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剑钧
一
千里岷山,山林葱郁,顶缀白雪,宛若一条虬龙,上接陇右,下连巴蜀。千百年来,为人迹罕稀之地。公元1935年9月,一支衣衫褴褛的队伍,出现在潜藏着诗情画意的山林之间,进行着人类历史上最为悲壮的长征。时年四十二岁的毛泽东,统领的这支队伍名曰“中国工农红军陕甘支队”。这是由红一方面军第一、第三军团和军委纵队改编而成。1934年10月,中央红军长征出发时有8.6万余人,到1935年9月,陕甘支队到达岷山一带,兵力锐减至7000余人。遵义会议之后,中央红军尽管在赤水、大渡河、泸定桥等处化险为夷,但也未能根本改变腹背受敌的窘境。红军的出路只能是继续北上,最优选择就是突破甘南的腊子口,翻越岷山,到国民党统治薄弱的陕北去寻觅落脚点。
腊子口是岷山山脉的要隘,口宽三十米,两边悬崖绝壁间是腊子沟,沟下河水湍急,一座木桥横跨两岸峭岩之上,是唯一可翻越岷山的隘口。口上有敌重兵把守,欲过这般天险岂是易事?当下众说纷纭,瞻前顾后之际,毛泽东拍板立断:三天之内必须攻下腊子口!此言一出,毛泽东的心情是沉郁的,成败在此一举,若拿不下腊子口,中国工农红军的历史可能就要重写了。于是,毛泽东与林彪、聂荣臻接连三次致电彭德怀,部署夺取腊子口的战斗计划。电报说:“顷据二师报告,腊子口之敌约一营踞守未退。该处是隘路,非消灭该敌不能前进。”
9月16日,先头部队红四团抵近腊子口。驻守的国民党军新编第十四师在桥头和山崖上筑有堡垒,以一个营扼守隘口,一个营在其后的三角形谷地布防,师主力则在隘口以北至岷县一带待援。入夜,红军猛攻桥头,怎奈白军居高临下,凭天险固守,多次进攻都失利了,进军之途,洒下勇士一路鲜血。战至凌晨,举着望远镜观察地形的团长黄开湘和政委杨成武见强攻无望,就下了一遭险棋,欲派人攀上腊子口左侧悬崖,出奇兵于敌背后。夜色中,一位没留下真实姓名的小战士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奇功。“那个小战士只有十六七岁,中等身材,眉棱、颧骨很高,脸带褐黑色,眼大而有神……因为他入伍时没有名字,战友们就给他起了个名字叫‘云贵川’……”杨成武在回忆录中,记下了那位飞攀悬崖的可爱小战士。
红四团正面佯攻时,“云贵川”渡过冰冷河水,转到悬崖背后,用带铁钩的长杆,做了一次赴死般的登攀。登顶后,他将用一根根红军绑腿联连接起的绳索,一头系在大树上,一头甩下来,战友们借此攀上了峭壁。隘口上空,信号弹腾空升起,神兵从天而降,一颗颗手榴弹从山顶砸到敌人脑袋上。白军做梦也没想到会受到身后夹击,军心涣散,少部被歼,大部溃逃。腊子口踩在了红军脚下,战友们在晨曦中挥舞着军旗跳跃欢呼,每个人脸上都沐浴着血色霞光。肖华日后在《突破腊子口》诗中言:“绝壁巉岩挡不住,神兵飞下万重山。”
毛泽东欣闻拿下天险,顿时大悦。他站在岷山峰巅,极目远眺,仿佛看到了横空出世的莽莽昆仑,看到了红旗漫卷的人间春色,看到了南湖航船奋楫扬帆正当时,看到了一个环球同此凉热的未来世界……于是,一首《念奴娇·昆仑》应运而生:“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
二
诗言志。读《念奴娇·昆仑》,我的情感逐随文字的奇特想象而升华,也逐随词中的浩然大气而震撼。昆仑山峰,已不只是诗人笔下的自然景观,也展示出革命领袖气吞山河的浩然意象。金秋九月,一个收获的季节。一过腊子口,意气风发的红军将士甩掉了蒋介石的围追堵截,疾步穿行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岷山,进入到陇南宕昌,在一个叫哈达铺的小镇里,毛泽东从一张不起眼的《大公报》上偶知,陕西北部尚有苏区根据地存在且非常活跃。大喜过望的毛泽东,随即与中革军委作出了向陕北进发的战略决策。
《念奴娇·昆仑》就在这种大背景下问世了。毛泽东站在时代制高点上,早已“阅尽人间春色”,诗意地抒发了“改造中国与世界”的伟大梦想。虽说中国革命形势依旧严峻,蒋介石依然叫嚣“攘外必先安内”,日本军阀又在图谋华北事变,但一路长征的中央红军已是凤凰涅磐、浴火重生。面对国内“停止内战,一致对外”的强烈呐喊,洞察秋毫的毛泽东,已在马背上熟稔全民族抗战的大略了。恰如毛泽东谈及《念奴娇·昆仑》时说“昆仑,主题思想是反对帝国主义,不是别的”从词中雄浑的意境里,我体味到毛主席壮志凌云的冲天豪气,气势如虹的理想抱负,“安得倚天抽宝剑”,去彻底改变“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的悲惨世界,去建设“环球同此凉热”的新世界。在毛泽东的旗帜下,中国工农红军历尽了艰苦卓绝的长征,为了伟大理想与远大抱负,以昆仑山的气魄负重前行,这就是中国共产党人信仰的力量。
毛泽东以拟人的笔法写了气势磅礴的昆仑山,身虽在秋日,却从冬写到夏,既有昆仑“横空出世”的现实巍峨,又有“飞起玉龙三百万”的浪漫想象。在伟人笔下,不啻于追寻古人的“济世人于水火,解民生于倒悬”,而是在追求大同的“太平世界”,其字里行间,都张扬着共产党人磊落襟怀,傲视古今的宏大理念,以及放眼世界、俯瞰天地的非凡诗意。《毛泽东传》的作者,美国传记作家特里尔在谈到《念奴娇·昆仑》时写道:“长征结束时,毛甚而面对群山又发灵感,将它视作超出中国自身革命之外的世界和平的象征”。
毛泽东身在岷山,眼观昆仑,不光缘于昆仑山的神奇,也不光出于诗人的浪漫,是伟人的眼界超然。古今中外,多少诗人面对高山大川,都会生出山河永恒,人生苦短的消沉。唐代诗人柳宗元,也是个有为的政治家,但在谪居永州后,精神压抑,只能寄情山水来抒发孤傲之情。他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写得非常好,但格局与毛泽东就不可同日而语了。长征之路,千山也难见飞鸟踪影;万径也鲜见行人足迹。但毛泽东的长征诗句总是飞溅起昂扬的激情。这首词写了昆仑的巍峨雄奇,写了昆仑的绵亘千古,但这只是一种象征,其蕴意已远远超出昆仑山自身了。 毛泽东博古通今,精通中华历史文化,深知昆仑在华夏文明史中的地位。昆仑山脉西起帕米尔高原,绵延2500公里,素有“万山之祖”和中华“龙脉”之地的显赫地位,也是中国神话里最重要的神山之一。毛泽东在词中以气吞山河的豪气,振聋发聩的威势,与昆仑山拔剑论道:“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这个“我”,是诗人心中的“大我”,是顶天立地的中国共产党人,是百折不挠的中国工农红军。他们要“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想想看,这是何等气魄,又是何等伟岸。诗人要执剑裁峰,“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让欧、美、亚三大洲的人民,推而广之到全人类都能共享昆仑之利,其核心是要实现“环球同此凉热”。至此,全词的意境升华到一个极限高度,闪烁出“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的理想之光。
三
突破了天险腊子口,跨过了蜿蜒的岷山,红军长征胜利在望,陕北近在咫尺,用毛主席的话讲,“马上就要到家了。”于是,诗兴大发的毛泽东,仅1935年10月间,就一连写了四首长征诗词:《七律·长征》《忆秦娥·娄山关》《清平乐·六盘山》和《念奴娇·昆仑》。
之后,中央红军抵达延安甘泉,11月6日,中央红军与红十五军团在象鼻子湾胜利会师。那天,毛泽东站在雪地里,迎着漫天飞雪,豪情万丈地说:“我们用双脚用了一年时间走了两万五千里,这是史无前例的壮举,这才是真正的长征。长征是宣言书,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长征以我们的胜利敌人的失败而告终。” 毛泽东的演讲与他的诗词一样充满了诗意。 据《毛泽东年谱》记载,毛泽东在1935年10月创作《七律·长征》之后,紧接着写道:“同月,作《念奴娇·昆仑》。”此诗词最早刊发在1957年1月号《诗刊》上。在“飞起玉龙三百万”一句末,有作者自注:前人所谓“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说的是飞雪。这里借用一句,说的是雪山。毛泽东说的“前人”是指北宋时期西夏国相张元和他写的《咏雪》诗句。他将其衍化于此词,用在绵延起伏的昆仑雪山上,犹如千百万玉龙在飞舞,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也足见昆仑山在诗人心目中的地位。
巍巍昆仑,顶天立地。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长江、黄河都发源于昆仑山脉。世间一向有先有昆仑,尔后有华夏之说。华夏龙脉始于昆仑,得九州之险,藏八方地灵,展世代雄风,也与中国革命的进程一脉相连。中央红军长征到达陕北十二年后,1947年6月,胡宗南二十万大军进犯延安。毛主席和党中央机关撤离延安后,仍在陕北与敌人周旋。有一支三千人左右的中央纵队负责保卫毛主席等中央领导同志的安全。毛主席亲切地称之为“昆仑纵队”。由此可见,“昆仑”二字已经深深地走进了毛主席的内心世界,其诗心之初、感慨之切、印象之新,都赋予昆仑更多更高更美的诗意。
原载于2022年8月26日《中国纪检监察报》第七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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