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在雍和宫、长城、颐和园和故宫等一众著名的名胜古迹面前,低调的白云观如同一位隐居闹市的真人。话说这里是全真教三大祖庭之一,赫赫有名的“天下第一丛林”(第二是崂山太清宫),自长春真人丘处机奉元太祖成吉思汗之诏入驻并掌管全国道教起就成了道教徒们的圣地之一。
▲今天的白云观
位于帝都的白云观历朝历代都受到帝王和官僚阶层的垂青,也跟王朝政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到了晚清乱世之时,更是出了一位长袖善舞的带头人。
白云观始建于于唐代,原名太极宫,坐落于今天的北京市西城区,原本只是一座不起眼的小道观。
白云观和全真教话说道教主要有两大流派,其创始人大家都不陌生,正一教起源于东汉张道陵天师,其道场盘旋于江西龙虎山已有1700余年了;其二就是全真教了,创立人乃是“射雕三部曲”中未曾露面的“中神通”王重阳。
▲王重阳的小说形象与历史高度重合
如果各位分不清楚的话,那就去主殿看看就好了,全真教推崇的道祖是纯阳子,也就是道教八仙里最风流倜傥的吕洞宾。
如小说所说,王重阳是一位“痛祖国之沦亡,悯民族之不振”的民族英雄,曾在北方主持抗金数十年,失败后遁入“活死人墓”,七年后出关创立全真教并渡化了“全真七子”。
▲全真七子:我们都是真的
长春真人丘处机的形象就有些出入了,不同于小说里那位江湖习气颇重的豪侠,历史上的邱真人是全真道掌教、龙门派创始人、真人、思想家、政治家、文学家、养生学家和医药学家,唯独不会舞刀弄剑。
邱真人颇受人们尊重,他在74岁高龄之际高龄远赴中亚劝说成吉思汗止杀爱民而闻名世界(这个小说里也有),也得到了一代天骄的尊重,于是将太极宫(白云观)赐做了邱真人的藏蜕之所。
▲凑合着看吧
而原型和小说人物大相径庭的是尹志平了,历史上的他可是全真教第六代掌教,有名的得道高人,想当年金庸先生因为将其刻画为玷污小龙女的淫贼,得罪天下道门不说,还曾连人带车被堵在终南山脚下不得上去,后来不得已改成了甄志丙。
今天的白云观历经数次毁坏和修复,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唯一不变的就是其在道教徒心中的地位,邱真人的生日甚至从宗教典礼演绎成了北京地区独有的节日--“燕九节”(正月十九)。
▲流行于北方的“燕九节”,主题就是找神仙
民间如此,庙堂也不例外。话说历史上权贵们亲近道教的理由多半不是信仰问题,而是道家的独门绝技--炼丹,虽然事故频发,两千年来却从不乏趋之若鹜者。明代刘若愚《酌中志.饮食好尚纪略》曾称正月十九日僧道辐辏,不论太监还是权臣,凡好黄白之术者,均赴白云观游览欲图能够得到成仙的丹诀。
总之,白云观因全真教近水楼台的官方成色而成为“天下第一丛林”,但值得注意的是这只是其在全真教的地位。
传奇人物高仁峒
邱真人之后白云观屡次翻修,明洪武二十七年(1394),燕王朱棣令中官董工重建前后两殿、廊庑库房及道侣藏修之室,后宣宗、英宗两代再次修葺。清朝历代皇帝则相继拨款进行了扩建,一改过去的“隘窄”并形成了今天的大体格局。
但“天下第一丛林”始终被龙虎山的天师嫡脉压了一筹,依制那里才是道教总首领所在,他们世代受朝廷册封,几乎垄断了朝廷“供奉”之职,直至晚清一位神通广大的道士“空降”白云观。
▲高仁峒 (1840—1907)全真龙门派二十代传戒律师,法名明峒,字云溪,号寿山子。
兹有京都白云观方丈,护法道友,仁峒高公,禀柱下之真传,作玄门之领袖,踞白云之丈室,为黄冠之依归,欲参普门,故朝第一名山,广结众缘,因设千僧大斋,又以心期宏道,志在利人,敦请山僧,升坐说法... ...--《印光法师文钞集后编》
据载高氏十五岁双亲离世,十九岁入道,后四处游历并在白云观短暂落脚,因与道友相谈甚欢而先后被任命为“执殿”和“知客”,随后因“人情得意,往往怠生。不若茹苦,磨炼性情”而再次云游东北地区。
高仁峒于1871年回到白云观并接受律师张圆璿的“传戒”,1877年再度回京并接受“监院”之职,1881年接替羽化的白云观方丈孟至成为“天下第一丛林”的方丈,此后偶有外出,不曾久游。
十多年的游历生涯,高仁峒学过丹道,当过隐士,交遍同行,任过要职,可谓见多识广,经验丰富,更积累了偌大的名声。其任方丈前十五年共传戒五次,受戒弟子高达1707人,占据白云观自嘉庆至民国年间的三分之一。
PS:所谓“传戒”并非简单的收徒或者授法,而是全真一派最隆重的宗教仪式,依之古制,口口相传,六耳不谈道,旨在法不传于匪人。
这意味着白云观的信徒陡然增加了起来,这固然跟高仁峒的修为和影响力有关,但传戒耗资巨大,小小白云观何以在短期之内连续举行此等盛会呢?
“拨出地一顷七十八亩,按钱租,每亩得制钱四百二十四文,每年共得租钱七十五千六百八十文,以作永远功德之费。叶公前施地亩,永奉神明香。今又施银两,以济十类孤魂,真可谓普结善缘。”--《中元济孤勒石记》
答案自然是那些非比寻常的善男信女们,白云观逐渐在晚清积累了丰富的观产,据光绪十二年(1886)的碑刻可知,仅白云观的下院玉清观就有“田产四十四顷七十八亩三分”。
神仙中人的八面玲珑“白云观豫锡之之约,阴轩未到,到着五客:荣仲华、李兰孙、谭文卿、祁子禾及余也。方丈高云溪,山东济宁人... ...”--《翁同龢日记》(1892年某日)
这是一次寻常的饭局,摇旗的豫锡之是晚清“名士”,没来的阴轩乃吏部尚书徐桐,除翁同龢本人之外,赴宴其余四人分别为为荣禄、李鸿藻 、谭钟麟和祁世长,皆是清廷大员。
聊些什么并不重要,据载,王宫贵胄们很喜欢在白云观宴请,而身为方丈的高仁峒也结识了不少权贵。但道家丛林何时变成饭馆子了呢?自然不会,在神仙之所谈论饭钱的确有焚琴煮鹤之俗,还好有“香火钱”这么个概念。
京城有活神仙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深邃的紫禁城,恰好李莲英也颇好神仙之术,二人很快引为知己并结拜为异姓兄弟,《北平旅行指南》曾言“阉宦如李连英小德张辈,皆其朋党”。而通过与内廷权监长久的密切联系,高仁峒慢慢接近了帝国的主宰者--慈禧。
“高讲修炼,谓有点金术,问其秘,终不言。或曰:`此能富贵人,不较点金胜耶?' 高尝进金丹 ,时自诩曰:`李总管献何首乌,其功不小,然亦金丹力,故太后老而不衰,能驻颜且健步也 。'”--金梁《光宣小记》
老佛爷自然是信佛的,但道家的炼丹绝技也不可忽视,估计她磕下去的驻颜金丹应该是颗安全第一的中药丸子。
▲其实古往今来,国人对炼丹都有着好奇和期待
“(高)进神仙之术于孝钦后。孝钦信之,命为总道教司。”--《清稗类钞》
总之凤颜大悦的慈禧随手给高老道封了个“总道教司”,再现了当年邱真人与张天师平起平坐的辉煌。
优质中间商话说丁柔克曾言“寺僧最势利”,此言或有些偏颇,但千百年来的教派们再怎么宣扬与世无争,也会在官家面前要个牌面,高仁峒与权贵们的结交本无可厚非,但很快就与政治沆瀣模糊不清了。
“高老道,白云观主持也。与李莲英有连,能通声气,奔走者争集其门。”--金梁
此时争相“争集其门”的并非信徒,而是寻求“终南捷径”的求官者们,高仁峒与内廷太监结成朋党且受到慈禧信任,加之与清廷权要们关系很好,朝中权贵和宫中内侍多寄名观中为弟子,故而高仁峒和白云观达成了优质中间商的一切要素。
当年外省的官吏纷纷奔走其门,将于高道士的交情视为终南捷径,后者暗操陟黜之权,颐指如意,一时间声势煊赫,门庭若市。
民初著名小说家陆士谔在《清朝秘史》提到晚清拟改革内阁官制,不料突然改弦更张为从州县入手,原来是那些唯恐大权旁落的要员们走了高道士的门路,使得慈禧改了主意。
“高道士正月二十曰寿辰,凡王公百官以及优伶隶卒,咸往庆祝,并有俄国商人,及太监诸色人等甚伙,毂接肩摩,岁以为例。”--《小奢摩馆脞录》
高仁峒的“交游广阔”很快突破了国界,据载其寿辰之日连俄国商人都来了,但他们肯定不是来拜神仙的。
▲李鸿章赴俄签订《中俄密约》
据曾任中央文史馆副馆长的叶恭绰先生回忆,当年高李二人都主张跟俄国亲近,《中俄密约》(1896年)世皆传为李鸿章所为,实际上是由李莲英与璞科中间人来完成的。而李与璞科第之联络则是高道士充当的中间商。
二人何时结交已不可考,高仁峒曾允许华俄银行理事璞科第在观内居住,号称“大俄国璞寓”,在1900 年义和团事变中,高仁峒劝璞科第等人筹集巨款,购置米粟于白云观,在城区八处设粥厂施粥, “ 兼溥御寒冬衣之赐”,也算是一桩善事。
璞科第凭借与高道士的良好关系成功渗入内廷,进而与李莲英等权贵和慈禧太后建立了一种“互信”的关系,获取了俄方期待的在华利益。
最早发现端倪的是日本人,时任外交官的日人高尾亨的1907年的机密报告中,强调通过高仁峒 “可了解李莲英以及宫中的诸种情况,以及二、三种政府各部门的内部消息” ,探听到了诸如“皇太后之近况” 、“李莲英之势力” 、“关于庆亲王等之消息”和“高方丈之势力”等一些鸡零狗碎的信息。
随后,日本以驻华内田公使的名义向白云观提供维修殿宇的经费一千两,作为结交高道士和太监们的“投名状” 。
高仁峒同意搭桥牵线,同时又说“全属私交 , 与公事毫无所涉” ,此外对于日人要求在白云观里购置公使“别墅” 的请求也婉言谢绝 。
李莲英则回话说“日本和他国不同,共奉儒佛之教,从而理应对道教信仰甚笃”,言语中颇有着轻蔑和拒人于千里之外之意。
尹志平的原型和会所化的圣地高道士如此神通广大,自然少不了巴结之人,而手段也不限于金钱和牌面,据载“达官贵人之妻妾子女 , 皆寄名为义女,得为所幸则大荣耀”。
当然,一个“幸”字轻轻道破了“干女儿”们“古今一也”。
据说观中有数十间高标准客房,却只对“朝贵妻女之来宿庙会神仙者”开放,家属都不得靠近,《白云观纪游》曾提到三清阁上有很多密室,每到新正(正月),“阁上满是北地胭脂,南朝金粉,髫影钗光,徘徊簪际”,想来当年有不少穷尽我等想象力的花样演出。
“有杭州某侍郎妻绝美,亦拜峒元为假父,为言于慈禧,侍郎遂得广东学差,天下学差之最优者也。”--《白云观道士之淫恶》
关于高仁峒的风流韵事,当年既是市井的香艳传闻,也是野史家的灵感所在,他们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道家圣地里的肮脏交易。据说至今火德殿附近仍有一处密室,相传乃是高道士的销魂窟,当年也曾闹过几椿风流笑话,好在没有造成群体性事件,只是街头巷尾早传为“美谈”罢了。
当然,当事人睁一眼闭一眼的原因不止于高道士手腕灵活和神仙之能,更多在于其上达天听的巨大能量吧。
现在想来,或许晚清的这位高真人才是尹志平的真正原型吧。
“高晚年酖于女色,狎一孀妇,藏春于宣内某巷。热中者,乃又趋奉于孀妇之门下,以冀代为吹嘘,高病危时,犹奄卧于春帐粉被中,及舁之观内,逾日气绝 。”--《北平旅行指南》
公元1907年,一代“高人”羽化登仙,不知道这段记载算不上高氏晚年耽于女色的确证,但在街头巷尾的传闻中,高仁峒以颇为香艳的方式离开了他长袖善舞的舞台,像极了康有为。
结语:标准的“寺僧”除了交游和炼丹之外,高仁峒其实在诗书画方面还是颇有志趣 、成绩与文采的,在流传至今的高仁峒赠“莲舫弟台大人雅属” 的对联中,高氏“太史公文五岳高,小将军书三山远”的书法颇有功力,对联也颇为工整 。
高仁峒在1885年左右刊印了《云水集》(上下册),用以辑录自己修道心得、偈语、诗歌等,是白云观历史唯二留有文集传世的高人之一,为之作序的“青渠散人李湍遇”曾赞高仁峒系“孝友中人” 。
高虽是道士,但亦推崇三教融通,司森曾作诗赞孔子和释佛,在文集后记中还推崇“大学言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以修身为本十六字心法”。
▲这句话说的是康有为
但是,某位被高氏邀请而来的“先生”曾言“此集文字虽佳,言空言悟见解却差” ,这令笔者又想起了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
治蔬菜尚佳,亦俗人耳。
这是前文那顿半朝权贵的饭局之后翁同龢给出的评价,想来高氏也是参加了饭局应酬的,在清高的帝师眼中,一个政治的门外汉自然说不出什么高论。而在日本人看来,其“所谓政界里面的消息,不可期正中要害,且其所言既无系统,又欠缺要领,内容颇难判定。”
高氏不通时事和见识不高或许是他被称为“俗人”的根本原因,但更俗的其实是生活方式。
“但饶寡欲与清心,要语还征道行深,一事真人难免俗,白云观主说烧金。”--黄钊《帝京杂咏》
高仁峒这的确爱财、好名,还更好色,孔子曾云“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他做了最生动的演绎,却又算不上坏人。
其以黄白之术结交权贵和慈禧太后的行径并无可厚非,大规模传戒和接受善男信女的香火钱也不算太出格,《水浒》里的大相国寺也是这么搞的。
▲时至今日依旧有几分俗气
其实不论是道或佛,在各自近两千年传播史上并非一味扮演世外高人的角色,前者在历史上遭遇过“三武一宗”的浩劫,皆源于势力膨胀到对皇朝具备威胁性,后者在葛天师改革之前一直是造反的专业户,比如大家熟悉的太平道和五斗米道。
至于勾连俄国之事,也不足以上升到卖国的高度,或许在高仁峒看来跟卖官鬻爵并无二致,自己不做总会有人操刀,而对于病入膏肓的大清国而言,亲近俄国或是日本又有什么区别呢?
高仁峒毕竟不是挽救李唐危局的李泌,他适应不了“数千年未之这大变局”,只是人情场上的达人而已。
再者,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在晚清的大染缸里,又有谁敢自认为道德上的完人呢?康有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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