好了！”我惊呼道。
“原来我放在衣柜里的那20元是被你偷去作报名费了。”妈妈恍然大悟，“我说怎么找不着哩！”
爸爸尴尬地笑了笑，摸了摸我的头，“你和妹妹正在长个，一个星期能吃上几个鸭蛋，营养就有保证了。”
妈妈见爸爸没有正面回应她的问话，气咻咻地放下碗筷，跺着重重的步子往房间里走去。
五
农历7月半这天，捉鸭子大赛如期举行了。我和爸爸早早地来到比赛现场。为了提高比赛的难度，举办方县体育局把河水的水位蓄高了不少。河道两旁站满了看比赛的人。人们卯足劲，摩拳擦掌，蓄势待发。县体育局局长举着高音喇叭，痛斥那些没交一分报名费就想来空手套白狼的人。尽管如此，比赛还是按计划进行，因为县委书记和县长也来现场观战了，还发表了一番号召全民健身的演讲。
工作人员把数千只鸭子放到河里，一哄而散。
啪——发令枪响起。
人们纷纷跳进河里追逐鸭子。惊慌失措的鸭子奋力扇动翅膀，在河面上蹿来蹿去，很少被人抓住。有些水性好的聪明人潜入水里，悄悄游到鸭子脚下，瞅准时机，伸手抓住鸭子的脚往水里一拽，鸭子就实打实地到手了。深谙此道的人毕竟是少数，很多人只会徒劳地在河面上游来游去，直至体力耗尽。
“太难抓了，太难抓了……”众人气喘吁吁地抱怨道，“这比赛纯他妈的是骗咱们的报名费……”
我爸站在岸边按兵不动。他侧头蹙眉地观察着河面，寻找最佳的作战时机。这时，一只被数人围攻至精疲力竭的鸭子，游到他面前不远的地方。他瞅准方向，纵身跃进河里。
30秒过去，一分钟过去，两分钟过去，五分钟过去……爸爸没有浮出水面。
來源：简书 作者：杨小帅他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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