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戏之乐
人们手中的芭扇、折扇、毛扇开始摇了,又到了暑天“抗汗”的日子。
一个星期天下午,家里闷热。为不“捂汗”,父亲难得地出了个主意:走,带你们去个消暑的地方。他领着我们走出小夹街,穿过大夹街,到了与福建街相邻的一条横街。
看到一幅竖立的高大招牌,“惠、然、来、茶楼”,二哥抢先念出声来。
“我们来喝茶?”我问。
父亲和颜悦色地说:“喝茶带看戏。”
三人上得楼去,见长方形大堂里有十几张八仙桌,大堂左边有一个小舞台,靠近舞台的桌子大都已坐满了人。父亲牵着我们走到中间靠右的一张桌子说:“这儿比那边凉快”。
八分钱一壶清茶,父亲要了一壶,又让二哥去买了一包葵瓜子。我们坐了一会儿,感觉到了一丝凉意。抬头一看,原来房梁上悬着一张寛若八尺的大摆扇。摆扇由帆布做成,用木葫芦连接绳子,牵到墙边,一个比二哥稍大的光头伢在下面拉动。他每下拉一次,木葫芦就“吱呀”一声,摆扇就掀起一阵风来。“光头伢”光着脊梁,使劲儿地拉着绳子,用力气给喝茶的人带来凉爽,可自己却是大汗淋漓。
小舞台宽若丈二,深若八尺,没有幕布。一个微胖老头平举着一面小黑牌,上有白粉写的两行字:“文昭关” “五丈原”,沿着台面走了个来回。那黑牌上写的是两出当日演唱的汉剧戏名。《文昭关》是春秋时期楚国伍子胥到吴国借兵报仇的故事,是汉剧三生(黑胡子老生)的唱功戏。《五丈原》又名《七星灯》,是三国诸葛亮为延长寿命拜灯祈寿的故事,是汉剧一末(白胡子老生)的唱功戏。
京剧演员王佩瑜饰《文昭关》伍子胥
听父亲说,今天演戏的都是知名票友,以前看过他们的戏,唱得蛮好,不像业余的。我不懂什么是票友,父亲就说,不是唱戏的来唱戏就是票友,像文先生一样。说到文先生,我就懂了。文先生是我家对面房的邻居,他的本行是商人,但喜欢唱戏,有时也粉墨登台。
过了一会儿,四个操乐器的人(都是瘦兢兢的)坐到了小舞台的左边。一人手执两根竹签打单皮鼔,一人手脚并用管锣钹镲,一人拉尖声的胡琴,一人弹叮叮咚咚的月琴。锣鼓家业齐鸣后,演出开始了。嘈杂喧闹的茶楼渐渐安静下来,演员的念白和唱腔能清楚地传到茶客的耳中(那时没有扩大器)。
第一出戏是《文昭关》。扮伍子胥的演员瘦高瘦高的,年纪也不小了,但挂上胡子变得年轻了。他的嗓音很好,拉长声腔之时,获得了茶客的阵阵喝彩和掌声。
我最感稀奇的是《文昭关》中“两换胡子”:伍子胥先戴的是黑胡子,他唱了一大段后,微胖老头大摇大摆地走上台,用一块座椅布垫遮挡,帮他换成花白胡子。再唱了一大段后,老头又上台帮他换成全白胡子。这是为什么呢?我扯扯父亲的汗衫。父亲告诉我,伍子胥到吴国借兵必须经过昭关,昭关画了他的像四处张贴,要捉拿他,他过不了昭关就无法借兵回来报仇。 “两换胡子”表示他为了过关而着急,以至于忧虑过度急白了头的过程。
父亲说微胖老头这种人叫“检场”的。过去演老戏检场时,都没有幕布遮掩,就是这样派穿便装的人上去,给演员换胡子或送茶润嗓或递毛巾揩汗。
诸葛亮
后面的《七星灯》开演了,父亲又在我耳边悄声说:这是诸葛亮拜灯。诸葛亮本来可以活到七十四岁的,因生病了可能折寿,只得在五丈原向上天祈祷延寿。拜灯就是拜北斗星,只要将北斗星拜得更加明亮,他的阳寿就保住了。可是大将魏延脑后有反骨,专搞捣乱,故意扑灭了象征北斗星的七盏灯火,害得诸葛亮少活二十年。原来在诸葛亮旁边的紫色花脸就是反骨魏延哪,我恨死他了!
我以前听父亲讲过,诸葛亮遇事“未卜先知”,最聪明;周瑜遇事是“见面知”,也算聪明;而曹操遇事是“过后知”,不聪明。因此我十分佩服诸葛亮。听到有人害他,便觉不能容忍。心里为诸葛亮的短寿一再惋惜。就在为古人担忧的过程中,我忘却了炎热,度过了一个消暑的下午。
我们家看戏是有回数的。离我们家最近的剧场是新安街的民联剧场,主要演楚剧。除了二哥带我去混过一两回外,父亲从未带我去过。这次到惠然来茶楼看戏,也是唯一一次。年节之时我们常会去民众乐园,又玩又看戏。从看戏而言,使我印象最深的是后来到美成大戏院看戏。
在汉口铜人像(孙中山先生的塑像)附近有条清芬路,建立在清芬路和清芬三路相交之处的一家剧场,就是武汉市闻名的美成大戏院。这家戏院解放前就建成了的。最早叫丹桂舞台,后来改名美成大戏院,解放后更名新生剧场。在几个民营汉剧团整合成国营的武汉市汉剧团后,文化局决定这个剧场隶属该团,又更名为武汉市汉剧院。它一直是汉剧戏窝子。由于叫美成戏院的时间最长,老人们习惯叫它美成,改不了口。
我的个子满了一公尺后,有年过年,父亲带我们去美成看了一场汉戏,是几出折子戏。这是我第一次看汉戏,别的几出戏名我记不得了,但压轴的是小牡丹花(陈伯华)的《柜中缘》,却使我终生难忘。
小牡丹花(陈伯华)饰《柜中缘》中玉莲
未看戏前,就听父亲说过汉剧的小牡丹花如何有名,戏演得如何如何好。他还好几次见到下妆后的小牡丹花。父亲之所以对小牡丹花津津乐道,一方面是她确有很大名气,很出风头;另一方面因她的先生刘骥与父亲是一个单位的同事(人家是起义将领、单位领导)。由于有这种特殊关系,父亲谈起小牡丹花时,便有一种莫名的亲切和虚荣。这种感觉也影响到我,使我对上学经过的新街口“维新”百货商店(叫“维新”的百货店都是刘骥以前的产业)也觉得多了几分熟稔。
美成戏院是个大剧场,座位一千三百多个,有楼上楼下。楼下有特座、正座、普座几个档次,楼上有花楼、楼座两个档次。普座与楼座的票价都是二角五分,向上的档次会依次高出一角到两角,特座的票价最高。那天我们看戏坐的花楼,位子靠近舞台的边上,前边无人遮挡,看人看得很清楚。(至今我也没弄明白,楼上好一些的座位,为何叫花楼?)
《柜中缘》是讲述宋时岳飞遭奸臣所害,其子岳雷逃难,被平民刘玉莲一家搭救并结为秦晋的故事。小牡丹花(陈伯华)扮演刘玉莲,她一出来,就把我吸引住了。她跳跳蹦蹦的,憨态可掬,活脱脱就是一个天真、漂亮的小姑娘,哪里是与我母亲年岁差不多的中年妇女?
在剧中她说到“让我的眼睛明亮啊明亮” 时,只见她一对大眼睛滴溜溜地沿着眼眶打转,灵动得好像眼睛也会说话了。
她搬小凳坐在门前,模仿村姑清唱乡村小调。没有音乐伴奏,就听她清丽婉转的嗓音在剧场里回荡。“三月里来——桃花儿红呀,李花儿白,杏花儿开,又只见芍药、牡丹齐开放……”观众们悄然无声、聚精会神地听她演唱。她一唱完,马上迎来的是暴风雨般的掌声。
小牡丹花(陈伯华)饰《柜中缘》中玉莲
当她被淘气哥哥冤枉,在妈妈面前委屈地哭诉时,那一搐一搐的哽咽分辨,像极了年少姑娘的做派。她和演妈妈的演员叫着“乖乖”“妈妈”一应一和,非常逗人,把我们都撩笑了。我二哥还乐得放声大笑起来。
父亲告诉我演妈妈的是童金钟,演淘气哥哥的是李罗克,演岳雷的是王晓楼,他们都是呱呱叫的名角。对他们的演出我说不出一二来,只觉得就是真人真事。但对岳雷(不是对演员)我有意见。他本是将门虎子,怎么成了文弱书生?被淘气哥哥捆绑时服服帖帖,还一阵一阵地哀求叫大哥。那样窝囊,太不可信,太掉底子了!
武汉市是个戏曲大码头,有京、汉、楚、豫、评、越、歌、舞、话等剧种。父亲不是戏迷,但看戏也有偏好,只在京汉楚打转。京剧票价高一点,有些女腔也听不懂,他不是常看。楚剧太“水”了,是姑娘婆婆最喜欢的,他也不常看。只有汉剧从语言到知识都蛮对味口,他能配合读过的《三国》《水浒》书,把汉剧讲个子午卯酉。所以单位发票或自己掏钱时,他多是要看汉剧。从他口里,我知道了汉剧有“十大行”。也知道了在武汉市汉剧团内的“十大行”拔尖人物:“一末”胡桂林,“二净”张春堂,“三生”吴天保,“四旦”小牡丹花(陈伯华),“五丑”大和尚,“六外”周天栋,“七小”李四立,“八贴”花碧兰,“九夫”童金钟,“十杂”熊长武。这些名角的戏,当时我没有都看过,但名字竟出奇地记得。
小牡丹花(陈伯华)饰穆桂英
到我十多岁时,迎来了武汉汉剧院建院的日子。在周总理的关怀下,经文化部批准,武汉市汉剧团提升为国家戏曲重点院团,建立武汉汉剧院。而此时,为了与剧院的名称区分开来,美成又从武汉市汉剧院更名为清芬剧场。在武汉汉剧院建院庆典期间,可说是湖北汉剧发展的鼎盛时期。全国、全省汉剧的名角都来献演。我在美成又看了好几场戏。
我记得有汉剧红生名家陈春芳的关公戏、小生名家李四立的《贩马记》、花旦名家万盏灯的《活捉》、三生名家徐继声的《荥阳城》。
武汉汉剧院《穆桂英智破天门阵》雷金玉饰穆桂英(右)黄三爱饰穆瓜(中)戴湘平饰杨宗保
那一阵子武汉汉剧院的青年演员正当雄,由雷金玉、戴湘平、程良美、徐仁金、徐荣辉、熊美英、黄三爱等演出的《穆桂英智破天门阵》非常吸引人,轰动了戏曲界。还有省市戏校的学员程彩萍(演《贵妃醉酒》),姚长生、胡和颜(演《凤仪亭》),邹兆和、邵从新、熊少鑫等(演《搜孤救孤》)也充分展示了艺术潜力。看他们与我年纪差不多大,心里十分佩服和羡慕。
武汉汉剧院在人民剧院演出《状元媒》
几十年过去了,铜人像周围不断进行城区改造。美成恢复了美成戏院的名称,但要搬迁。先是搬到前进四路,与新兴的电脑城、电子城裹在一起,并无多大影响。后来又搬到友益街的人民剧院二楼,更名为美成茶苑,座位不到200人。人民剧院历来也是戏窝子,偏于京剧。武汉汉剧院间或在这两处演出,但上座率并不可观。
时代在发展,社会在变迁,给戏曲的传承发展带来了沉重压力,但幼时的记忆不易磨灭。啊,我怀念昔日的汉剧窝子——美成大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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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0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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