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心古代文献的学者,看《汉书·艺文志》六艺略春秋类,都知道其中著录有“《春秋古经》十二篇”“《左氏传》三十卷”。包括四库馆臣在内的不少学者知道这所谓“《古经》十二篇即《左传》之经,故谓之古”(见《四库全书总目》卷二六),而所谓《左氏传》即后来学人称呼的《春秋左传》(简称《左传》或《左氏》)。《孟子·滕文公下》《史记·孔子世家》,还有别的好些古代文献,认为《春秋》是孔子所作。至于《左氏传》,不少古人说是出自一位叫作左丘明的学者笔下,譬如《汉志》班氏自注就是这样说的。
“国学经典文库”《春秋左传》,岳麓书社出版
关于《春秋》与《左氏传》的作者,我们已经注意到早就有与上文所述不同的议论,但我们仍然相信上文所述大体上不假。孔子本不愿徒托空言以救世,然而他在汲汲道途求见用而不可得的情况下,据“鲁史”而修《春秋》,“采周之旧以会成王义,垂法将来”(杜预《春秋序》),“冀垂训于后昆”(孔颖达《春秋正义序》),应该是可以做到的事。何况“鲁史”本来就有的,孔仲尼先生不过是对“鲁史”加工,把史料修订成《春秋》罢了。《左氏传》也不是天书,总该有它的撰写人与编辑者,他(他们)姓甚名谁,现在已经不太重要。
上文已言及学术界关于《春秋》与《左传》作者的说法有分歧,然而经学、史学研究者以及《春秋左传》的广大读者至少对于下面的客观事实抱有基本或完全一致的看法:
一、《春秋》记载鲁隐公元年至哀公十六年间(公元前722—前479年)凡244年(也可以说是243年)周王室与各诸侯国的大事,主要是鲁国的历史,而鲁哀公十六年正好是孔子卒年。孔子不可能修订他身后的鲁史。
二、《左传》所记史事,前期早于《春秋》,后期晚于《春秋》。前期姑不论,后期到鲁哀公二十七年止,比《春秋》多了十一年。实际上,鲁哀公二十七年以后的事,《左氏》也略有交代。书上写得明明白白,不应该也不容许产生异议。
三、《春秋》与《左传》都是先秦儒家文献。
四、《左传》的思想学术价值远在《春秋》之上。《春秋》很难说有明显的哲学思想体系,《左传》则相反。除了比较完整的哲学体系,我们还可以从《左传》找到中华民族传统美德许多方面的明确的表述,然而《春秋》则恐怕无从谈起。《春秋》质木无文,而“《左氏》艳而富”(范宁《春秋穀梁传序》),无疑称得上我国史传文学的杰作。
《汉书·艺文志》还告诉我们:《左氏传》之外,与《春秋》有关的书,已亡佚者居多数,而“《公羊传》十一卷”“《穀梁传》十一卷”见存。我们现在看到的《春秋公羊传》《春秋穀梁传》都止于鲁哀公十四年,据说这是因为传者认为鲁哀公十四年有“西狩获麟”的事,孔子自叹“吾道穷矣”,所以传者不乐意写下去了。
经学史把《春秋公羊传》《春秋穀梁传》《春秋左传》合而称之为“春秋三传”。《春秋公羊传》(以下简称为《公羊》,或简称为《公》)属今文经学。《左传》属古文经学。《春秋穀梁传》(以下简称为《穀梁》,或简称为《穀》)归于今文抑或古文,有异议,比较多的学者说是属于今文经。《汉志》春秋类著录有《春秋》“经十一卷”,论者说那就是公羊、穀梁两家《春秋》今文经。十一卷也就是十一篇。今文《春秋经》比《春秋古经》少一篇,有学者认为那是由于今文经“系闵公篇于庄公下”,因为闵公在位年短,其事不足成篇。这当然不必是定论。
现在也许不大有人说《左传》是伪书了。不论今文经、古文经,只要都是指孔子修订的《春秋》,那就应该只有字体或书法的差别。经文原本一样,而传者传经,由于观点不同,见闻不同,传经之作也就肯定有了差异。经过汉代大学者刘歆《移让太常博士书》、桓谭《新论》以及后来一些学者的辩论,特别是现代著名学者杨伯峻先生《春秋左传注·前言》的辩护,谓《左氏》不传《春秋》的说法恐怕也不能成立了。
现在我们应该说:《左传》作者不但是《春秋》的传人,而且是《春秋》传人中最重要的功臣。桓谭说:“《左氏传》之与经,犹衣之表里,相待而成。有经而无传,使圣人闭门思之,十年不能知也。”(《太平御览》卷六百十引《新论》)若无《左传》,不仅春秋时代当中有250余年的天下大事不可能比较清晰,而且春秋之前的史迹也会难于追踪。《公羊》《穀梁》两传合起来的篇幅也大大小于《左传》,其容量小于《左传》,毫无可疑。当然还可以说:《公羊传》《穀梁传》在中国古代学术史上自有其贡献,值得研究;但是《左传》在中国史学、政治学、社会学、经济学以及哲学、文学、语言学诸方面的贡献,是《公羊传》《穀梁传》无法取代的。
我们这里还要特别说到《春秋》与《左传》对于中国古代礼学礼制的巨大贡献。为《春秋左传》作疏的唐初大学者孔冲远等人引前修或时贤说:“《春秋》者,礼也。”近代大学者王壬秋先生《代丰春秋例表序》:“《春秋》者,礼也。”苏厚庵《春秋繁露义证·楚庄王第一》:“《春秋》原于礼。”我们认为:前贤这一类论断都是对的。周公之后的大礼学家孔子修订的《春秋》,虽然没有写出“礼”字,而实际上自始至终都在宣扬礼制精神。《经典释文》引郑康成《六艺论》说:“左氏善于礼。”先秦周礼的原则精神、五礼大典及其演变,《左传》都有反映。《左传》是先秦礼书的重要辅助读物。从某种意义上说,《左传》本身就是一部重要的礼书。不读《左传》,至少治春秋时代礼制者会感到一定程度上的缺陷。(当然,我们不是说有了《左传》,研究春秋礼制就什么都好办了。)
这里还应该说到《左传》与《周易》《尚书》《诗经》的密切关系。虽然不能说《左传》为其他数经之汇归,但是完全可以说《左传》一书有《易》,有《书》,有《诗》,更有《礼》。这是只要读过《左传》的人都明白的。
自古以来治《春秋左传》者不少。成就比较大而有著述传世的,首先是西晋的杜预(字元凯)。杜氏有《左传》癖,好《左传》而深思。他的《春秋经传集解》(以后简称杜注),代表了晋以前《春秋左传》研究的最高成就,称得上“春秋左传学”史上第一块里程碑。
唐初,孔颖达等人撰作的《春秋左传正义》(以后简称孔疏),也还可以算是“左传学”史上的重要成果。唐陆淳著《春秋集传纂例》《春秋集传辨疑》,宋刘敞著《春秋权衡》、胡安国《春秋传》,元吴澄《春秋纂言》、赵汸《春秋集传》《春秋属辞》,明末清初大学者顾炎武著《左传杜解补正》、王夫之著《春秋稗疏》《春秋家说》《春秋世论》《续春秋左氏传博议》,清学者江永《春秋地理考实》、毛奇龄著《春秋毛氏传》、顾栋高著《春秋大事表》、洪亮吉著《春秋左传诂》、刘文淇著《春秋左氏传旧注疏证》、王引之有《〈左传〉述闻》、俞曲园有《〈春秋左传〉平议》,也都是“春秋学”或“春秋左传学”的有代表性的成果。
而20世纪90年代初出版的杨伯峻先生大著《春秋左传注》(以后简称杨注)修订本,则为“春秋左传学”的集大成之作,称得上该领域的第二块里程碑。杨先生的《春秋左传注·凡例》写道:“《春秋》经、传,礼制最难。”“故此注释,以求真为本,于‘三礼’之说有取有舍。”可见他的大著已经在礼制研究方面下过大功夫。没有历代学者的智慧和辛勤,我们的阅读和研究肯定会碰到更多的困难。
我们的《春秋左传》,仍以阮刻本为底本,注意汲取前修时贤特别是杜注与杨注的研究成果,并贡献自己的一得之愚。我们的好些说法与前修时贤不同,这是因为我们自认为应该不同。《春秋左传》本来是儒家重视的经书中最大的一部,我们的校注不能不历时十九个月之久。感谢岳麓书社的朋友放宽了字数篇幅方面的限制。本书校注终于能够较多地放开手脚,校注者本人的话不算少了。
本来《春秋》是经,《左传》只是传,但是唐人《五经正义》之后,“春秋三传”都上升为经了。这里预先说明:20世纪90年代初本人点校《四书五经》而成白文本的办法,现在有了改善。本校注依春秋十二公之次序,以“经某年”“传某年”为标题,然后以“原文”标示《经》《传》的内容,以“注释”标示我们校注的内容。因为《经》文都很简短,除了隐公元年(《春秋》第一年)之首为《传》文(所记时事在本年之前发生),此下,包括隐公元年在内的任何一年的《经》文都在同年《传》文之前全部一次推出,不必划分层次。这样做,既于阮刻本原文无一字增删,又不致混淆《经》《传》,庶几乎于心可安。
有的《传》文较长,校注较多,我们将其划分为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小段了,校注也相应地拆分开了,其校注的注码数字依次递升。这种拆分是出于阅读的方便,而非内容的差异。
我们注意到不少学者对于杜注、杨注以及其他相关著述的批评。以杜镇南将军终生钻研《春秋左传》的功力,以大学者杨伯峻先生的博学,尚且难免差错,何况浅学如我呢?先师郭君重晋稀先生在世时,多次谈到他和杨先生的交谊。而今郭、杨两先生都已仙逝,无由讨教,心何悢悢!好在可以向广大读者朋友、学界同道与健在的先生请教,是为至盼。
本文为岳麓书社“国学经典文库”《春秋左传》序,作者陈戍国。
书 影
“国学经典文库”
《春秋左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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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左传》以《春秋》为纲,但记事的范围之广,叙述内容之具体详赡,则远远超出了《春秋》,是我国第一部规模宏大而内容详实的编年体史书。全书共六十卷,以鲁国君主为次序,记述了鲁隐公元年(前722)到鲁哀公二十七年(前468)之间的历史,系统记载了春秋时期的主要事件,涉及周王朝和晋、鲁、楚、郑等十多个诸侯国,对了解先秦时期各国的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具有极其重要的价值。
同时,《左传》语言精炼,文辞优美,善于叙事,对后世小说、戏剧的写作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是我国古代史学与文学完美结合的典范。
“国学经典文库”
《四书五经》
李学勤先生曾言:“整个中国学术的核心都是经学。”对《四书五经》的阅读与理解,是了解我国文化必不可少的环节。本套《四书五经》校注本,凡六种十一册,是当代经学研究大家陈戍国先生深耕数年之力作,系以阮刻本为底本, 参校众本,广泛吸取前人注疏、校勘成果,精校精注,为读者提供了一种版本权威、校注精审、内容可靠、轻松好读的《四书五经》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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