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寂寥廖杨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
独有南山桂花落，飞来飞去袭人裾。
跻身不了繁华，空留落寞的背影，在千年后成为一片写意。满床的书香透过时光的缝隙，体贴这日夜孤独地思考着，仍有桂花香盈袖。我，是纯粹的书生，天地洪荒，与无涯的岁月中厌倦太息，卓然独立。
这样的写意，在精心至极的繁复工笔之后脱颖而出。不经疑惑卢照邻有意为之，以几笔疏淡来对抗初唐宫廷中主流文学的典雅富丽和轻艳猗媚。而对抗的本源，是铺排的工笔没有得到主流的认可。
也曾是白衣飘飘，来自唐代五门望族中的“范阳卢”，少年时代师从一方大家曹宪，王义方习经视，直到受到邓王的爱重。邓王将他比之司马相如。
也曾希望像司马相如一样，客游梁园，结交天下最才；家贫无业，琴挑佳人；卖车结垆，反获家财；一赋动帝王，招封至京城；出使西南，不辱使命；荣光归来，去官闲居；长门求赋，一赋千金，那样万古流芳的传奇。
所以，初始的他像宫廷中的文臣一样，作着皇帝最喜欢的诗：吟咏自己安享富贵的闲情逸致，那份小资的自足之情，抑或通过描绘帝居王城的宏丽繁盛来讴歌太平。满纸的六朝遗风，更有一些艳情，甚至色情。
然而，终于没有冉冉升起。房玄龄、杜如晦、姚思廉、薛收、褚亮、陆德明、孔颖达、虞世南、颜相时、许敬宗……一个名字如今读来，目前就是气宇轩昂、清平开阔的贞观。他没能获得弘文馆这些学士的身份，瀛洲在水一方，此生去不了的地方。
许是宿命。这宿命的阴影还笼罩在与他齐名的三人身上：王勃、褚亮、骆宾王、杨炯。当吏部侍郎李敬宗将四人推荐给典选大员裴行俭时，裴行俭个四人算了一命：“炯颇沉默，可至令长，余皆不得其死！”杨炯的命运果然止步于盈川县令；二十八岁的王勃因戏为《英王鸡》文，被高宗怒逐出府，几年后南下探亲，渡海溺死，惊悸而死；骆冰王则做了讨伐武则天的徐敬业的秘书，撰写了那篇著名的《讨武》，后兵败身亡，也有他最终出家的传说。
预言一一实现。
不管卢照邻相不相信自己的命运正向着裴行俭的预言行进，他在长安和洛阳两座都城就开始郁郁寡欢。他时运已去。爱重他的邓王英年早逝，卢照邻去了益州作县尉，任满后漫游蜀中，这时候，他的风疾日益加重。当被迫远离宫廷，蹭蹬下僚时，他才发现主流文学的矫情。处江湖之远，在野者的直率、激烈、愤懑足以抵挡庙堂之上的悠闲、富贵、淡雅。因为未曾跻身，反思才想的更清楚；因为远离，回望才能看得更真切。
他以身外身回顾这场盛世繁华。
一时香车宝马，川流不息。与富足恒，金鞭络绎，龙衔宝盖，凤吐流苏，更有流丝绕树，娇鸟啼花，碧树银台，合欢厨灵，一派长安城中豪门贵族争竞豪奢、追逐享乐的景象。
一时豪门中纂养的歌儿舞女行云著蝉鬓，初月上鸦黄，含娇含态。而这些女子也曾对爱的憧憬：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至于御史府中和延庭门前，直是朱城玉道，翠坝金堤。莫道杜陵北，渭桥西，侠客芙蓉剑，抑或娼家桃李溪。紫罗裙，清歌啭，人如月，骑似云。北里三市中，尽是弱柳清葵，佳气红尘，罗襦宝带解，燕歌赵舞忙。
然而，再怎养的争构纤微、竟为雕刻，再怎样的糅之金玉龙凤、乱之朱紫青黄，影带以徇其功、假对以称其美，都是身外身的冷眼旁观；唯一不忘的是以市井的放纵改造宫廷的堕落，以大胆代替羞涩、以自有代替局促的使命，大开大阖，坐看红尘。
而后，才有这几句抽离繁华之外的惊警：
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
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
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
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最明亮时总是最迷茫，最繁华时总是最悲凉，只因预见万物将在沧海桑田中老去，满堂金玉，最终冢前青青草木。对于卢照邻而言，唯有独坐小楼成一统，忧患而作，发愤著书，才能摆脱以道自任的人生抱负和经世致用的政治情怀破灭后的寂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亦同。前有西汉扬雄独坐子云居，如今卢照邻也在满床书中任思想逡巡。
扬雄说：“知玄知默，守道之极；爱清爱静，游神之庭；唯寂唯莫。守德之宅。”守道之人追求的是谦退谦默，不求闻达；超然于万物外，才能游于神庭；唯有甘于寂寞的人，方可留存一分高尚。
那份繁华，无缘得触。仕宦的失意换取了诗歌史上的成就，屏蔽了初唐宫廷的靡靡之音，呼唤着盛唐高扬之音的到来。是失失得，几十年之后，一位伟大的诗人在读罢“初唐四杰”的诗歌后长叹：“尔曹身与名俱灭，不费江河万古流！”千年后，另一位伟大的诗人、学者、民主战士在昆明西南联大的课堂上赞美了这首诗：“这癫狂中有战栗，堕落中有灵性……如今这是什么气魄！对于时人那虚弱的感情，这真有起死回生的力量”
《长安古意》，仿佛就是为了杜甫和闻一多而作。卢照邻足以释怀，在时间无涯的荒野里，重要的不是早一步或晚一步。而是终于有人向你走来。异代不同时，才是最难得的相遇。
他的写意，终有人识。仍有桂花飞来飞去，点破千年的寂寥。
辛丑牛年 辛丑月 丁卯日
徳礼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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