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说表里不一,纹身却透露着内心的秘密。
“顾客看见我的纹身后除了惊叹其美,都会问我疼不疼。疼才是纹身的“乐趣”,纹的过程有一种超越自我的快感。”威奇微笑着说。“剪刀的图案体现着我的职业,这也是我的热爱,过一段时间我还会再纹。”摄影/董洁旭
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用身体去记忆的。“感情太脆弱了,当时觉得重要,过段时间冷却或者分手了,就很麻烦。”文身师徐志成见过太多祁聪这样的情况,他坦言,与爱情相比,信仰、亲情,也许更合适作为文身,“因为在现代的社会,后者才代表永恒”。
徐志成在客户的皮肤上进行山水风景的创作。“意境是很难模仿来的,得用心去感受自然”徐志成对身边的学徒说。摄影/董洁旭
通常情况下,七个多小时的文身都会分两三次做完,但为赶第二天下午的飞机回西安,苏宇一次完成,也由此这“第一次”的疼痛记忆比其他人强烈许多。
回到西安,苏宇总有一种错觉,觉得文了图案的手臂更重一些,走路也不自觉地高低肩。为了寻找平衡,四个月之后,苏宇又来北京找徐志成了。等文完另一边手臂,衣服一脱,像两个半截袖,“特别傻,很二。”
从此,苏宇对文身上了瘾。文身线圈机“滋滋”的声响和轻微而持续的疼痛感,像烟瘾一样,隔一段时间,就引诱他来到徐志成的工作室。
最重要的,还是他感到的文身带给内心的能量。苏宇曾经有过事业不太顺利的阶段,从北京到西安做医药代表,工作的日常就是厚着脸皮推销、隔三差五挨骂。就是在那个阶段,他把自己背上文了绿渡母,“一共做了7次,每隔两个月,就从西安到北京。”做文身的那几个小时,他觉得是自己几个月里最舒服、轻松的时间。
徐志成见过形形色色的客人,不同的年龄阶段,文身的心态不同,但目的无外乎是纪念过去,激励自己,改变现状。徐志成一直记得台湾文身大师萧时哲曾经说的,“文身的人,其实是渴望自己更强的人。那代表他的内心有一份柔弱。为了弥补这柔弱,所以才要文身。”
一天晚上十点半,一个客人匆忙赶到张萌(化名)的店里,对她说,“我的宝宝刚早产,被送到了重症监护室,妻子在病房,我很焦虑,现在就想文一段话,保佑我的孩子和爱人,也鼓励自己。”那位客人此前曾来店里和她交流过,希望等宝宝出生后,把孩子的手脚印文在身上。但没想到出现突发状况,他感觉很无力。
那天晚上,文身师在他身上文了一个带翅膀的天使宝宝,和一段保佑孩子健康成长、感谢妻子的文字。
现在,孩子已经半岁了,健康活泼。
“我还有很多书,这只是一小部分,画画是我自小的爱好,对纹身萌发兴趣也是从我学画开始的。”徐志成不紧不慢的说着。摄影/董洁旭
2010年开始,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接受文身,年轻女性增加的比例远超过男性。最早张萌的店里以男性顾客居多,但从四五年前开始,女生数量逐渐反超。“那些女孩大都选择装饰性、彰显个性的小清新图案,或者激励自己的英文短句,很少有自己的想法和构思。满背、花臂等大面积的文身,依然是男性顾客占主体。”她介绍说。
张萌回忆,最近四五年,人们对文身的接受度和理解力都提高了很多。“可能就是因为身边的人做的特别多,有了解才会懂,如何去做选择。”
不过,在二、三线城市,人们对文身的印象还是停留在鹰、虎、豹、狼这些古惑仔时代的图案。王晟赫在台州拥有一家文身店,客人们依然以混社会的小青年居多,他们依然认为“狼一定要滴血的,不滴血不够时尚”。
近年来文身市场在大城市出现井喷之势,徐志成估算,目前北京至少有1000家文身店,除了三里屯、南锣鼓巷、西单一带等几个有名的聚集区,多数文身店都以工作室的形式分布在城市的写字楼和居民区里。
职业文身师收费也水涨船高。稍有资历的文身师,月入过万元非常普遍。张萌店里两位师傅,按每小时1000元计时收费,月收入能达到两三万元。市面上还有要价更高的,一小时收费2000 ~ 4000元。而学了几个月刚出道的年轻文身师,则靠一幅图几百块的低廉价格争取顾客。
高低差价之间,是一个初具雏形的混乱市场。在国内,尚无针对文身行业的营业执照。对文身过程中卫生的要求,也都只是靠文身师自律。徐志成估算,如果全部使用一次性器材,包括针嘴、针头、色料杯、颜料、药膏、消毒水,手套等,每次文身器材的成本是在100元左右。
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用身体铭记
文身,是文身师持类似缝纫机的文身器,将带有颜色的针反复刺入皮肤底层,因而在皮肤上制造出永久性的图案或文字。
也因为“文身是一辈子的事情”,它成为很多年轻人表达感情的一种方式。
文身店店主张萌记得有一对情侣,他们每年都会来店里文一对文身。“他们确定恋爱关系那天,就来到店里文身。领结婚证那天又来了。下一次该是他们有宝宝的时候。我觉得这是挺有意义的。”
但也有许多人是文了刺青没多久,就后悔了。
在北京鼓楼的一家文身店,记者偶遇一位由现任男友陪着来清洗胸口文身的女孩,她的胸口上文着前任男友的名字。这已经是她第三次清洗了。清洗比文身更疼,激光打在皮肤上,发出类似蚊虫被电蚊拍击中的声音。
祁聪是个文身爱好者,受欧美流行文化的影响,初一时祁聪就有了第一个文身。他胸口的文身,覆盖过两次。最早是文女朋友的名字,几个月之后两人分手,他在前女友名字上盖了一个骷髅,后来觉得不喜欢,又换成了现在的圣母圣子图。从那时起,祁聪再没有把有关爱情的图案放在身上。
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用身体去记忆的。“感情太脆弱了,当时觉得重要,过段时间冷却或者分手了,就很麻烦。”文身师徐志成见过太多祁聪这样的情况,他坦言,与爱情相比,信仰、亲情,也许更合适作为文身,“因为在现代的社会,后者才代表永恒”。
张然还有一个隐蔽的文身,在小腿上,两个单词,“the end”,结束。这是他身上的第一个文身,2008年在南京草场门巷子里一个昏暗的文身店里做的,花了100块钱。
那个故事他从未对陌生人讲过。当记者问起,他有些羞涩,“要不,我写出来给你吧。”那是初恋,在大学,人生最青春的阶段,他谈了一段最刻骨铭心的恋爱。大学毕业,女友选择出国念书,从此两人天各一方。
苏宇今年35岁,他右边的肚皮上,有一棵大树,大树上面有9朵正在往下飘落的罂粟花,大树边上是一个小亭子。有人问他图案的意思,他含糊地回答,“树代表力量。”但藏在图案里的秘密,在告诉记者之前,只有他和文身师徐志成知道。
那是祭奠一段被错过的爱情。苏宇曾经深爱过一个女孩,可她去了英国,两人分手。9年后,女孩打电话告诉她,“我要结婚了。”女孩名字里有一个“婷”,于是就有了苏宇肚子上那个小亭子。“罂粟花代表留恋,但正在往下坠呢。”苏宇觉得是时候把那段感情放下了。
一直到这两年,苏宇才开始放缓文身的节奏,因为“身上空白的地方不多了,开始珍惜。再纹必须得琢磨清楚”。
“第一次来纹身我喝了很多酒,没成想纹身师陪我聊到酒醒后才和我商讨具体纹什么,纹在哪里和纹的原因。从那以后,我全身上下的所有纹身都交给他了。”苏宇吹了口烟紧接着说。“我平时并不会刻意把纹身露出来,即便是夏天,我也不常穿背心或者短袖,我当然喜欢自己身上的纹身,自我欣赏足够了。摄影/董洁旭
人全身的表皮面积有限,大约为2平方米。但就像年轻人总觉得尚有大把时间可以挥霍一样,年轻的身体,也急于去迎接各种时尚、潮流的图案。但文身是永恒的,市面上的激光清洗,并不能完全消除痕迹。
张萌的左手手背上,有几道因增生而凸起的纹理,那是她身上的第一个文身。
那时张萌刚上大学,某日在西单逛街,被路边招揽生意的文身店小妹“骗”着,在手背上留下了一个图腾的文身。那时她对文身一点概念都没有,“我问‘这个不想要的时候能洗掉吗’?对方说‘可以’”。
文完之后,张萌就觉得不大好看,想洗掉。服务员告诉她,“一个月后伤口长好了,再来。”一个月后,张萌再去,那家文身店已经停业。张萌走上了漫长的洗文身的道路。
那时候,文身店还没有激光清洗的机器,第一次清洗不成功,张萌试过用类似硫酸的药水自己清洗。由于急于去掉这个“污点”,又没有妥善护理,等到她第三次到店里清洗时,被告知“已经增生,无法再清洗干净了”。
制图 | 叶雪鸣
手上去不掉的文身,给了张萌很大的心理负担,很长时间里,她很不好意思向陌生人伸出手,甚至想过去植皮,在很长时间里夏天都戴着手套。“起码影响了我大概四五年,后来我选择做文身这行,才好些。”
张萌现在是南锣鼓巷一家文身店的老板。她第三次清洗时遇见的那位文身师,后来成了张萌的老公。当初那个洗不掉的文身已经对她不再有障碍,“我觉得它就是曾经的一个印记。”
但八年过去,张萌没有做第二个文身。因为这段经历,张萌比一般文身师都要强调“皮肤很珍贵”这个理念。
文身师张锋如今一半的工作时间,都在帮客户做各种遮盖,其中最夸张的一个,是满背遮盖。张锋曾忍不住在朋友圈吐槽,“我真不想再做遮盖了,谁能让我文个干净的皮肤啊!”
“文身是不能用流行这个词来形容的。因为任何流行的图案总会过时,只有你发自内心特别喜欢,它才会在你身上陪伴你一辈子。”张萌说。
把现实中无法兼得的刻在身上
2015年,威奇从刻在身体上的图案里找到了心里的答案。
第二次文身之后的十年间,父亲去世,母亲生病,工作波动,他一直在回家与放不下北京的女友和工作之间挣扎,那段时间,威奇失眠、抑郁。
也是这些年,威奇在北京买房,和相恋十年的女朋友结婚,逐渐真正从心底认可并感激美发这份职业。从1999年在一家理发店做学徒开始,在北京十几年,威奇没有离开过美发师这个行业。他通过剪头发结交朋友,邂逅恋人,也获得在大城市过体面生活的能力。
直到2015年的夏天,他突发奇想,“我现在这么认可这个行业,为什么不把剪刀文上去?”
“假如真的以后不做这个行业,我也很自豪生命中有曾经有过这个元素。 我想文的那一天开始,就不会抹掉。我当它是胎记。”
在右手臂上刺下了一幅代表自己职业的文身时,威奇也终于放下了回老家广东清远的执念,留在北京,活在当下,“只要我接受生活现状,很多事情就顺了。睡觉都踏实很多。”
那是一幅关于剪刀和钟表齿轮的图案,环绕在右手大臂上,剪刀的刀尖分别放在分针和秒针的位置。
这一次,他把手臂上的钟表和剪刀,亮出来给母亲看。
威奇今年35岁了,现在,在北京CBD区的一栋大厦里,他拥有一间专属的工作室。工作室摆着几盆盆栽,叶子呈现出生命力旺盛的绿。
威奇北京家的阳台也满满都是花。在广东清远老家楼顶的天台,他甚至为母亲开辟出二十多平方米的小菜园。有泥土和花草味的地方,他感觉心安。那是他与故乡维持关系的一种方式。
但威奇身上的泥土味儿,已经很淡了。
威奇已经计划好右小臂新的图案。春节回家时,他特地到乡下老家拍了出生时的客家围屋,他要把“客家”和北京的建筑结合起来,刺在身上。现实生活中无法兼得的,就让它们的图案在身上共存。
而左臂,那头“公牛”下面的整条胳膊,威奇要留给未来的一家“四口”:老婆、自己、即将出生的孩子和猫。
也是在2015年,陶德实现了他的人生愿望。他在公众号营销的浪潮中掘金成功,在上海徐汇区买了房,工作、客户、感情,一切都很稳定,是30岁男人理想中应该有的状态。
虽然在车内常备一件长袖衬衫,但他不再担心文身影响工作。2015年12月,经过4次、每次10多个小时的针扎煎熬,右臂整个包臂工期完成。六年前他不敢完成那句话,“般若为岸,处处心安”,这一次,他完整地文在了手臂上。
整个满臂的文身花费2万多元。
2013年陶德见到了安妮宝贝,他告诉她,“我因为你来到上海,并爱上了这里。”从24岁到30岁,在上海的六年,陶德的生活像打怪兽升级,往上走一步,看见更多风景,离理想中的成功模板更近一些。
但同时他开始觉得自己正在“变得庸俗”。那些曾经嗤之以鼻的事情,现在逐渐认同了。
刚到上海的两年,他上豆瓣,关心优质的影单和书单,泡书店,听摇滚乐,刷电影,对买房表示不屑,“感觉我和别人不一样,或者我希望和别人不一样。”
“但其实,别人炒股票挣钱了,你也会去炒股票;房价涨了,你也没有办法坚持不买房。”陶德忘记了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遵循以前恪守的理念,他变得更成功,也更实际。
完成了心愿后,陶德不想再文身了,工作忙到没什么好纪念的。“可能等到35岁,有了小孩,会把身上的文身风格统一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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