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时期的东京奥运现已进入正式赛程，但对本届奥运开幕式的诟病依然引起人们的热议。作为全球最盛大的仪式之一，东京奥运的排场和采取的基调似乎刻意突出了返璞归真和它的与众不同，却丧失了当代奥运应有的宏大叙事场景和东道主被寄予厚望的创意视觉体验。这届开幕式为何如此“不堪”？
追溯古代奥林匹克的初衷，奥运精神既是对自然的敬畏，也是城邦之间休战的约定和个人对荣誉的追求。 现代奥运与古代奥运最大的不同，是它的范围不再局限于一个地区、一种文化和意识形态，参会国之间利益和信仰、冲突和矛盾纷繁复杂。但是，各国当前面临着疫情这一共同的威胁，“团结”的奥运新格言应运而生。
问题是，如此“寒碜”的东京奥运是否担得起这份重任？
《顾问》本期访谈嘉宾：北京大学博雅讲席教授 中国国际关系学会副会长 王逸舟
恐惧之中的慰藉
顾问：许多观众对这届奥运开幕式的阴郁画风感到失望和不解，尽管有人试图告诉我们这是一种匠心独具的表达，但还是难以获得多数人的认同。它究竟要寓意什么？有必要这样个色吗？
王逸舟：奥运会不仅给我们带来了“更快、更高、更强”的理念，而且也在一些特殊的时期，比如战后、疫情过后或者大的经济危机过后，给苦难中的人类、处在焦虑和困境中的各国带来短暂的抚平和慰藉。
体育之所以经久不衰，源于它特殊的力量之美，这种力量和美带给人心灵的震撼。即便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惨烈中，欧洲一些国家的士兵还是能坐在一起欣赏足球，甚至就着一个破皮球踢起来，每每在电影和史书中看到这样的画面，我们会感慨于不同国族的人还是有很多相同之处，虽然迫于无奈被战争、权力和大国博弈带入痛苦的深渊，但还是希望通过体育比赛的交流获得慰藉，而本届奥运尤其需要发挥这种作用。
人心需要安抚，大疫情造成全球近两亿人感染、四百多万人丧生，还有很多国家在困顿中难以自拔。开幕式的画面想要表达的是一种恐惧，不管这种表达成功与否，它试图传递的是，人类处在一个疫情时代，我们仍然不知道病毒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开幕式的主题“情同于共”（united by emotion）对应的就是当下的疫情。
简单回顾一下，中国人熟悉的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的主题是“参与历史”，包括参与创造、参与建设、参与推进未来；1988年标志着韩国经济起飞元年的汉城奥运会，强调的是“和谐与进步”；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会充分展现出西南欧人的热情和快活，主题是“永远的朋友”；2004年雅典奥运会和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主题分别是“欢迎回家”和“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东道主精心设计的奥运口号也折射出时代的主题和人类的共同情绪，很多年后当历史学家重新翻阅这些主题，会从中领略到不同时代的世界的悲欢和忧喜。
再看本届奥运会，点燃主火炬台的网球运动员大坂直美是一位广受尊敬的体育家，和一般人印象中的日本人不同，她很直率，很有个性，而且以反歧视闻名。主办方做出这样的安排，就是要在苦难之中给予人们安抚，在分裂之上寓意世界团结。
休战之上的团结
顾问：19世纪末，顾拜旦发起现代奥林匹克运动，最想要复兴的就是奥林匹克的神圣休战传统，但是，他的理想很快就在两次世界大战面前折翼。战后历届奥运有没有实现休战的目标？东京奥运在继承休战传统中有没有新作为？
王逸舟：当政治家无能为力、军事家还在铁血博弈的时候，体育家们以他们的方式实现了军事和政治集团难以企及的效果。休战又名握手言和，是奥林匹克的传统。古希腊各个城邦无论有多少纷争，在赛会期间必须停下一切战事，到竞技场上公平竞争，这是奥林匹克的神圣原则。联合国宪章恰恰也和奥运精神契合，几乎每届奥运会开幕前，联合国都会要求各国遵守奥林匹克的休战传统。上世纪90年代初期，联合国大会就把它变成一种制度化的方式。
新世纪以来，各国领导人在联大期间强调体育是人类社会保持可持续发展的重要推动力。国际奥委会也做出决定，所有奥运比赛场合都要悬挂联合国的旗帜。休战的传统让我们思考自己为什么而生，未来朝什么方向发展。本届奥运在“更快、更高、更强”之后加上了“团结”（together），强调了全人类在疫情蔓延和自然灾害面前一定要“在一起”。
有意思的是，随着奥运会紧锣密鼓地开启，世界上很多地方的战事的确是平息下来了，不管是乌克兰东部，还是中东的也门、阿富汗，各路人马好像都有意消停。而且本届奥运会的东道主还安排了一个难民代表团，组成这个代表团的运动员来自那些动荡的地区，他们居无定所，没有国籍。根据联合国难民署的统计，全球难民人数有8000万。国际奥委会之所以安排难民代表团，不仅是为了捍卫体育的独立性，也要告诉世界：难民也是人类社会的一部分。
谈及难民代表团的人道主义价值，国际奥委会主席巴赫说：他们将给全世界难民带来希望，同时也向他们展示，即便面临常人难以想象的悲剧，一个人还是可以通过他的天赋、才能和精神力量，为社会贡献一份力量。
体育之外的平等
顾问：“团结”的确是疫情时代应运而生的奥运新格言，给人类消弭族群矛盾、消除各种歧视带来了机遇，但不知如此“寒碜”的东京奥运能否担起这份重任？
王逸舟：奥运强调竞技场上的公平竞争，除了体育精神，不存在其它高下之分。在体育的世界里，肤色、语言、种族、地域、生活水平、文化知识都不是评判的标准。奥运强调反暴力、反歧视，强调对人类尊严、民族平等和每个人的尊重。亿万双眼睛通过镜头看到的是对规则的遵守，在这样的氛围中，任何歧视，哪怕是晦涩和细微的歧视，都会受到唾弃。
本届奥运开幕前，很多国家都在议论，开幕式某位导演多年前有过对犹太人大屠杀的嘲弄，因为犹太民族强烈抗议，奥组委后来不得不临时换将。在结束没多久的欧洲杯期间，也出现了种族歧视的事件，因为三位英国黑人球员射失点球，遭到英国球迷的辱骂，这些球迷言语之难听，手势之恶劣，气氛之野蛮，行为之下作，充分暴露出对其它种族的歧视和仇恨，对人的不尊重，也突破了人类文明的底线，同时折射出人类通过体育尚未抵达真正平等的现实。
由此看来，本届奥运将“团结”作为格言是多么可贵！巴赫说，只有更团结，我们才能更快、更高、更强。
看待东京奥运的实际作用，我想起诗人顾城的那句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要用它去寻找光明。在这样一个艰难的时代，我们应当学会如何去理解，而不是抱怨和沮丧。设身处地去想，任何一个国家在日本这样的情况下举办奥运，都不得不采取你说的这种“寒碜”的方式。
但是，“寒碜”归“寒碜”，该严厉的地方还是要严厉。问题是，从东京奥运开幕到现在，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奥委会相关人员感染病毒的消息。即使是这样，还是有很多人不戴口罩，工作人员除了规劝，没有任何强制措施，这在我们看来匪夷所思。本届日本政府确实不够强悍，缺乏管控的魄力。
奥运带给日本社会的是一种矛盾心理的煎熬，一方面他们希望重现1964年东京奥运会的辉煌，另一方面又担心奥运过后这些志愿者和工作人员会带来新的麻烦。除了奥运精神的创新和传承，日本疫情会不会大幅增加，也给本届奥运的成败留下最大的悬念。
来源：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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