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志清先生曾经说《茉莉香片》是一篇特别动人的故事。
看到这个名字,让人觉得它是个清新明快的故事。
可只有读过它的人,才明白这个故事刻骨的寒凉。
主人公聂传庆是一个颇似郁达夫笔下的颓废人物。
他心思深重,孤独;心理纠结痛苦又阴暗沧桑。
他身有残疾——耳朵有点聋。
“他自己觉得不得人心,越发的避着人,可是他躲不了丹朱。”
面对一直给自己传达善意,主动要和他做朋友的丹朱。
传庆非但不觉得开心,反而觉得痛苦。
终于在一个舞会的晚上,他残暴地虐打了丹朱。
张爱玲笔下的人物,男的庸俗无聊,女的乏味寡淡。
在这个故事里,她将视角对准了二十岁左右的青春期的男孩。
表面上,它讲述了青年男女的日常生活。
其实,它讲述了仍然是礼法制度的压制下人性的扭曲。
聂家是一个没落的贵族家庭。
“他家是一座大宅。他们初从上海搬来的时候,满院子的花木。没两三年的工夫,枯的枯,死的死,砍掉的砍掉,太阳光晒着,满眼的荒凉。”
聂传庆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
养成聂传庆阴郁气质的主要因素,来自他的父亲聂介臣。
四岁,传庆就没了母亲。
按理说,他应该得到父亲加倍的疼惜。
可是,他得到的是父亲双倍的恨意。
传庆的母亲冯碧落,并不爱聂介臣。
在她死后,聂介臣就将对妻子的恨意转到了她的孩子,也就是自己儿子身上。
不仅如此,他还放纵续弦欺负传庆。
两人心情好的时候,传庆被搁到一边不予理睬;
心情不好的时候,打骂传庆就成了两人的发泄。
对于父亲,传庆从内心是看不起的。
所以,对父亲的侮辱,他并不觉得难受。
反而随着年岁增长,取而代之的愿望就越发切近。
“现在他爸爸见了他,只感到愤怒与无可奈何,私下里又有点怕。”
因为,传庆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
聂家所有的钱,将来都会由他继承。
“那时候,是他的天下了,可是他已经被作践得不像人。奇异的胜利!”
本来是亲密无间的父子关系,被金钱异化成仇敌。
父亲的死亡,意味着传庆的胜利。
可是,那又怎样,他的人格已经遭到了践踏。
他的心理已经扭曲变形。
在学校里,传庆不跟任何人接近。
丹朱的出现,打破了他乏善可陈的生活。
丹朱活泼,好交朋友。
“她跟谁都搭讪,然而别人有了比友谊更进一步的要求的时候,她又躲开了,理由是他们都在求学时代,没有资格谈恋爱。”
尽管丹朱追着传庆,要和他做朋友,传庆却很讨厌她。
因为,他嫉妒她的美,也嫉妒的她的幸福。
后来,当他得知丹朱的父亲言子夜,竟然是母亲的生平唯一的爱人。
当年,两人的恋爱受到了冯家的阻挠。
言子夜一气之下,出洋留学。
冯碧落也嫁给了聂介臣。
两人从此失之交臂。
知道了这段成年往事的传庆,就开始了胡思乱想:
“他的母亲有嫁给言子夜的可能性,差一点,他就是言子夜的孩子,言丹朱的哥哥。也许,他就是言丹朱,有了他,就没有她。”
他对丹朱由原来的嫉妒,发展成了憎恨。
他恨丹朱霸占了自己的位置。
终于在一个舞会的晚上,他向丹朱表白了。
虽然,他知道他对丹朱并不是一般的爱情。
他需要的爱情跟别人不一样。
他要的是言子夜这个父亲。
他要改变现状:
既然言子夜不能做他血缘上的父亲,那就建立婚姻关系里的。
所以,他对丹朱倾诉:
“丹朱,如果你同别人相爱着,对于他,你不过是一个爱人。可是对于我,你不单是一个爱人,你是一个创造者,一个父亲,一个母亲,一个新的环境,新的天使。你是过去与未来。你是神。”
丹朱不懂他的话,他拒绝了。
觉得受到戏弄的传庆,残暴地打了她,并将她一个人留在深夜的山上。
传庆打了一个对他充满善意的女孩,把他生命的空虚充分暴露出来。
发生这样的悲剧,很大部分是因为他生活的环境。
整天浸泡在鸦片烟气中,将传庆熏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他想摆脱这样的环境,但是他除了怒气,毫无力量。
在父亲眼里,他是一个“阴沉的白痴”。
可是,他不傻,他只是在等待。
等待父亲死的那天,到时他就是主人了。
但,那又如何?
他的精神早已千疮百孔,早就不像一个正常人能感知冷暖。
他是阴郁的。
“寒天里,人冻得木木的,倒也罢了,一点点的微温,更使他觉得冷得彻骨酸心。”
丹朱给他温暖,所以传庆特别憎恶。
同时,他又是别扭的,女性化的。
一方面,他羡慕幸福的家庭生活。
可是,看到丹朱那么幸福,他又是嫉妒的。
“传庆越想越觉得她浅薄无聊。如果他有了她这么良好的家庭背景,他一定能够利用机会,做一个完美的人。总之,他不喜欢丹朱。”
如果没有父辈的那一段往事,传庆或许不会做出那么极端的行为。
四岁丧母的他,对母亲有着神秘的依恋。
对生母的同情,还有身世的感叹,更催发了他的女性化情绪。
他敏感多疑,自怨自艾:
“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死在屏风上。”
跟母亲一样,就是死他也无法逃出那个家。
因为言子夜是母亲这辈子唯一爱过的男人。
传庆对言子夜产生了畸形的爱慕与崇拜。
他整天幻想自己才是言子夜的孩子。
“差一点,他就是言子夜的孩子,言丹朱的哥哥,也许他就是言丹朱。有了他,就没有了她。”
精神的变态,让他无心学习。
在言子夜的课上,传庆被他严厉地训斥了一顿,并被赶出了教室。
他的精神开始崩溃。
虽然经常备父亲骂成猪狗,但是传庆并不在乎。
因为,他看不起父亲。
可是,言子夜不一样。
传庆太在乎他了。
言子夜的训斥,简直就是一把尖刀,剜得他心口滴血。
传庆不恨他,他将所有的恨转嫁到丹朱身上。
他对丹朱的虐待,是他最后显示的威力。
在那一刻,他从平时的怯懦与感伤中,暂时解脱了出来。
伤害一个比自己更弱的人,是弱者获得自信的法宝。
可悲的是,回到家之后的传庆,听到的是父亲和后母在讨论给他娶亲。
他又跌回了地狱。
“他跑不了。”
在张爱玲的笔下,很少有心智人格健全的父亲形象。
这可能是和她的经历有关。
张爱玲的父亲,是一个只顾自己享乐,而对子女成长漠不关心的专制家长。
父母感情失和,母亲远走外国求学。
母爱的缺失,父亲的专制,以及后母的阴冷。
这些都给张爱玲和弟弟张子静的内心留下了不小的伤痛。
《茉莉香片》中传庆的形象,就有她弟弟张子静的影子。
两人虽是一母同胞,但是张子静羸弱,缺乏才气。
与张爱玲的果断出走不同,张子静一辈子都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
他就像书中国描写的那样:
“他跟着他父亲二十年,已经给制造成了一个精神上的残废,即使给了他自由,他也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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