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亦水
漫改剧《少年歌行》改编自所谓“新武侠”作者周木楠的原创小说，后来随着B站同名网络动画的热播而积攒了大量“漫粉”，由于服、化、道相对制作精良、情节紧凑，再加上人物塑造和视听语言上高度忠实于原著和动漫，获得了口碑与商业价值双丰收，也为2023年中国网剧市场掀开了鸿运篇章。
同期各种仙侠类型的“爆款剧”相比，该剧很明显地更胜一筹，这主要得益于原著“男频”受众定位下充满富有张力的戏剧冲突，和服务于剧情的影像视听技术手段。而值得由此深究的是，与大多数乱世英雄模式的架空武侠剧一样，《少年歌行》的故事内核不仅以中国乱世历史为底色，还有着对门第阶层的固化想象，由此映射出当前我国网络舆论场域的情感认同逻辑与价值观念。
打造新江湖、新侠情、新体验的精品武侠剧
从形式与风格来看，《少年歌行》有着典型的“大陆新武侠”美学风格。
所谓“大陆新武侠”，是2004年著名武侠评论家韩云波和当时大陆销量最盛的武侠杂志《今古传奇·武侠版》共同提出的概念，指“后金庸时代”区别于港台武侠小说模式的大陆武侠新模式，主要表现为提供复杂深刻的新江湖世界观、以善恶分明的二元情感逻辑塑造的新侠情、通过快节奏叙事展现青春朝气的新体验。这后来极大地影响了大陆网络文艺创作风向与审美潮流。在网络剧迅猛发展的今天，像是《琅琊榜》《三生三世十里桃花》《陈情令》《苍兰诀》等年度爆款古装剧，实际上大多都是基于架空现实的“大陆新武侠”模式的种种变体。在此意义上，《少年歌行》具有一种更贴近“大陆新武侠”的复古感，即没有仙侠神魔的怪力乱神的附加机制，而是深耕于“新江湖”的组织架构与恩怨情仇，由此谱写一曲“鲜衣怒马少年时，不负韶华行且知”的热血青春故事。
首先，在缔造新江湖的故事架构层面，该剧以争抢黄金棺材的小冲突事件为切入，从主人公萧瑟的视角向观众逐一展现了从江湖到庙堂、从异域魔教到中原社会、从武林争霸到皇室夺嫡的庞杂架构，是为成功构建起全新的世界观。
在新江湖的故事架构下，通过一幕幕扣人心弦的叙事冲突塑造了几个主要的热血少侠角色的新侠情。原本在皇宫里备受恩宠但却因琅琊王被贬而流落江湖的六皇子萧楚河，通过雪落山庄一场打斗结识了单纯善良的霹雳堂的雷无桀、雪夜对峙中又认识了重情义的唐门大弟子唐莲，在美人庄生死局中又与天外天（魔教）少宗主成为挚友……几乎每一名意气风发的少年奇侠都背负着沉重的身世，而每一条人物命运的线索都牵连到一方江湖势力，最后又统统回到被废离开天启皇城的萧楚河身上，从而相互陪伴扶持到成长蜕变，生动勾勒出独属热血少年的豪迈、勇往与坚持。
最后，《少年歌行》为人所称道的快节奏叙事的视听新体验，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网络剧团队对原著、尤其是网络动漫文本中各种符号，甚至是场面调度也在力求对动漫画面的还原再现，这就在无形之中“加速了”真人表演的古装剧的叙事节奏。
如果脱离故事、单从角色造型来看，由于对动漫角色的一比一还原而凸显奇异夸张，但归置整个动态的影像叙事文本之中，则产生了具有较高完成度的视觉效果。主创团队在此为该剧的艺术品质奉献了极大的诚意，根据网络公开资料，剧组专门锻造了100种兵器、消耗1600把，为84个角色量身订做205套服装、最终消耗2000多套，对于心魔引、金钟罩、无方拳，以及富有浪漫色彩的月夕花晨等夸张的武打造型和绝招形态的展现，都力求展现极为精致的视效，其中占比极大的打斗场面则使用快速剪辑的方式营造千钧一发的紧张气氛，承托起少年热血江湖梦的核心主题。
但无论《少年歌行》如何精品，也至多仅限于网络文化的二次元维度，所谓热血叙事富有浓重的“网感”味道，即人物的所有行为动机只能存于架空现实的幻想空间，如果脱离二次元范畴，该剧的人物塑造和诸多细节都禁不起推敲，其所极力塑造的“中二”气质会因人物性格过于做作且单薄而造成角色的塌陷，其所追捧的少年热血也会造成剧作逻辑的不合情理而导致情节受损。
例如，重回天启城的萧楚河邀请包括父皇在内的全城重要人物吃国宴，尾声却向每人端上一碗豆羹饭、只为祭奠死去的大师兄，但后者几乎和在场绝大多数人并未发生直接关联，这个细节如果置于正剧里就会是很严重的剧作失误，但对于二次元文化来说，正是如此行为才激发起男性情义的“中二魂”。我们固然不能以正剧的标准来衡量这部“网感”极强的武侠剧，但也值得反思其中的现实因素。
爽、爆、燃背后的历史底色与当代文化逻辑
一切令人感到爽、爆、燃的“网感”背后，都有着极具现实感的历史与文化价值为支撑。换言之，“网感”和现实感并非二元对立的矛盾体，而是互为映射的一体两面。
《少年歌行》所虚构的乱世环境，设计了天启城（北离皇城）、雪月城、无双城、慕凉城这四大城为故事空间，共同构成明德皇帝治下的江湖。尽管这个新江湖完全架空现实，但其和《琅琊榜》等作品都共享同一个中国史实——即以南北朝时期的南梁政权为正统、对萧梁王朝的模糊想象。《少年歌行》里对于魔教想象，以及萧楚河与叶安世（无心法师）之间深厚的友情设定，南北朝的乱世历史可以说是这些网络文艺丰富想象力的最初来源。
但是，以南北朝为底色讲述的新故事，其文化逻辑暴露出网络文化工作者对历史的思考能力仍仅限于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所谓少年热血也只是非富即贵者们的神仙打架、夺取最高统治权力的诸神之战，而寒门或底层的奋斗叙事严重匮乏，这也是梁武帝治下的南梁政权灭亡最根本的原因，即毁于根深蒂固的门阀观念。在《少年歌行》的虚构故事里，真实的历史往往被隐藏起来，人们把太平盛世的希望寄托在血气方刚的皇子身上，他的“小伙伴们”也要么是世家子弟、要么是别国少主，要么是身世不凡的武功奇才，要么是称霸一方的军阀势力……而历史的真正书写者与亲历者，并非有史记载的皇家贵族，根本意义上来说，应该是人民。
如今，无论是新武侠还是都市剧、甚至是现实正剧里，我们几乎再也看不到人民的身影，也很难想象一个寒门子弟、底层出身的人物如何可能成为英雄，剧中的英雄身世往往被赋予权力与知识的高位者家庭背景，或天降大任的某种非凡命运。
事实上，《少年歌行》对于萧梁历史的浪漫化想象某种程度上也映射出当代中国的严峻现实，即与萧梁封建旧历史无异的、根深蒂固的门阀制度，这表现为网络舆论极为分裂的阶层观念。
《少年歌行》确实是一部制作精良、难得的武侠佳剧。在我们为萧楚河一行少侠们的青春热血所爽、爆、燃的同时，更期待中国网络剧能出现一个真正讲述人民自己的故事，且这种故事不应被二次元文化所排斥，因为中国年轻一代的笑傲江湖梦本应属于每一个普通人，即便没有权力与资本的身世背景加持，寒门子弟也能行侠仗义，以历史书写者和亲历者的底层视角同样抒发胸中的快意恩仇。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讲师）
来源： 光明网-文艺评论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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