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我忆念的秋天,青色的山,金黄的田,古朴的树,迟开的花,蓬蒿在秋风里摇曳,野果在枝叶间坠落……,这些季节的底色,不带一点夸张,也不用剪修,润饰,呈现着自然的质朴和柔美。村委员前的大院,只剩下泥泞的稻场,但孩子赤着脚丫,追赴雨丝的背影,早已消逝在记忆的秋天。院墙外,两株满身伤痕的老香樟,见证了这座院子里的百年变迁。
早年的大院,是一个敞开的三合院,香樟在右首的出口两侧,当年的树干已经很粗壮,约有三个人围抱,树干充实,无任何空洞,树枝恣意篷开,像两把很大的绿蘑菇伞,晴可遮阳,阴可蔽雨,树冠是鸟的乐园,树根孩子的乐园。
三合院,是集体所有制时代的大队部,依山就势,由土砖泥瓦盖成的三排房子合围而成。院中央是一块方形小广场。广场的用处很多,第一是定期召开全体群众大会的会场。第二是不定期批斗“地、富、反、坏、右”的会场。第三是每个月要放一次夜场电影的场地。另外,还有很多临时用处,比如冬天某日集会送子弟兵入伍,旧历年关前一个多月的屠宰场,杀猪宰牛,还有堆放稻谷墩子,压甘榨熬糖。所以,这个方场,那时重要又热闹,称得上是大队政治及文化的中心,间或做个短期集市,从解放至文革约三十年间,发挥了一个大队部所赋予的全部使命!但七九年开始,一个变革再次降临。农民由吃大锅饭,搞社会主义大集体,又过渡到分田到户,土地均分,实行生产承包制。所谓,土地使用上,三十年一大变,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队部连同这个繁忙了三十年的广场,也随之易帜。大队部改村委会。群众会停止了,批斗会平反了,公影变成了私影,一些高考跳“农门”的人家贺喜,请人来放电影,答谢亲朋邻里。一直是个热闹的聚集地。
记忆的三合院,左侧那排房子,由一个大米和面粉加工坊和一个榨油坊组成。最早的加工坊,动力引擎是一台老大的柴油机驱动一个多轮转轴,转轴传递到各台加工机械,都是靠皮带连接。后来通电了,就改用电动机,那台柴油机退出一线报废了。加工坊有三套机具,一套是“米闸子”,一套是“面闸子”,还有一套“糠闸子”。米闸子上面有个漏斗,装稻谷,下面流出一边是米,入箩框,一边是秕糖,入地面。来加工的是各家村民,得缴加工费,记不清是几毛还是几分,应是论斤记价。面闸子是加工小麦粉的,上方也有一漏斗装麦子,下面一边流麦肤,另一面是个粉仓,加工完再打开取面粉。糠闸子是给猪加工饲料的机械,猪饲料是农村的稻草,苕叶禾,菀豆禾之类的干桔杆,放入机械内,碎成粉末,变成秕糖喂猪的,那时,村民都靠自养牲猪卖,或吃肉,养猪家家都有。我记忆深刻,几乎每个月要挑一担谷或来打猪饲料一回,我那时十岁左右,个子矮小,挑三四十斤重的谷子去,总是要加工员帮我把箩筐举起,倒谷子到米闸子上方漏斗,有时我也倒过,力气不足,同时,机械的皮带在一边飞转,很怕箩框绳会上皮带,伤着我了,每次去扎谷,心里忐忑不安。
榨油坊在加工坊隔壁,严格讲是个好地方,我很喜欢进去“赶辗”。我那时特别喜欢这个地方,但凡我们村榨油,我就跑去赶辗。辗是由一匹牛拉的辗槽架,沿着辗槽机械地交辗中心转圆,辗槽架上压了块石条,我就座在石条上,享受牛拉辗子,一圈又一圈地转着,如果牛儿偷懒,就扬鞭抽一下,牛儿又快一点,过一段时间又慢下,再重复抽打,吱吱吱呀呀,那一天就那样过去了。
我去油坊赶辗,还有另一层想法,主要爱看那里搾油榨的吆喝。油榨是个什么装置呢?由两棵巨粗的木头合夹,中间挖槽,可嵌进一张张“油饼”,油饼便是由旁边辗槽里辗碎的榨油作物:如芝蔴,油菜籽,棉籽,花生等通过蒸锅蒸透后,再放进一个模具里,模具是约直径大半米的圆槽,放两根铁圈,再放点稻草垫好,中间就加满蒸好的油粒料,榨工用脚使劲踩实,那油工是一身老汗地踩,用在今天,这工艺是严重不符合卫生条件,但那时没有这个卫不卫生达标说法,榨油工制出一个个大圆饼,再嵌进那个油榨腹腔槽中,最后再放几个方木契子插在油榨腔一侧,不契子端头包铁,用来接受榨油“状”的撞击,油状是个约有6米长的木棒子,中间有个活动支点挂一根粗绳子,悬着油状,由三个壮男,其中一个执棒尾掌舵,瞄准要撞击的桩头方向,另两人分列棒的两侧,三个在口令下,同时用力推进木棒,重撞木契,一次又一次,木棒头是铁包的,每撞一回,木契推进一点,挤压油饼,油汁便榨出,滴落到下面的木桶里,如果是花生或芝蔴油,就特别香。油榨的撞击声传山外,一般每天下午太阳落山前,那声闷击,一次又一次,十分震憾。村民每年,就吃这种原始手工作坊的榨油,我们的童年有一部分,也在那里留下印迹,至今那位掌舵的老榨油人,还依稀记得,他的面貌和吆喝声。
油坊隔壁是米面加工坊。
这两个加工坊,在十几年的少年生活中,没有变过,年年如此。
中间是大队部,功能是变过很多次。那里最初有个大会堂,有个大队部厨房,有几间办公室,父亲当年好像有一间,但很少有人坐里面办公,还有一部手摇式电话机,那是与外界通话的唯一联络。围合的右侧有两间大房子,与榨油坊和加工坊对面,用来让孩子上课用,我启蒙就在那里,读到三年级离开。我不知当时在那儿上课,油坊和加工坊是否使用,如果每天榨油和加工,那巨大的噪音,是如何解决,或没有人觉察这会影响孩子上课。那年代,孩子上课并不重要,只要有个认字的地方就行,估计也是这样,学校与榨油坊加工坊,隔个操场,相安无事。农民和孩子都懵懂未知,随遇而安。
当时,那个小学是全大队千余村民上学的唯一地方,没有分年级,我们不分大小一起上课,,所以,至今回家,比我长四五岁的哥哥姐姐们,也说当年我们还是同学,那时,老师是民办的,文化也不高,教识字,算数,练毛笔字,这些基本的。我大约六,七岁,六岁入学的,喜欢写字。另外,那一年,估计是文革中,叔父带着叔母下乡了,也来到小学教了半年,他是父亲的亲弟弟,戴着眼镜,总盯着我,我很怕他。还好,不久后,就调去区里中学,再后来去了县城。我还在那里念到三年级,四年级便转到公社办的中学就读。
对于大队部,我记得不多,也很少见到父亲来上班,他是大队财金主任,平时下小队包队管生产去了,一般不来。唯一让我记得的是,那一年,大概二年级吧,我撑了把油纸伞去上学,可能风大,虽然伞是新的,但伞杆是竹杆做的,那时都这种桐油伞,我的伞杆子在快到大队部的小路口,被风吹断了,不知怎么,父亲过来了,用断的伞柄在我屁股上抽了几下,我有点伤心地哭了,那时一把这样的油纸伞也很精贵,大约父亲有点心疼吧,我后来上学,就只能和其他同学一样,下雨天就戴个斗笠了。这种还要说说,父亲在我的记忆中不深,他是很爱自己的孩子。但又是一位认真负责的大队干部,那年代他因解放前的童年时,过继过到一家成份不太好的人,没实际住过,但留下印迹,入党的事一值未批准,可是父亲人品高尚,为公尽职尽忠,三年后积劳成疾,不幸病逝,死前入党了,死时全公社和当地机关,都派人送花圈哀悼。
对于童年,对于大队部,我大概记载这多吧。面对这块土地,现在只有这栋村委会兼幼儿园的新楼,当年的油坊和加工坊场地,其它宅子不复存在。有点“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的伤感。冷冷清清。时代总在变,当年在此开大队会,批斗会,看电影,人头攒动的场景,永远消失了。留下的是泥土,香樟,还有后面
的这道山,前面的池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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