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蕾雅·赛杜有点不得了。三部作品同时入围本届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法兰西特派]、[法兰西]、[吾妻之话])，另有一部[欺骗]入围首映单元。
拜惯性思维所赐，我们一提到法国女演员，总喜欢说她们是“法兰西玫瑰”，可“玫瑰”这个形容，之于蕾雅显得太轻量了。
2013 年有部专门拍她的纪录片，片名用了L'enfant Gâtée这个词，也就是“宠儿”。
如果你以为这个出生在法国电影世家的姑娘，是个被装裱在油画框里，只会表演天真无邪的小天使，这可就错了。
看似一团和气的家族，给予她的更多是童年的孤独与失落。
而电影这条“家族之路”，让她在银幕上借着自己的喜悲，与角色互形镜像，演绎冲撞又和谐、对立而统一的矛盾之美。
孤独的孩子
如果说还有什么能比蕾雅·赛杜的电影更精彩，恐怕只有蕾雅·赛杜的人生了。赛杜这个姓氏，在法国几乎等同于整个电影业。
百代电影公司的主席杰侯姆·赛杜，是蕾雅的祖父；
高蒙电影公司的主席尼古拉斯·赛杜，是蕾雅的叔祖父。
生在电影世家里的小姑娘，快快乐乐地长大，顺理成章地演电影，似乎是种必然。
可时间如果倒流回蕾雅小时候，她会告诉你，她既不想演电影，也不快乐。
蕾雅的父母在她三岁时离婚，不少离异家庭的小孩，都很会自欺欺人地掩饰父母失和带给他们的创伤。
可蕾雅没有，她说：
“我感觉自己是个透明人，我有很多兄弟姐妹，但我只能把自己托付给自己”。
她有从家族继承而来的姓氏，但没有从家庭中得到照顾或关爱，她是个孤独的孩子。
是不是所有孤独的孩子，都是造物的恩宠，这不好说，但蕾雅确实是。
对爱的渴求与父母的缺位，在她的身体里种下了一颗矛盾的种子，随着她的成长，这颗种子在膨胀在生长，却也学会了与她的本体共生。
青春期的蕾雅孤僻、害羞又叛逆，怀抱着想成为歌剧演员的梦，但因为完全不敢在公众场合表演，干脆从巴黎国立高等音乐舞蹈学院辍学，放弃了歌剧的舞台。
世界上的舞台有很多，蕾雅与之失之交臂的，只是其中一个。
一次偶然的契机，她在联系人黄页里翻到一间小剧场的地址和电话，她决定推开那扇门，试试自己是不是真的“透明人”。
那扇门背后，有一片属于她的世界，正等着像迷途小鹿似的蕾雅，回归属于她的位置。
在小剧场，蕾雅跟随一位名叫让·伯纳德·费图希的戏剧老师修习表演，这个总是独自坐在角落里的女孩，被细心的老师发现了。
如蕾雅所说：
“认识让·伯纳德之后，我发现会有人给予我信任，会有人关注我，用温和的眼神看着我。
忽然之间，我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我的位置就在这里，我想去表演。”
也如费图希所说：
“我知道蕾雅一定会创造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她在压抑中生活太久了，她要通过台词发出自己的声音，通过表演宣泄自己的感情”。
费图希的小剧场唤醒了蕾雅身体里被长久封印的热情，是对表演的，也是对生活本身的。
2006年，蕾雅结束了在小剧场的研习，开始四处试镜，这一年她20岁。
不过赛杜这个姓氏，并没有在她演艺之路的伊始给予她多少加成，比如她花费了数个礼拜准备，经历了若干次考核，前前后后用了几个月，才终于拿到了自己人生中第一部长片[我的女友]的剧本。
有点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这部电影就是百代公司出品的。
等到蕾雅终于可以在电影中挑大梁演主角，已经是两年之后的事情了。
[我的女友]
“角色即我”
2008年，蕾雅主演了[美丽的人]，这是一部会让她在法国影坛发光的电影。
倒不完全因为导演克里斯托夫·奥雷诺是戛纳的熟面孔，也不是这个现代校园故事里复刻了几分法国浪漫小说《克莱芙夫人》的影子，而是茱妮这个女主角，太“蕾雅·赛杜”了。
一样是缺少家庭之爱的少女，一样会为歌剧中的华彩乐章而动容，一样像时刻保持戒备的白兔，对周遭世界抱有好奇，却又会把善意错认成危险。
这是一种细微地渗到骨头缝里，太难被别人、甚至被自己察觉的自卑。
作为演员来说，熟知自己的美，善用自己的美都不算困难，唯独蕾雅身上这种美而不自知，美而不自信的矛盾感，又稀缺又难复制。
在蕾雅成名之后，她对记者讲述过一件曾经遭遇的尴尬往事。
在她还没有决心踏入演艺行业的时候，和大多数年轻女孩一样，她也当过追星少女，就是过程有点失败。
那位让她心心念念的男演员，三番五次都记不清她的名字。
蕾雅没有透露过这位男演员是谁，这种在旁人看来或许是细微末节的小事，很可能于无形中催化了她深藏心底的自卑。
因为被在意的人忘记名字的瞬间，由心底浮起的失落感，一定是蒂耶里·福茂褒赞一百句“蕾雅·赛杜集碧姬·芭铎、朱丽叶·比诺什和凯特·莫斯三者之美于一身”，都难以去平息与中和的。
可假使你以为自卑会与摄影机前的蕾雅如影随形，那你可就错了。因为在导演打板说“开拍”的一刻，蕾雅就能做到让角色成为自己。
没听错，不是演员们偏爱标榜的“我可以进入角色的内心”“我可以变成任何角色”，在蕾雅这儿，是“角色即我”。
就像在[阿黛尔的生活]里，你完全能从蕾雅饰演的艾玛身上，找到一种舍我其谁的、居高临下的、与自卑截然对立的自信。
这个对艺术与哲学掌故熟稔到信手拈来的蓝发女孩，太容易骗了观众的眼睛，让人拎不清她究竟是艾玛还是蕾雅本人。
说来也有趣，蕾雅十几岁的时候，也有瞎鼓捣头发的爱好。
据她自己说，她那个时候尤其爱把头发漂染成接近白色的淡金，再加上有点不苟言笑，有点故作深沉的青春期标配臭脸表情，俨然一副“艾玛本玛”的样子。
[阿黛尔的生活]创造了戛纳的历史，在此之前，还没有哪一座金棕榈奖杯是同时授予演员和导演的。
当蕾雅从当年的评审团主席斯皮尔伯格手中接过奖杯时，她的祖父杰侯姆·赛杜就坐在观众席。
奖杯被蕾雅小心地珍藏着，如她自己所说，她没有高中文凭，也没有读过正规的大学，只有一座金棕榈当证书。
这话听上去，可真有点低调、卑微又“凡尔赛”的味道。
[阿黛尔的生活]之后，蕾雅也真的成了法国导演们的宠儿，而她与导演泽维尔·多兰合作的[只是世界尽头]，再一次印证了她的“角色即我”理论。
在[只是世界尽头]中，蕾雅饰演妹妹苏珊娜，她对两个哥哥的爱是真的，在家庭矛盾愈演愈烈时，流露出的不可抑制的自私也是真的。
蕾雅的家庭组成和苏珊娜很像，她也有看似光鲜却貌合神离的家庭、宠爱她却又好像总与她存在隔膜的兄长，苏珊娜的心事，蕾雅太懂了。
所以在片场，当多兰否定蕾雅对角色的理解，说“你不懂角色”时，她会据理力争地和多兰吵架，说“是你不理解苏珊娜，我完全懂她，因为她就是我的一部分”。
尽管多兰当时一度对固执的蕾雅颇感无语，他还是对蕾雅的见解报以了尊重。
当年[只是世界尽头]获得了戛纳电影节评审团奖，这当中，少不了蕾雅表演的加成。
“角色即我”是一种有些庄周梦蝶意味的哲学，对于蕾雅来说，这个过程是残忍的。
因为她要调动各种好的坏的记忆过往，调动自卑、自信或者自私种种私有的情感矛盾，才能完成一个从自我到角色，再从角色到自我的融合与轮回。
这样带着演员人生底色与温度的表演，当然比程式化或者方法派的喜怒哀乐更有味道，可作为观众，大概很难设身处地想到，蕾雅每一场在摄影机前大开大阖的表演，该是个怎样掏心掏肺的过程。
别的演员演戏，可能费心、费力、费神，但是在蕾雅这儿，你看到的是“费命”。
[欺骗]
“宠儿”之美
从2008年初登银幕到今天，蕾雅已经不止是法国本土艺术电影导演们的宠儿。
好莱坞导演同样乐于邀请她，来为他们的电影作品，注入一些有别于工业产品的，别致的美。
与赛杜家族交情匪浅的时尚设计师克里斯提·鲁布托曾经评价蕾雅说，“她说话不多，但很善于呈现和表达，因为她有她自己的语言体系”。
不止是语言体系，你会发现构成蕾雅·赛杜其人的美学体系都太特别了，很像诗人柯勒律治所写的agreatmind is androgynous(伟大的心灵雌雄同体)。
也不只是雌雄同体这么简单，而是蕾雅藏于内心深处那颗矛盾的种子，终于以最舒适的方式生长和伸延，开出了美得和谐的花。
[佐伊]
比如她在[碟中谍4]里饰演的女杀手莫伦，出场不多却足够抓住观众的关注。
靠的就是一种单刀直入，不跟你讲道理的“矛盾美”，天使面孔，狠辣杀招，矛盾得又极端又极简，飒得不得了。
再比如[午夜巴黎]当中，她演了个出场只有寥寥几分钟，连名字都让人记不住的小角色，偏偏观众就很难忘了她不假修饰的风情。
蕾雅在这里是一个坐标，故事里全员都在追忆着逝去之美。唯独她美得很当下，很明目张胆，不动声色就嘲讽了只顾低头寻找黄金时代，来不及抬头看看周遭世界的叶公好龙之徒。
过去与当下的这组矛盾，集中在[午夜巴黎]里的蕾雅身上，不止碰撞出了美，还衍生出一点带着狡黠喜剧感的冷幽默。
蕾雅回忆过，拍摄这部电影时，她与伍迪·艾伦闲谈，伍迪无意间说到“喜剧的内核是悲剧”，这个观点让她深以为然，矛盾又和谐，恰恰是大千世界的常态。
不难发现，蕾雅是很容易被“矛盾感”这个标签吸引的，也是拜矛盾感所赐，经由蕾雅诠释的美，总是带着内向性的对抗感与力量感。
经她演绎，[美女与野兽]里的美女不再是斯德哥尔摩症患者，007的邦女郎也不再是无用的花瓶，蕾雅会制造一种磁场，一个漩涡，让接近她的人不由自主地就被吸引，而后深陷她的魅力，难以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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