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０月１７日晚，红十字国际委员会国际法与政策部主任海伦·德拉姆博士在北京大学法学院举办国际人道法主题讲座——"人道在行动：保护战争中的生命和尊严"。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人权与人道法研究中心主任沈岿主持讲座；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人权与人道法研究中心执行主任白桂梅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国际法研究所研究员、《红十字国际评论》编委会成员孙世彦担任点评人。近百名来自不同高校、研究机构的专家、学者和学生出席了本次讲座。
德拉姆在表示，武装冲突在过去几年中持续急剧增加，情况也变得越来越复杂。但红十字国际委员会仍坚信，无论武装冲突如何演变，国际人道法仍是规范各方行为并为此类冲突受害者提供保护的合适的国际法律框架。
下面我们一起来回顾一下演讲内容。
人道在行动：保护战争中的人道与尊严
2016年10月17日
中国北京
诸位阁下，女士们，先生们，
很高兴今天能在这与诸位探讨国际人道法面临的挑战以及应当采用何种手段和方法促使各方在武装冲突中遵守这套法律。在我的发言中，我想重点讲一讲以下三个内容1）法律在战争中至关重要；2）但是，需要弥合现实与理想间的差距；3）我们必须共同努力确保不会出现毫无限制的战争。
法律在战争中至关重要：国际人道法仍保持其重要性和相关性
武装冲突的明显趋势是冲突变得越来越旷日持久、四分五裂且日趋城市化，但这些挑战并未改变“法律至关重要”这一关键主题。我想首先通过我的一次短暂经历来说明红十字国际委员会为什么认为国际人道法在当今的武装冲突中仍有其重要性和相关性，以及我们为何坚信法律在战争中至关重要。
上世纪90年代末，作为一名年轻的红十字国际律师，我应邀参加了一个探讨杀伤人员地雷问题的小组。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当我兴冲冲地说起缔结禁雷条约的可能时，听众却表现得相当反感，一位与会者问道：“红十字为什么要浪费钱让律师和律师来谈判？”另一位与会者接着说：“为何不用这些资源来帮助受伤的人——真正需要的是更多医生”。
《禁止杀伤人员地雷条约》于1998年订立，该条约禁止使用、生产、转让和储存杀伤人员地雷。这一条约背后的工作相当地“植根基层”，红十字结合其实地经验与法律分析，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20年前，红十字国际委员会估计每年有约两万人（主要是平民）因杀伤人员地雷致残或丧生，而现在这个数字估计约有3500人。这类武器实际上已经不再生产和转让，最近，11个不同局势中的48个非国家武装团体已签署不使用此类地雷的“承诺书”并基本上遵守其承诺。
《禁止杀伤人员地雷条约》对使用杀伤人员地雷的行为加以谴责，挽救了成千上万的平民。社区因此得以重建，儿童不再沦为孤儿，许多家庭中的主要成员得以相守，医务人员和资源得以投入其它救护活动。正如在遵守国际人道法方面的许多成功事例一样，人们往往在范围更广的叙述中对这些益处视而不见——毕竟要证明它们不存在总是很难。但我们可以认为公众对于某些针对医疗设施的攻击（如：攻击无国界医生组织设在阿富汗昆都士的医院所酿成的惨剧）的强烈抗议及媒体对此类事件的关注，恰恰是因为我们已经开始对武装冲突各方抱有更高的期望，这在一定程度上正是由于国际人道法的规范作用所产生的影响。
这一实例表明国际人道法的确在发挥作用，然而武装冲突在过去几年中持续急遽增加，给相当多国家造成了系统性的、多方面的影响。此外，在过去数年中变得更为突出的一些趋势，使得现在武装冲突所处的环境越发复杂，例如：冲突涉及的地域范围的扩大及区域化；武装冲突方的成倍增加及分裂；外国干预武装冲突之势愈演愈烈。这些趋势对国际人道法现行规则的可适用性及其适用提出了挑战，鉴于这些趋势可能造成严重的法律后果和人道后果，我们有必要对其加以探讨。
出于这种考虑，红十字国际委员会向红十字与红新月国际大会提交了关于国际人道法和当代武装冲突面临的挑战的报告。这些报告的目的是概述国际人道法面临的一些挑战，激发人们对这些问题进行更广泛的反思，并概要说明红十字国际委员会正在进行的或预期的行动、立场和关注点。向2015年12月举行的第32届国际大会提交的第四个报告考察了与国际人道法是否以及何时适用有关的问题，例如，依据何种标准判定武装冲突已经结束以及冲突的地理范围。报告还谈及武装冲突中多国部队卷入的行动越来越多所引发的复杂问题，特别是在这些参与方可被视为已成为武装冲突一方的情况下。该报告还就一系列问题探讨了国际人道法的保护范围，这些问题涉及人道准入和援助、网络战、自动武器等等。报告进一步考察了在人口稠密地区使用会造成大面积冲击的爆炸性武器的问题，这种做法极有可能造成不加区别地滥杀滥伤，或对平民和民用物体带来广泛的、即时或长期的附带损害。
武装冲突变得越来越复杂，国际人道法的可适用性及其适用也因此受到挑战，这就要求我们必须持续不断地重新评估这些规则是否仍具针对性，还必须孜孜不倦地依据情况需要，重申、澄清和发展国际人道法。但红十字国际委员会仍坚信，无论武装冲突如何演变，国际人道法仍是规范各方行为并为此类冲突受害者提供保护的合适的国际法律框架。批准1949《日内瓦四公约》及其于1977年订立的《附加议定书》的国家超过之前所有的条约。各国已经缔结了一系列新的国际条约对某些武器加以规范。越来越多国家将国际人道法纳入其国内法，在国际、国内及当地层面对这套法律的认识也在不断提高。通过对武装冲突所有各方的行为设限，国际人道法为减轻武装冲突的影响提供了框架，并在人道原则和军事必要性之间取得平衡。因此，红十字国际委员会仍坚信：在战争当中法律至关重要。
红十字国际委员会国际法与政策部主任海伦·德拉姆博士在北京大学法学院做主题讲座
弥合现实与理想的差距
话虽如此，今天谈论战争法所取得的成功却并不可取，我们需要集中精力消除现实与理想的差距。我们感到的是一种强烈而又必然的绝望情绪，一方面人们对于这套法律在武装冲突期间减轻人们的苦难抱有更高的期待，而另一方面却是这个世界上许多人亲眼目睹并且更多人亲身经历的战场现实。实际上，国际人道法面对的问题是法律与实践相左。在世界各地发生的大多数武装冲突中，国家和武装团体一样，都没有始终适用这些规则，违反国际人道法的行为仍是令人悲哀的现实，这一点再明显不过了，有些人甚至认为这类行为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否认国际人道法提供的基本保护，就是否认这套法律的核心目的，即保护人的生命、身体健全及尊严。即便在世界各地的许多武装冲突中每天都在发生违反国际人道法的情形，而且缺乏对这套法律的遵守，但每天都会有证据表明许多参与方都遵守了这套法律。这些情况红十字国际委员会在日常的保护和援助受武装冲突影响者的工作中都亲眼目睹，使我们更加确信国际人道法仍具有保护能力，并确信不存在“完全无视战争规则”的情况。
如果要集中讨论全球范围内的局势与过去相比是否恶化，则须进行更深入的探讨和分析，我今天在这里无法做到。但无论如何，对于像红十字国际委员会这样的人道组织来说，其出发点及关键问题就是：对国际人道法缺乏尊重，这是我们不能接受的，无论这种情形是否有先例。从医院被毁到平民和被拘留者的待遇，迫切需要重新将关注的焦点放回到战争中人的尊严上。因此，尽管我们深信战争规则仍具有重要意义，但对遵守国际人道法的情况加以改善才是并且继续是我们面临的持久挑战，我们必须进一步开展工作以确保战争规则为人们所知悉、理解和遵守，唯有如此才能实现其宗旨和目的。
中国社会科学院国际法研究所研究员、《红十字国际评论》编委会成员孙世彦发表点评
2016年对于反思人道工作而言是非同寻常的一年，从世界人道峰会到处理大规模难民和移民迁移问题的峰会，人们提出了具有针对性的问题，在如何应对和直面现实方面，我们所有人都面临着严峻挑战。正如联合国秘书长在提交世界人道峰会的报告中强调的那样，“即使是战争也有限制”，“要最大程度地减少人们的苦难并保护平民，就必须加强对国际法的遵守”。历史上，战争法从未像现在这样广为人知，也从未在国内法律和政策中得到如此有效的实施——因此在世界许多地方，我们对于“可以接受的苦难”的容忍度似乎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低——这些趋势肯定是受欢迎的。因此，关键在于在下列二者之间寻求平衡，即，一方面在此类论坛中沾沾自喜地“重新确认”战争法规，另一方面则因违法行为而感到绝望，从而听任信誉丧失及“对国际人道法缺乏尊重”这样一个本身自会成为事实的预言。当前最为急迫的——而且我们全都必须集中精力去做的——是实地促使各方遵守这套法律。
遵守这套法律首先需要武装冲突所有各方具备履行义务和为所应为的政治意愿。还需要所有其他国家有这样的政治意愿。实际上，正如《日内瓦公约》共同第1条所规定的那样，《日内瓦公约》的所有缔约国都有义务“在一切情况下尊重并保证”国际人道法“被尊重”。各国必须尽力制止并防止其部队实施违反国际人道法的行为，并利用其对武装冲突其他各方的影响，确保他们遵守这套法律。例如，本着负责任的态度向武装参与方提供某些类型的物资支持（如：武器），可大大降低平民居民和物体面临的风险。这就是为什么红十字国际委员会认为对《武器贸易条约》的普遍遵守及其实施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因为该条约规定缔约国有义务对武器接收方遵守国际人道法的可能性进行评估，并规定如果存在明确或实质性的风险，表明该武器可能被用于或有助于实施严重违反国际人道法的行为，那么缔约国不得授权转让武器。最后，继续传播国际人道法、重申这套法律所确立的人道理念和义务，也将有利于改进人们的行为方式。
而另一项促进各方更好地遵守国际人道法的重要举措则是强化和确保国际人道法遵约机制的有效性。在过去4年里，基于第31届国际大会决议一（关于“加强对武装冲突受害者的法律保护”）所赋予的授权，红十字国际委员会一直在与瑞士政府合作，以期建立一个供各国审议国际人道法遵守情况的永久场所，这一“国家论坛”还可承担两项特殊功能：专题讨论，及国际人道法国内实施情况的报告机制。这样定期举行的“国家会议”将基于自愿，其工作将以一系列原则为指导方针，包括：非常重要的避免政治化原则，以及必须确保普遍、公正及非选择性。它将作为专就国际人道法问题进行对话与合作的论坛。
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人权与人道法研究中心执行主任白桂梅发表点评
四年一届的红十字与红新月国际大会对该问题进行了审议。从红十字国际委员会的角度来看，最终通过的决议文本与我们最初的目标相比无疑是令人失望的妥协的产物，该决议大幅缩减了建议草案的内容，表述也不够详尽。尽管如此，它仍是现有情况下能够取得的最好的结果，而且国际大会授权红十字国际委员会继续开展关于国际人道法国家论坛的工作，这一决定具有重大意义。在接下来的4年里，我们必须继续致力于推动各方就建立一个必要而且急需的国际人道法遵约机制达成共识。对一些人而言，这是针对一项紧迫的需要——进一步强化对国际人道法的遵守——所作出的不合时宜的声势浩大而又迟缓的响应。但创立这样的论坛只不过是用来改变人们的行为方式并对操控武器和权力之人的决策加以影响的补充手段而已。其它建议也很有必要——遗憾的是我们还有大量工作要做。但积极的一面是在强化对这套法律的遵守和实施方面，现在各方的呼声更为强烈，我们面临着更多机遇。
正如红十字国际委员会将继续在战区提供直接援助（其中有许多工作是国际人道法实际应用的例证）一样，我们将继续呼吁各方拿出进一步的政治意愿。我们会强调，国家负有遵守国际人道法并确保其得到遵守的共同责任，应在国际人道法方面更有能力和自主性，应继续推广和实施条约，并应认识到遵守国际人道法符合冲突各方的利益。实际上，对你的选民而言，如何赢得战争以及通过行动表明对生命和尊严的关注，已经变得越来越重要。无视战争法最终将对军事行动和政治目标产生不利影响。这种情形可能会使冲突更加旷日持久，加剧冲突的长期后果，而这些又会对整个国家的各个年龄层的人产生影响，并最终影响到重建的预算。无视战争法之举会使其他国家受到鼓励，使非国家武装团体变得激进，促使他们也采取同样的做法。无论基于纯粹的原因还是现实的考虑，国际人道法都是人道共同遗产的一部分。
在过去几年里，红十字国际委员会不仅致力于建立促进条约遵守的机制，还在100个国家为400多所高校的国际人道法教学提供支持；在160个国家参与了针对约45000名军事、安全、警务人员的战争法培训；向各国政府提供的法律和技术方建议促使69个国家作出了96项批准国际人道法条约的决定。我所在的国际法与政策部有律师、研究如何改变行为模式的社会学家、退役军官、学者、外交官及政治顾问。我们开展大型的长期项目，包括旨在更新《日内瓦公约评注》的研究项目（确保该法律在当今冲突中仍具针对性），并同非国家武装团体（包括塔利班及非洲的一些伊斯兰组织）就冲突中保护医疗设施的必要性问题共同举办讨论会。非国家武装团体日趋分裂是我们在该地区开展行动及确定推广国际人道法的方式时需要考虑的因素。
如上文所述，红十字国际委员会仍坚信一点：根本性的挑战并非国际人道法相关规则存在不足，而是不能充分遵守这些规则。尽管武装冲突造成的苦难不可避免，但我们相信如果冲突各方能够遵守国际人道法的文字与精神，受武装冲突影响之人就会少承受一些伤痛。最后，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我们都必须努力消除现实与理想的差距，并确保武装冲突各方根据条约规定的法律规则系统地对其实际行为方式加以改进。
结论：所有战争都不是无限制的
现场学生踊跃提问
诸位阁下，女士们，先生们，
红十字国际委员会作为国际人道法的守护者，将继续努力确保各方遵守这套法律，并致力于推广、重申、澄清和发展国际人道法，以确保不会出现毫无限制的战争。我们要传达的信息依旧十分简单——法律在战争中至关重要——国际人道法绝非可有可无的附加选项。要想改变现状，我们需要使战争中的人重新成为关注的焦点并给予他们足够的关怀。我们要集中全球范围内的力量，对攻击医院、生存所必需的供水系统及社区基础设施的行为予以强烈谴责。我们要强烈谴责强奸、使用儿童兵、不人道地对待被拘留者的行为。至关重要的是，我们都要将主要精力投入到争取各方更好地遵守国际人道法这一工作当中。唯有如此，我们才能确保为武装冲突中的人们提供更好的保护和援助。
红十字国际委员会的每一位代表都能说出成功的事例——他们亲眼见到自己开展的活动在减少武装冲突造成的苦难方面所产生的影响——我在冲突地区的同事每天都在见证着国际人道法的实施。无论是在红十字国际委员会在阿富汗开展的战争伤员计划当中（该计划使受伤的士兵能够获得由红十字国际委员会提供支持的医疗保健服务），还是说服被占领土/巴勒斯坦的检查站放行救护车的能力，或是使马里的一家医院免于攻击劫掠，战争规则得到遵守的证据每天都可以看到，尽管很少能成为新闻。例如，许多国家都试图使用更为精确打击的武器，以减少平民伤亡，从而符合国际人道法的要求。最近，我们在非洲某国看到政府高层机关发出的一项指令，重申警察机关不得使用酷刑。在南苏丹，苏丹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长去年下达了一项指令，要求所有战地指挥官严格遵守交战规则和国际人道法，并特别强调必须对平民及其财产和谋生手段予以尊重。我们看到无论国家还是武装团体都会追究其部队中违反国际人道法之人的责任。当一户人家得到救济援助，当平民得到保护，免遭进一步暴力的伤害，当被拘留者的条件得到改善，当一家人重新团聚在一起，每一个这样的事例都证明了遵守和适用国际人道法的益处。
除了这类成功的事例，我们每个人也都有过伤心的失败经历，这些是我们必须在每天的工作中牢记的。不加区别的轰炸、故意杀害平民、强迫迁移、饥饿、强奸平民和被拘留者，凡此种种都在持续发生着，这就是数百万人所身处的武装冲突的现实。针对医务人员、设施和运输工具的暴力、干涉和威胁在当代武装冲突中非常普遍。但我们还是认为，在当代武装冲突中我们必须坚持捍卫国际人道法并使其始终具有相关性和针对性，还要从反复发生的违反国际人道法的行为中吸取教训，并对我们的工作进行相应调整。如上文所述，不论是直接参与作战的人员，还是那些能够影响其行为方式之人，要加强其对国际人道法的遵守，严肃、持久的政治意愿必不可少。我们无法接受现状，也无法漠不关心，每个人都必须完成自己应做的工作。对于另一种选择——无限制的战争，我们完全不能接受。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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