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破山寺后禅院
唐 常建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都寂,惟余钟磬音。
这首诗是中国古代山水诗中的名篇,为历代文人所推崇,诗中的意境和构思,在与诗人同时期的唐代就已经封神。“曲径通幽”一词更是开创了中国古典审美的一种境界,在此之后,无论是文学艺术、绘画艺术,还是建筑园林等实用工艺,都开始追求这种“曲径通幽”的境界。可以说,这个词是能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东方审美的,你可以将它上升为美学概念,也可以用它来渲染生活情趣,都能体验到一种东方式的韵味之美。而这首诗作为一个整体,也是意境清幽,旨趣高雅,每每读来都能令人心情愉悦,有一种“引人入胜”的功效。
与常建同时代的文人殷璠在其辑录的盛唐诗集《河岳英灵集》中这样评价常建,“建诗似初发通庄,却寻野径,百里之外,方归大道。所以其旨远,其兴癖,佳句辄来,惟论意表。”意思是常建的诗,一开始像是从康庄大道出发,但是他并不沿着大道一直走,而是专寻野径,走着走着就从一条小道儿拐进去了,谁也不知道他在这野径中获得了什么幽情野趣,而百里之后,他才重新又返回大道了。所以他的诗意旨幽远、神韵绵长,构思奇妙、独辟蹊径,其诗中的比兴和寄寓则像是专从野径中获取的一般,是“常人、常事、常理”所绝没有的,而他诗中的佳句,就好像突然出现在人们面前一样,既令人惊措,又令人拍案叫绝,终而回味无穷。这首《题破山寺后禅院》可谓完全符合这样的评价。
诗人常建(708-765),是盛唐时期有名的山水田园派诗人,他与王昌龄同一年考中进士,两个人关系也很好,只不过入仕后的人生道路却大相径庭。王昌龄虽然仕途坎坷波折,但总归是一直在官场,并未因朝廷腐败和宦途失意就真的去归隐,但常建在仕途困顿,当了许多年地方小官后就真的归隐了(他还曾写诗劝说王昌龄一起归隐)。这样的仕宦经历和人生路径,正好符合后世文人们对“士”人的理解,于是人们在读到这首诗时,就很自然的去用一种“大情怀”或一种崇高的隐士人格来解读,隐逸的情趣和超脱的格调变成了这首诗的抒情重点,甚至有的人会用禅性和佛理来解读它。
这些都符合中国古代文学艺术所推崇的格调,但在我看来,或许我们可以不用讲的那么大,我们就把眼光放到诗人此时此刻的心情上,你能读出他写这首诗时的好心情,一种愉悦的、诗意的好心情。当人们只注重从大的情怀来解读一首诗歌一位诗人的时候,这种小小的、美好的“情绪美”,这种诗歌背后所原有的“人味儿”就被忽视了。(很多人从这首诗中看出了一位想要隐居的文人的佛性,而我看到了一个文人诗意的好心情,相比于文化意义上的用山水诗寄寓出大情怀,我更愿意读出诗人此刻所传达出来的一种情绪美,其更有“人味儿”的一面)
破山寺,其实是山的名字叫“破山”,寺的名字叫兴福寺,在今江苏常熟。诗人此时担任地方小官,或许是在闲暇之余,在某个假日,悠然游访,才发现了这一处胜境。“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在虹日将出的清晨,山深处的树木郁郁葱葱、高大晦暗,阳光渐渐地透着扶疏的枝叶洒下来,那光一缕一缕的,像是经过高大树林筛选过的一样(本来想用这句:那阳光仿佛是偷偷地钻进树林里一般,就是想让你看个真切)。诗人信步闲游,偶然间看到这里的一座寺庙,于是欣然入内。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诗人兀自在寺院里游览,不知不觉转入了一丛竹径,诗人并没有目的地,任凭自己的兴致带着自己的脚步闲游,他也没有期待能遇到多么神往的胜境,就这样“无心”地走走看看。当转过竹径看到花木禅房的幽然美景之后,他才明白了刚才那条曲径的意义。请注意“幽”字和“深”字,“幽”字表明这地方很少有人感兴趣过来,“深”字表明这的确是一处难以发现的处所,一个是人们不主动找,一个是主动找也不容易找到。于是这两句诗就可以改成“曲径通幽之处,有禅房花木掩映”,这就有了《桃花源记》中“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的韵味了。本无期待地闲游,山水之间却突然给你呈现出一片盎然绚烂(夺目)的景象,而在这景象之后还掩映着佛意十足的禅房,此情此景此刻,就自有一种心无杂念般的心悦诚服了,而这“禅房花木”也就自有一种“胜境”的意思了。而诗人之前走来这里的那一段“通幽曲径”,也就自然生出一种“引诱”的韵味了。没有这一处“禅房花木”,那一段“通幽曲径”就毫无意义(很平庸);而那一段小路若不是曲里拐弯儿地藏在竹丛之中,那这一处“禅房花木”的出现,也将失去它的光彩。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这两句就是诗人愉悦心情的一个爆发,是诗人这一段信步闲游的高潮,就是心情好到看啥都顺眼了,山光悦鸟性,当然主要是悦了人的性子,而仅仅只是“山光”悦了人的性子吗?恐怕诗人此时此刻看到任何东西都很愉悦吧。“潭影空人心”则是这场愉悦体验带给诗人心灵上的启迪,也或者他本身就有一个与世无争的心境,所以当他俯身去看这潭澄明的池水时,就像是用自己的心在照镜子一般。这个“空”字就有点儿“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的意思。如果说山光悦鸟性体现了诗人愉悦、诗意的好心情,那潭影空人心就表明了这种愉悦的心情是毫无杂念的,很纯净。能写出这两句的诗人,和喜欢这两句的读者,都表明了,在一个充满诗心的人眼中,万物有灵!
大抵历代诗评家对这首诗中名句的喜爱可以分成两派,一派推崇第二联,以欧阳修为代表;一派神往第三联,绝大多数诗人如此。我个人认为啊,这个逻辑是这样的,这两联单拎出来的确都是可以名传千古的佳句,但两句的美是互相衬托、相辅相成的,只有放在一起才能成就这首诗中最令人神往的意境。首先第三联的好,是以第二联为基础的,“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如果单看这两句,你会突然觉得,这仅仅只是一个非常有水平的“流水对”,而且很格式化,主谓宾都有,你甚至完全可以照着这个格式写出许多类似的句子来,只要景物和你的情感能够共振,写出佳句并非难事。
但优点也是缺点。就是说,如果没有一个这样的诗人,在清晨世间烟火都还未全面苏醒的时候,闲庭信步、漫无目的地走进寺院,曲径通幽之后又发现这一处禅房,那么第三联中的“万物有灵”将失去一半儿光彩。就是要有这么一个人、这么细致的发现和感受了以后,“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才是“以我观物”的境界,而不仅仅是“以物观物”了!
“万籁此都寂,惟余钟磬音。”整个愉悦的过程结束了,诗人从一个非常享受的灵性的满足中恢复过来,一切都很安静,万籁俱寂。此时,寺院另一边钟楼之上传来悠扬而洪亮的钟声,诗人听着这佛音,欣赏着眼前静谧的胜境,回味着这一趟不期而遇的旅程,心悦诚服!最后一联也是深得诗家追求“余韵绵长”的境界,端的是有点儿“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意思。诗的余韵,诗人情感的余韵,以及寺院钟声的余韵,就都共振开来,为这一场诗意的旅途画上圆满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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