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樰熳,不爱集注,喜欢用自己的方式读诗。欢迎一起走进词人的性灵世界。)
古往今来,关于李清照作品创作,人们习惯于以宋室南迁为界,将其分为前后两个阶段。
后阶段是创作的成熟期、词人历经国家沦丧、亲人死别、颠沛流离等种种苦难,更关注国家兴亡、边关战事、民生疾苦,具有一定的忧国情怀和现实色彩。
前阶段的作品则偏重自然风物的描摹和相思闲愁的抒写,偏重于抒发个人的喜怒哀乐,是典型的女郎词。题材比较狭隘,但是细细品来,却有很高的技术性和艺术性。
我们就以这首《蝶恋花》为例做个小结吧。
蝶恋花
李清照
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
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欹,枕损钗头凤。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
熏风暖雨,大地稍稍解冻。柳芽儿张开黄眼,梅蕊儿绽出粉腮,已然让人感觉到春心的萌动了。
如此光阴,良辰美景,酒意诗情,该与何人共赏?环顾四周,寂寞的眼泪融化了残粉,玲珑的花钿也变得沉重。
该换季了,刚刚试穿了金线缝成的新夹衫,却无心整理。慵懒地靠着山枕,任凭它压断了头上的凤钗。
这些日子日日抱着浓愁,连好梦都不来光顾。夜深人静独自剪着灯花,把无眠的人影刻进窗纱。
这也是一首女郎词,写于青州后期独居时期。
说来也怪,李赵二人屏居乡野十几年,成天忙着检录金石、验收文物,赌书泼茶,夫唱妇随,竟不曾写出一首记录美好瞬间的作品来。
而赵明诚赶赴莱州后,仅仅半年,李清照便端出一篮子的寂寞诗句来了。
都是闲愁惹的祸!
关于李清照前期的作品,傅东华教授在他的《李清照》一书中这样评价:
“她不向词的广处开拓,却向词的高处求精;她不必从词的传统范围以外去寻找新原料,却把词的范围以内的原料醇化起来,使成更精炼的产物。”
诚然,作为思妇词的《蝶恋花》也一样。
它在内容上没有脱开环境的描绘、生活的起居;在主题上没有脱开相思的情结,孤独的情怀;在基调上没有脱开愁绪和忧伤……这些都是这一类作品的共同原料。
然而,撇开这些,这首词还是有许多与众不同的“易安特色”,体现了她早期作品的艺术风格。
易安风情画——少女视觉的选字模式带给作品惊艳的色泽“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
大地解冻,春心萌动,寥寥数语勾勒出人与自然的共同生机。
更值得一提的是“柳眼梅腮”的词汇组合,是写物,又赋予人的神态;是比喻,又是拟人,它以少女般的天真灵动向读者展示一种独特的视觉和想象,将人和花以一种神奇的打开方式揉捏在一起。
明沈际飞称之为“易安奇句”,类似这样的神奇词汇组合在她的早期作品中还有许多,如: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如梦令》
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念奴娇》
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怨王孙》
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添字丑奴儿》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声声慢》
这些句子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让人走进风物的世界,让风物具有人的特征。
在词人的笔下,无论梅柳桃杏,还是鸥鹭鸿雁,都与人境相连相通,相知相惜,形成一道奇特的“易安风景”。
易安生活秀——无修饰的细节描摹锤炼作品率真的气质“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欹,枕损钗头凤。”
女主人是个率性的女子,因为思念,百无聊赖的她连试穿后的衣服也懒得整理,上好的金钗也懒得拔取,任它皱的皱,损得损。
这种感觉,带着一种想打破常规的任性和叛逆,却反过来生动地暗示了女子内心深处深深的空虚、落寞和不安。
李清照前期作品中这些细节的描摹既生动又多样,无论羞涩,还是霸道,还是落寞,都是她自己闺中生活的艺术再现和精致提炼,打上了词人个人气质和人格魅力的烙痕。
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点绛唇》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减字木兰花》
试灯没意思,踏雪没心情。——《临江仙》
起来人未梳头,任宝奁闲掩,日上帘钩。——《凤凰台上忆吹箫》
思妇、怨妇、弃妇诗是古典文学中的一个大类别,大多是男性借托女性角度来创作的,俗称“雌男儿”笔下的脂粉女,读来总有一种女扮男装的隔膜。
而李清照以我手写我心的方式,再现自己的闺中生活和女子情愫,呈现方式更具体,更率真,更有生活气息。
易安借典技——无痕化典,提升蕴藉内涵而不晦涩“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
孤灯冷照着孤影,孤影剪拨着孤灯,凉夜似水,浓愁如冰……
清贺裳在《皱水轩词筌》中说:
写景之工者,如尹鄂“尽日醉寻春,归来月满身”。李重光“酒恶时拈花蕊嗅”,李易安“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刘潜夫“贪与萧郎眉语,不知舞错伊州”,皆入神之句。
入神者,得其神韵也。
这个句子之神,一方面在于她真切地描摹出一个沉溺相思的不眠女子的生活情状,具有强烈而唯美的画面感。
另一方面则在于她敏锐地抓住“灯花”一词的典籍意义和文化内涵,又将直观的描摹推进了一层。
灯花是古诗词中常见的意象,古人认为灯花跳跃,是有喜事的前兆。
杜甫有诗云:“灯花何太喜,酒绿正相亲。”《独酌成诗》
李商隐有诗云:“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巴山夜雨》
而词人在夜半无眠之际,对着灯花精心修剪,又何尝不是在寄托一种悠远的憧憬?——也许,灯花溅起的时候,那思念的人儿就归来了呢!
这样的结尾,蕴藉而不晦涩,怨艾而不颓唐,使主题的表达更加含蓄深沉了。
大凡热衷于用典的词人,给人的感觉是含蓄、高深,有文化有底蕴,如吴文英,姜白石等,而李清照的作品却大多明白晓畅,让人觉察不到用典的痕迹。
如“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句,读来浅白如画,却蕴含了两个诗典:南唐冯延巳的“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和杜甫的“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这样的化典,具有很高的技术含量。
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评论李清照说:“宋闺秀自以易安为冠”,但继而他又批评她说“未能脱尽闺阁气”。
然而,要像一个身在闺阁的女子写出脱尽闺阁气的作品,除非让生活赐予她不同的经验或磨难,比如她后期的颠沛流离,这于她个人来说,其实是不愿意发生,也是读者不忍心看到的。
那么,同样的闺阁女郎词,写出不一样的高度,这何尝不是一种很大的成功!
(林樰熳,海角女子,幽僻好静,喜与古人作伴。业余常做三事:写诗、读诗、说诗,愿我的文字能给您带来一丝清凉,欢迎关注!图片来自网络,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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