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雷老虎擂台丧命 李巴山比武欺人
诗曰:武艺虽高不可夸,擂台设计把人拿。岂知更有强中手,天眼原来总不差。
话说方德带了世玉,望杭州而来,在船上非止一日,已到杭州码头,泊了船,父子二人雇了一只小艇,一路见西湖佳景,名不虚传,水陆两途,画舫轻舟,往来不绝,与金陵景象大不相同,真是观之不尽、玩之有余。到了岸旁,雇人挑着行李,直入涌金门,望着广东会馆而来。随路人山人海,挤拥不开,此地因有盐洋两市,所以买卖比别处热闹些。
闲言少叙,且说方德来到会馆门首,着人通报掌理会馆值事师爷陈玉书知道。玉书闻说方德到来,即刻出来,见了十分欢喜,请进书房坐下。一面叫人奉茶,一面叫人将行李安顿在上等客房之内,不一刻工夫,均已安排妥当。玉书问道:“为何许久不来敝处?宝号生意好否;嫂夫人及孝玉两位贤侄,在家一向可平安;同来这个小孩子又是何人?几时动身,如何今日才到?”方德一面答话,一面回首叫世玉过来拜见叔父。玉书忙即还礼说道:“不知哥哥几时又添了这位英俊侄儿?深为可喜。”方德就将收纳苗氏,生下此子,因他不知人事,所以带他见些世面,并家乡及万昌近年诸事,慢慢谈了一番。随又问玉书:“近日光景如何,有了几位公子?”玉书答道:“只有一个小儿,家事亦勉强过得。”说完不觉长叹道:“只此间会馆,十分丢面,弄得不好看相了!”方德道:“这却为何?”
玉书道:“近日此地有一外来恶棍,姓雷名洪,诨名雷老虎,在清波门外,高搭一座擂台,他因在本地将军衙门做教头,请官府出了一张告示,不准用兵器,空手上台比武,格杀勿论。有人打他一拳,送银百两,踢他一脚,送银二百两,推他一交送五百两,打得死不用偿命,如无本事被他打死,也算白送性命。擂台对面有官员带了六十名老将弹压,台下左右有他徒弟三百人,拿了刀枪在旁守护。台中间挂一匾,写明无敌台三字,两边对联是‘拳打广东全省,脚踢苏杭二州。’自开台已将近一月,不知伤了我多少乡亲,一则因无人敌得住,二来他规条虽如此说,那不过是骗人的话,就有打倒他,也逃不过台下三百人之手。苏州及本地的人,因此不愿上台比武,我们乡亲好胜者多,故此上台去白送性命。”方德听罢,也叹了口气道:“也算我广东人遭此一劫了。”
世玉在旁,听了这番说话,只气得二目圆睁,上前说道:“明日待孩儿去打死这雷老虎,替各乡亲报仇便了。”方德喝道:“黄口小儿,敢夸大口,想是作死不成?还不与我退下去!”当下世玉忍了气,回房安睡。翻来覆去,总睡不着。次早起身,侍候父亲梳洗完毕,换了衣服出去收帐。方德因怕世玉闯祸,就把他锁在房内而去。世玉候父亲走了,就从窗口跳出,带了母亲给他防身的九环剑靴、镔铁护心镜,结束妥当,外用衣服罩了,袖了铁尺,出了会馆,一路问到擂台。果见一座擂台,十分宽大,高约四五尺,抬头一望台上匾联,与玉书所说一点不差,台旁挂的告示是:
“钦命镇守杭州等处将军为给示事,今擂台主雷洪,武艺精通,欲考天下英雄,比较四方豪杰,今将规条列左:一、我营任之兵,不许登台。二、儒释道三教,不许登台。三、妇女不许登台,恐男女有混,有伤风化。四、登台比武,只许空拳,不得暗带兵器。五、登台之人要报明籍贯姓名注册,方许登台比武,除此以外,不论诸式人等,有能者,只管上台。此台准开百日为满,百日之后,无得生端,各宜凛遵,无违特示。”
最后一行,写的是开擂台年月日子。世玉也无心看了,又看有雷洪自己出的一张花红赏格,也与玉书所说相同。又见擂台对面,搭着一座彩棚,当中设了一张公案,是弹压委员座的。棚下约有数十名兵丁,擂台左右前后有数百名门徒,执刀枪器械守护。离台一箭之地,那些买卖经纪之人,还比戏场热闹,来看比武之人,如同蚁队拥挤不开。世玉看完,正欲候他到台决个胜负,岂知候至日中,还不见来,问了旁人,始知雷洪到金陵公干去了。世玉闻言,踊身就来到台前,用大鹏展翅的工夫,将两手一拍,跳上擂台,将匾额及对联除了下来踏得粉碎。
当下守台门徒及镇压的兵,一齐鼓噪起来,大叫:“快拿这个胆大的小孩子!”一拥上前,刀枪齐落,四面截住了去路。世玉不慌不忙,袖中拿出铁尺大喝道:“我乃广东方世玉,特来取你教头狗命。今因不遇,容他多活一天,故此先将擂台打去,明日叫他到会馆来找我便了。”说罢跳下擂台,使开手中铁尺,打得这些守擂台的门人,只恨爹娘少生他两条腿,无人敢拦。他才慢慢的仍由旧路走回,走进房内,照旧上好窗子。此时玉书正在帐房办事,谁知他出去闯了大祸回来?开了房门,用过了晚膳,大家安歇。一宿晚景不提。
再说雷老虎到金陵公事已毕,连夜赶回杭州,早有各门徒迎着,就将上项事情,详细哭诉。雷洪只气得暴跳如雷,急忙查点门徒被方世玉打死六名,已经收殓。还有二十一名受伤,随即叫人用药医治,即刻点齐门徒,拿了兵刃飞奔广东会馆而来。此时已是辰牌时分,就令将会馆前后门围住,吓的守门人不知是何缘故,急忙把会馆闭上,就飞报与陈玉书知道。玉书间雷老虎将会馆围住,只得勉强挣起爬上前门楼一望,只见雷老虎骑在马上,指手画脚高声大骂。玉书只得问道。“教头因何将我会馆围住?请道其详!”雷老虎骂道:“陈玉书你这老狗头,好生大胆,你敢叫方世玉小畜生去拆我的擂台,打死我的徒弟,问你该当何罪,你还诈作不知吗?快将他捆送出来,替我徒弟偿命。如若迟延,我打将进来可寸草不留!”玉书答道:“这里虽有个方世玉,但也是个小孩子,岂敢犯你虎威,若说打死你的徒弟,断无此事,万望你莫听信旁人的言语,害我会馆。”雷老虎怒道:“陈玉书你这老狗头,休得奸诈,你快叫他出来,待我徒弟看,如不是他,与你无涉。”玉书道:“既然如此,你将人马退下一箭之地,我叫他出来会你便了。”雷老虎道:“也罢,权且依你,不怕你飞上天去。”便令门徒暂且退一箭之地,等方世玉出来不表。
且说陈玉书入内对方德说知此事,方德一听,只吓得目定口呆,浑身出冷汗,大骂:“畜生,害死为父了!”世玉就上前跪下道:“待孩儿出去,杀死雷老虎便了,叔父也不必埋怨。大丈夫作事,岂肯累人?”随即结束停当,手扬铁棍,吩咐开了大门,冲出来大叫道:“马上坐的可是雷老虎么?”雷洪答道:“然也!小奴才可就是方世玉,拆我擂台,打死我徒弟,问你该当何罪?”世玉道:“我打死你徒弟,你就着恼,你打死我乡亲,就不算了吗?你今日到此分明是插标卖首,特来寻死,不必多言,放马过来,取你狗命!”教头听了大喝道:“小畜生休得夸口,爷爷取你狗命来了!”将马一拍举起大刀,兜头劈将下来,世玉乃是步战,叫声:“来得好!”把铁棍一迎,顺手一还棍,照马头就打,雷洪急忙架开。两个搭上手,一马一步,从辰至未,大战八十回合,不分胜负。世玉将身跳出圈外,叫声且住。雷洪停手问道:“有话快些说来。”世玉道:“我与你在此厮杀,路人行走不便,更加今日已夜,明天到擂台上,决个胜负如何?”雷洪道:“使得!明日可要来的。”世玉道:“难道怕你不成?”说完,世玉回进会馆。玉书见他如此英雄,心中大喜,这回必能与我广东人争气。当夜亲自敬酒,以壮威风,一面知会本地英雄,明日齐集会馆,各拿兵器同赴擂台,以壮观瞻,兼之保卫。晚景不提。
次日各乡亲前来会了世玉,威威武武,望擂台而来。只见来看的人,比往日更多,就见雷老虎已在台等候,世玉即将各乡亲分列一边,自己将身一纵,上到台中,见雷老虎头戴色巾,身穿战袄,脚登斑尖快靴。教头见那方世玉到台来,头戴一顶英雄软帽,身披团花捆身,胸内藏镔铁护心镜,足登九环剑靴,头圆背厚腰粗,虽然如此英雄,还是小孩子身材,身高不满四尺五寸,比自己矮一半。那些看的人见雷洪身高八尺,头大如斗,大家都替方世玉担心,这且不表。
当下雷老虎喝道:“你这小畜生,就如此大胆,在太岁头上动土,我就打死你,也污了我的手,既来纳命,快快过来受死!”世玉道:“休得夸口,有本事只管使来。”说罢,就摆开一路拳势,叫做狮子大摆头。老虎就用一个猛虎擒羊之势,两手一展,照头盖来。世玉不敢迟慢,将身一闪,避过来势,就望他胯下一钻,用一个托梁换柱之势。教头见他来得凶,急忙把两手一翦,退在一边。就势用扳铁手一字儿向世玉颈上打来,世玉也避开。二人搭上手一来一往共走了百十多路拳势,并无高下。台下看的人,齐声喝彩道:“这个小孩子,倒有如此本领!”就是雷教头,也见他无一点破漏,心中也暗暗称赞,便用一路秘传工夫,名唤阴阳童子脚,大喝一声:“着!”一脚把世玉踢下擂台,世玉的护心镜,被他踢个粉碎。
只一脚,若是别人,连心坎骨也得踢碎,幸而世玉是自小用药水浸炼的,周身骨节坚如铁石,再加有铁镜护住,所以不能伤得。世玉跌下擂台来,随即纵身一跳,复上台来,叫声:“好家伙,果然厉害!”教头大吃一惊,心想:“为何这一脚踢他不死?真真奇怪,方才这一脚,最轻亦有五百斤力量,他能挨住,就再用拳打他,也是枉然了。”内心未免有些惧怕。
却说世玉复跳上台,定要报一脚之仇,那拳就如雨点一般,都向雷老虎致命处打来。老虎虽道拳精力大,因心中一慌,手足就慢了,反倒有些招架不住。说时迟,那时快,早见一声响,左腿被世玉打了一个九环剑靴,幸而他身体强壮,尚可支持。世玉见他已着伤,心中一喜,越发来得猛,一连在他胁下踢伤两脚。雷老虎支持不住,大叫一声,跌下台来,一命呜呼!台下看的人,齐声喝彩,他手下门徒,被世玉打过的,知道厉害,不敢动手,即将师父抬回,报予师母去了。当下陈玉书及各乡亲,均皆大喜,一路鼓吹,花红鞭炮,世玉骑了高头大马,回至会馆,大开中门,摆酒贺功,热闹非凡,按下不表。
再说雷老虎之妻李氏小环,正在武馆闲坐,心想教头今日到这时,尚不归家,忽闻门外人声嘈杂,已将教头尸首抬了进厅。各徒弟就将被方世玉打死情形,细说一番。李小环听了,哭晕在地,仆妇们急用姜汤灌救,许久方才醒来。大骂:“方世玉小畜生,杀夫之仇,势不两立!”哭罢,到尸前细看,只见丈夫满身血污,是被九环剑靴所伤,更加凄惨道:“明日我必照样取他性命!”当时买办衣衾棺木收殓,自己披麻带孝,举哀成眼,因要报仇,就不问吉凶,当时安葬,把诸事办完,就将身装束好了,暗藏双飞蟠龙虎钉靴,约齐手下门徒,带了兵刃飞奔广东会馆而来。到了门首,着人通报方世玉知道。
方世玉闻报,禀知父亲,便将各乡亲公送的盔甲名马,披挂齐备,带了各乡亲,各执刀枪,自己提了铁棍,一马当先,迎了出来一看,是个中年妇人,虽非绝色佳人,倒也生得妩媚。当下小环见世玉虽然英雄,还是小孩身段,心中诧异,丈夫岂有敌他不过之理?就是剑靴也断不致遭他毒手,况我丈夫有阴阳童子脚,不能伤他,谅必是我同道中人的儿子了。想罢便道:“来者可是方世玉么?”世玉答道:“然也!你这妇人到此为何?”小环骂道:“小畜生听了,你老娘姓李名小环,乃雷教头之妻,你杀我丈夫,特来取你狗命!”说毕,举起绣鸾刀,兜头就劈。世玉连忙架住道:“且莫动手,有话同你说。”小环道:“快快讲来。”世玉道:“你前来替夫报仇,这也难怪,只是你丈夫摆设擂台,标明长红,格杀勿论,自开台至今不知伤了我多少乡亲,昨日为我所伤,也是各安天命。我因自己年轻,父亲嘱咐再三,凡事总要存心忠厚,今既不得已伤了你丈夫,岂可又害你性命,还望你三思!”
小环闻言,更加气怒,骂道:“小奴才自恃本领,目中无人,我丈夫的规条上,标明不得携带利器暗算害人,你却暗藏剑靴,伤我丈夫,还敢在我面前用此巧言,你若真有本事,一拳一脚打死我丈夫,有何话说?今日仇人见面,分外眼明,放马过来,拼个死活。”说罢,举刀乱劈下来。世玉又挡住说道:“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到台与你拼个死活如何?”小环道:“也罢,容你多活一夜。”于是两人分手,各归安歇,晚景不提。
到了次日天明,二人各带随从人等,同赴擂台。小环一见世玉,就想要即刻把他吞在肚内,方泄此恨。世玉也不敢迟慢,二人摆开拳势,只见左一路大鹏展翅,右一路蟒蛇缠身,前一路杀出金鸡独立,后一路演就狮子滚球,一场恶战约有二百个回合,不分胜负,小环就将双脚一起,一个双飞蟠龙脚,照着世玉前心打来,把护心镜打成粉碎。靴中尖钉打人胸旁乳上,鲜血直流,跌于台下。幸而有护心镜挡了一挡,来伤着心窝。当下各乡亲将他救回,死而复生者四次,吐血不止,命在垂危。方翁此际吓得手忙脚乱。陈玉书即命人请了有名的跌打先生前来医治,都说伤得十分沉重,恐怕难保十全,虽然下了上等妙药,仍然不知人事。方德道:“必得他母亲到来,方能得救。”就即刻着家人李安,连夜赶回南京,接苗氏前来不表。
再说苗氏在家闲坐,忽见李安回来,备说世玉被人打坏,十分危急。苗氏闻言大惊,即将书信拆开一看,书云:
字达爱妾妆次:启者,世玉儿随我赴杭收帐,即在广东会馆居住。岂料有一恶棍,姓雷名洪,诨名老虎,摆下擂台,上挂对联:拳打广东全省,脚踢苏杭二州。将我乡亲打死无数。孩儿恃勇,不遵我命,将雷洪打死。伊妻李小环,替夫报仇,用蟠龙双飞脚,踢伤儿子胸膛,在左乳之上,命在垂危,见信可急速连夜赶来,救治孩儿,至要至急未尽之言,可询李安,便知详细。
当夜,苗氏看完书信,又细问了李安一番,便道:“既然如此,大事无妨,我儿自小浸炼,与别人不同,好去用药,即能治好。”说罢,便收抬好行李,叫李安背上,自己全身装束,披挂停当,手提梨花枪,飞身上马,主仆二人,望杭州赶来,一路无话。
却言苗氏来到杭州,进了会馆,见了丈夫,随与众人见过礼,便来看视世玉,取出妙药,如法外敷内服,不一刻肿消痛止,伤口立平。世玉醒了过来,看见母亲在旁,便流泪大叫:“娘亲,务必与孩儿报仇!”苗氏便安慰他一番道:“你且安心调养,为娘自有主意。”随即命人通知李小环,叫她明日仍在擂台比武。方翁再三阻止,只是不从,当下差人回来说道:“小环答应,明日准到擂台。”即晚加倍用药医治。世玉到了天明,胸膛伤痕已经有了八分痊愈,所欠者生肌长肉,未能平满耳,此时夫妻二人才放下心。
当下母子二人,全身装束,内技软甲,把护心镜藏于胸前,小剑靴穿好,上马提枪,带齐从人,直奔擂台而来。哪知李小环已在擂台守候。苗氏叫各乡亲列在台下,自己将两足一点,上了擂台。只见小环全身是素,足下仍登小铁钉靴,便道:“这位是李小环么?你丈夫作恶多端,死由自取,你擅敢打我孩儿,幸我赶来救好,不然岂不丧在你手?今日我特来请教你的双飞蟋龙脚。”
此时小环听了这语,就知道她是方世玉的母亲,便喝道:“你这没妇,纵子行凶,用暗器伤我丈夫性命。我就打死他,也是理所当然,你既来做替死鬼,何必多言?管教你来时有路去无门。”一面说,一面看苗氏与自己年纪相仿,结束得十分齐整,见她方才上台之势,就知是同道中人。只见苗氏大喝一声,用一个猛虎擒羊之势,扑将过来。小环忙用一个解法,名叫双龙出海。彼此搭上手,战了二百回合,未分胜败,斗至天晚,各自回家安歇,如此连斗三日,不分高下。
再说白眉道人首徒李雄,诨名李巴山,是日因到杭州探望女婿雷老虎,小环接着,对父亲哭诉冤情。巴山大怒,即刻亲到广东会馆,寻找苗氏上台比武。苗氏见是师伯,忙即上前赔罪便道:“我小孩不知,误伤令婿,还望师伯恕罪。”巴山不肯罢手,苗氏再三恳求,巴山执意不许,只得约道:“过了半月,孩儿伤愈,再来领教。”巴山勉强应许而去。
苗氏当下想:“世玉断非师伯敌手,除非亲往福建少林寺。面求至善二师伯到杭州以解此厄。”就将这个主意,对丈夫同儿子说知。随即带了干粮路费,藏了双鞭,就上马飞奔福建泉州而来。日夜兼程,来到福建少林寺下马。直入方丈拜见至善样师。早有少林门徒,认得苗氏是师妹,就问道:“师叔为何不来,你今独来此何事?”苗氏便将父亲去世,及今被李巴山所欺,特来求救,说了一番。沙弥道:“你来的不巧,师父前日起程,云游各处去了。”苗氏闻言,长叹一声,便欲辞出。沙弥道:“你何不到云南白鹤寺,求五枚大师伯下山解救?”苗氏一听大喜,连忙道谢:“多蒙指教,我就此赶去便了。”当下出了寺,取路望白鹤寺进发。不知此去能请得五枚下山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梅花桩僧俗比武 西禅寺师徒相逢
诗曰:同道中人最要和,擂台欺敌动干戈。欺人毕竟还欺己,报应昭彰理不说。
话说苗翠花一路奔驰,望白鹤山而来,非止一日,已到山前,直入静缘庵中,见五枚师伯,拜倒在地,五枚扶起,细问:“因何到此?”翠花就将雷老虎摆擂台起,至李巴山要报仇等事,细说一遍。“特来恳求大师伯大发慈悲,下山搭救世玉儿子性命。”五枚说道:“出家人自归山修隐以来,拳棒工夫,久已抛荒,就去也不济事,谅敌他不过。你倒不如仍求请至善二师伯去解救,你毋庸耽误,快些去吧。”苗氏闻言,吓的两泪交流,十分悲切,再三哀求,五枚始答九下山。苗氏大喜,五枚嘱咐徒弟:“紧守山门,我不久就回。”随即收拾行李、衣履应用物件,提了禅杖,骑了驴子,苗氏也别了师兄,跨上马一齐望杭州而来。
回到会馆,恰巧半月,当下方家父子同各人拜见了五枚。其时世玉身体已经复原,苗氏十分欢喜,即叫人约李巴山父女,次日到擂台比武。到了次日天明起来,苗氏侍候五枚结束停当,就吩咐世玉与大师公提了禅杖,自己也披挂整齐,各人上了坐骑,同了一班乡亲齐奔擂台而来。到了台下,即叫各人雁翅排列,以壮观瞻。五枚跳下驴,使一个金鸡独立,双手一展,纵身一跃,飞上擂台,众人见了,齐声喝彩。这回是半月以前标下长红,约定今日比武,所以来看的人更加多。
却说李巴山早已到台,摩拳擦掌,等候方世玉到,好代女婿报仇。不意到了一个老尼姑,年约八九十岁,童颜白发,身高七尺有余,腰圆背厚,头大如斗。李巴山定睛一看,是白鹤山五枚,乃白眉道人的首徒,非同小可,连忙站起身,将手一拱道:“师兄请了,不知驾到,有失迎候,望乞恕罪。但不知禅驾到此,有何见教,莫非要与小弟比武不成?”五枚也忙还礼道:“出家人到此无别意,特有一言奉劝,不知可容纳否?”李巴山道:“有话请说,如果有理,无不听从。”五枚道:“出家人自归隐以来,世情概付度外,岂有特来与贤弟比武之理?只因月前云游至此,闻得令婿恃贤弟秘授工夫,设了擂台,竟伤害生灵不计其数,而且欺负我辈同道中人,前日就是死在侄孙方世玉之手,虽然稚子无知,误伤尊长,这也是上天假手,为地方除害耳。今方世玉被令爱打伤,死而复生,也可泄心中之愤了,今日看我薄面,饶恕了他吧,我叫他母子在你面前叩头赔罪,再叫他父方德送一千银子为养恤费,大家不失和气,据我的意见如此,不知贤弟可肯依否?”
巴山闻言,激得二目圆睁,浓眉倒竖,答道:“据师兄如此说,我女婿冤仇沉于海底了,他当日比武之时,若不用九环剑靴暗器伤我女婿,就死了也是自己没本领,倒还可以看师兄面上饶他性命。今他用暗器伤人,除非把我女婿再生,舍此之外,无用多说。”五枚见劝他不从,便高声道:“老头儿,出家人一动手,就顾不得那慈悲二字,你可莫要后悔!”巴山也大怒喝道:“我怕你不成?”说罢一推山掌,望着五枚心坎打来,五枚不慌不忙,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将左手挑开,便右手坐马一拳,照他胁下打过去,巴山也格过一边。
二人搭上手,分开拳脚,犹如龙争虎斗,一场恶战,十分厉害。看看斗到日色西沉,战有二百四十多个回合,方才住手。巴山道:“三日后待我摆下梅花桩,你敢与我桩上比武否?”五枚道:“我饶你多活三天,就在桩上取你性命便了!”李巴山道:“不必夸口!”当下二人分手,各带从人回寓。
且说李巴山,择了擂台旁边一块洁净地方,搭棚遮盖,随往木行买办木材,按照方位步法,四面钉下一百零八路梅花桩,此桩每步用木头五个,中间一个,四旁四个,钉就梅花式样,比武之人,足踏此桩,一进一退,均有法度。迎敌时手足相合,稍有分毫差错,一失足就性命难保。此乃雄拳技艺,秘授门中一等绝顶工夫。布置停当,专候临期,引五枚来取她性命,按下不提。
且说五枚回到会馆,只见方世玉走上前来:“请问师公,怎样是梅花桩的武艺,求你老人家指教。”五枚便将如何布置,怎生厉害,一一说了,各人闻言,伸了舌头,缩不进去。苗氏道:“当日父亲虽然教过,我也曾留下图式,可是我未曾练习,今日若非大师伯到来,我母子二人,定要遭他的毒手。”五枚道:“你不必惊怕,出家人自有主张。”众人听了俱皆欣喜。陈玉书每天备了上等斋宴,加意款待。日中闲暇,五枚就把平生绝技工失传授世玉,且喜他心性灵敏,手足便捷。
转眼到了第二日下午,李雄命人来约,明早上梅花桩比武。到来早,五枚会齐众人,装束停妥,一同来到擂台。见了李巴山说道:“你自恃本领,目中无人,摆这梅花桩来欺我,我看你这大年纪,一味凶狠霸道,可见你女婿也是你教坏的。你若不听我良言,一经失手,就可惜辜负了你师白眉道人一番心血,还望你们心想想,莫要后悔。”
这一席话,把个李巴山说得满面通红。心想:“原是自己不该当时叫女婿摆此擂台,枉送性命。又执意与他报仇,今日遇了五枚,明知她的厉害,拼命摆这梅花桩,也是烧红瓦打老虎,实是最后的主意。”便勉强喝道:“我不与你斗嘴,你有本事上梅花桩,和我分个胜负。”五枚道:“既是如此,你先上去走一路来与我看,随后我来破你的便了。”李雄闻言随即卸去外衣,将身一纵,站在桩上。
众人见他年纪虽有六旬,海下一部斑白银须,身高八尺五寸,肩阔腰粗,眼如螃蟹,面露银光威风凛凛,将双手望四方一拱,说声失礼,便展开手段,按着步法使将起来。只听见他浑身的骨节历历作响,果然有拳降猛虎、脚踢蛟龙之势,他把九九八十一路雄拳走完,跳下桩瓣,望着五枚道:“你也走一路我看。”当下五枚也将外衣脱去,只见她脚穿多耳麻鞋,一个飞脚打在这平方一亩梅花桩中间站住,将手四面一拱说道:“老尼献丑,诸公见谅。”随将生平所学的一百零八路雄拳法工夫,施展出来。起初还见她一拳一脚,到后来只见她一团滚来滚去,看的人齐声喝彩。五枚使完,跳下桩来,神色自若。李巴山暗暗吃惊,不料她也精此法,比我更强,事已到此,难道罢手不成?只得硬着头皮,私下嘱咐小环道:“若为父敌她不过,你可将我用的雌雄鞭,暗中抛去,助我一鞭便了。”小环答应,预备去了。巴山上前道:“五枚你敢上桩,与我一分胜负么?”
五枚见他与女儿附耳,谅必有诈,口中便一面答应:“使得!”一面吩咐苗氏母子二人,小心在桩旁照应,提防小环暗算。苗氏世玉答应:“晓得。”随分头留心照应。
当下李巴山五枚同飞步上桩。只见李巴山已摆下个拳势,名叫“狮子摇头”,五枚就用一个“大火烧天”拳势,抢将进去,二人搭上手,一场恶战,好不厉害,战到将近一百回合,李巴山有些抵挡不住,只因五枚今日并不存情,拳拳对他致命处打。小环见父亲有些不济,急忙拿出双鞭,欲向五枚打去,世玉眼快,早已被他看见,即举起铁尺,兜头就盖将下来。小环急忙架住,一见是杀夫仇人,更加气愤,二人就在桩旁大杀起来,这且不表。
再说李巴山看见女儿被世玉绊住不能接应,心下一急,脚步一乱,一失足陷落梅花桩内,早被五枚照头一脚,将颈踢断,一命呜呼,断送无常去了。后人有诗为证。
诗曰:枉设机关巧计谋,良言相劝不回头。英雄半世今何在?血向梅花桩下流。
再说小环见父死在五枚之手,五内皆崩,便拼命把世玉杀败,举鞭直奔五枚。五枚手无寸铁,难以招架,只得将身躲过,幸而翠花赶上敌住。五枚就向世玉取了禅杖,喝退翠花,对小环道:“你好不见机,若再行凶,也叫你死在目前。”小环并不回言,只将双鞭望着五枚头上乱打。五枚大怒,将禅杖急架相迎,战了三十多个回合,哪里是五枚的敌手,被她照头一禅杖,打的脑浆迸出,死于非命。后人有诗叹其节孝堪嘉,借其不能劝夫谏父,行于正道,送至有今日之祸。
诗曰:节孝堪嘉李小环,闺名久已播人间。只因夫婿冤仇结,父女同时上鬼关。
此时,李小环手下各门徒,见她父女同死,各人正欲逃命。五枚看见便高声道:“你们不必惊怕,你们亲眼看见,我苦苦劝他不从,反欲伤我,故万不得已,结果了他父女性命。与你们何干?可好好将他二人尸首收殓,那擂台也快快拆去。”说罢,随即与翠花等一行人同返会馆查点。始知雷洪有一子名唤大鹏,约有十余岁,送往武当山冯道德道士处学习技艺,家中尚有亲人照料。
五枚因将他父女打死,心中过意不去,此时也无可奈何了。随即收拾行装,别了各人,起身回山。苗氏夫妻及世玉挽留不住,陈玉书送上白银三百两,以作酬劳,五枚执意不受。玉书道:“此是馆中公费及晚生们一片诚敬,送予宝庵,作为佛前香油之费,务乞赏面收下。”五枚却情不过,只得收了,别了众人,再三嘱咐世玉留心学习武艺,将来效力皇家,以图出身。苗氏母子远送一程,挥泪而别。
方德也就带了妻儿,别了各乡亲,令李安雇了船只,由来路回到金陵,将万昌生意,一概料理清楚,交与老伙计料理,随即收拾一切物件,雇了一只快船,望家乡一路回来。在路无话,行程将近二十日已到家门。孝玉美玉两个孩子接见父亲,当下翠花带领世玉叩见主母,又拜见两位嫂嫂,一家团聚,十分喜悦,这且不必多赘。
再说方翁,因苗氏要到省城拜访至善禅师,将孝玉等三人求他教习工夫。所以与老妻言明,带了苗氏及三个孩子,出了孝悌村,到庆封府将行李杂物落了渡船。到了省城,就租屋在仙湖街,安顿了杂物,兄弟三人齐到光孝寺,拜访至善禅师。住持道:“现在至善在西门外西禅寺教习。”三人闻言,即往西禅寺而来。正走到西门第六铺,忽见一个后生,年约二十一二岁,身高八尺,面白唇红,眉目清秀,一表人才,上穿蓝布夹衲,下着京乌布裤,足登白袜双梁鞋,一群人围着他痛打,连喊救命,并无一人上前解救。世玉暗间过路之人,方知被打的名叫胡惠乾,打的是机房中人,旁人怕机房人多,故不敢相劝。世玉兄弟三人道:“岂有此理!”世玉就将两手一分,那些机房中人,犹如推骨牌一般,一连跌倒十多个人,他本不欲多招事,救了这人出来就罢了。不料机房中人,见他只得三人,推跌了他们,又将仇人救了,均各大怒,一齐拿出短兵器,上前四面围住,将铁民铁钳乱打上来。世玉勃然大怒,顺手拿住一人,夺了兵器,孝玉兄弟也帮着动手,早打得机房中人,没命地飞跑,逃走去了。把兵器丢了一街,幸亏孝玉怕事拦住才不致伤人性命。若世玉认真动手,不知今日要伤多少人呢?
却说世玉等,见那人受伤甚重,难以行走,世玉就将那人背上,同奔西禅寺而来。到了寺中,拜见至善禅师。呈上苗氏禀帖,其中云:“一则请安,二则拜恳念父亲苗显面上,教授他兄弟三人的武艺。”至善一见三人,十分欢喜,一口应承。随后谈及在杭州打死雷老虎之事,至善便问世玉道:“你背的是什么人,为何被打得这样厉害?”世玉道:“我们在第六铺,遇见他被机房中人打坏,无人敢救,因将那班人赶散,救他到此,望师公赏些妙药救他性命。”至善赞道:“你们兄弟如此义侠,倒是难得。”随即取出跌打还魂丹、补血生肌止痛散,与他敷服,不一时,肿痛渐消,这人睁开了眼,口中吐了几口瘀血,方才转醒,心中感激,便叩谢他兄弟活命之恩、老师父医治之德。至善乃问道:“你因何与机房中人争斗?你姓甚名谁,何方人氏?”
那人答道:“小可姓胡名惠乾,新会人,现年二十二岁,家中还有母亲杜氏,妻房夏氏,儿子友德。先父在日,向在机房业中,开设杂货小店,历来被这伙人欺负,因他人多,不敢与他们争论。前数年这班人,因我年轻貌美,都叫我做契弟,羞辱我。父亲恐怕生事,打发我上外埠雇工,前月回来,始知我父亲两年前被他们推跌,因此中风而死。店中伙计只得将尸收殓,运回家乡,也因受欺不过,立脚不住将店闭歇。母亲恐我闯祸,不肯予我知道。昨日始知详细,故此来与他们理论,不料反被他串合同行中人,将我痛打至此,若不遇恩人兄弟相救,定遭毒手。”
诉了一番,直把方世玉激得大喊道:“岂有此理!”众人也为他不平。世玉道:“胡兄即使到官告他,谅也敌不过他们,莫如拜在师公门下,学成工夫,将来把这些狗头,见一个打一个,叫他知道厉害,以后才不敢强行霸道。”众人都道:“这话有理。”胡惠乾道:“只是小子家道贫寒,身体软弱,只怕气力不足,且不知老禅师可肯大发慈悲,收留教训呢?”至善便道:“出家人以方便为门,生平所授徒弟,及医人跌打损伤,贫富一体,从未计较钱财,均是他们自己酌量酬谢。再气力是练得出的,武艺工夫,你肯用心,亦无不成。只是凡在我门下是要心平气和,可不许恃拳棒生事,救人则可,伤人则不可,预先说明,心从意愿,方可拜我为师。”众人齐声应道:“师父明训,敢不遵命。”惠乾勉强爬起,来到至善跟前,跪下叩头,拜了师尊,又与世玉兄弟结为生死之交,日后患难相顾,这且不赘。
却言至善在西禅寺开设武场,摆列着埋桩木马、沙袋飞陀及十八般兵器,件件齐备。在先已有六人,今连方氏兄弟胡惠乾四人,共是十人。老禅师命他们各用红纸写列姓名,办备神福酒筵、香烛纸马,在关圣像前,拜为兄弟。日后彼此照应,如有负义为非,明神鉴察,所有姓名,开列于下:
李锦纶 谢亚福 李亚松 洪熙官 童千斤 方孝玉 方美玉 方世玉 胡惠乾
拜罢起来,欢饮而散。自此至善将生平所学技艺工夫,传授这班徒弟。光阴易过,将及半年,忽然一日对各人说道:“我离少林将已一载,放心不下,意欲回去料理,再来教授你们。只因你们初学,手脚马步,虽已稳当,然各门武艺还未得精,因此再三想了一个两全的法子。我有一个徒弟,姓黄名坤,在我手下学了多年,与我差不多,精神比我还好,现在汕头黄安祥成鱼船押帮,待我写信叫他来替我教授你们工夫,你们既不抛荒,我也可以放心回去,将少林寺中事务慢慢办理清了,再到此地,岂不两全?你们意下如何?”当下众人道:“既然师父要往少林寺去,只求预早付信,请黄坤师兄到馆,教授我们工夫,还望师父早些回来,以免我们盼望。”至善见众徒应允,随即取过文房四宝,写了书信,寄往潮州,自己在西禅寺静候黄坤到来,方好动身。只因这书信,引出奸夫淫妇许多奇事。正是:
无边冤枉奸淫事,有意铺张做下文。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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